张风起笑道,“你天天盼着下雨呐。”
“是啊。”向北说。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工人从门里探出头,“风起,吃了饭,我……”看见向北,忙道,“没事没事,你们谈。”边说边把头缩了回去。
张风起看看向北,道,“我去吃饭了。”
向北说,“好。”
张风起转过身,向北望着他走进了门。
找张风起的人叫田祥,和张风起处得比较好。
田祥读过高中,本来他的成绩考大学没问题,只是他家境贫寒,填高考志愿的时候,校方说他一直没缴学费,不能算学校的毕业生,必须另交七百块钱报名费。他交不上,没有拿到志愿书。
他妹妹去年冬天被同乡骗去珠海打工,最近才得着信,她困在那里做包身工,境况极为恶劣。通过电话“交涉”,那边同意放她,但是必须“赔”一万块的“违约金”。
要凑到这笔钱,对田祥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珠海离这儿何止千里,就算给了钱,他们放不放人也两说。
他听人讲广州珠海遍地红灯区,害怕自己妹妹会被卖去做小姐,心急如焚。
思前想后好几天,他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关系最好的张风起。
工棚人多,说话不方便。两人吃完午饭,坐在工地边商量。
最后,田祥道出了他考虑许久的筹款途径,说白了就是“抢”或者“偷”。
“这个方法不好。”张风起道。
田祥道,“你不敢?”
“不是,”张风起蹙眉道,“还是先想想别的办法吧。”
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小轿车,田祥道,“哪儿还有别的办法?”
两人都沉默了。
附近的省立大学门内出来一个时髦标致的姑娘,挽着黑人的胳膊,卿卿我我的经过他们,走向街对面那座星级酒店的金字招牌。
田祥低下头,盯着自己破旧的鞋,道,“规矩都是城里人定的,我们风吹日晒,土里水里一年才种成的粮食,他们几毛钱收了去,反过来巴掌大的面包卖给我们要几块钱。什么高收入高消费,其实就是让别人安分守己的替他们白做工,我看消费再高,他们收入也绰绰有余,还有什么双休日黄金周。我们每天累死累活十几个小时,一年挣的不如坐八小时办公室的一个月多。”
讲到这里,他抬起头,鄙夷的看了一眼繁忙的城市大街,“城里人觉着自己做的都是风光体面的事,比乡下人有用,可要是我们不种地不盖房不干苦活脏活,他们一钱不值。人和人说到底交换的是劳动,他们干得少,赚得多,我们干得多,赚的少。其实就是被他们光明正大的抢劫,可道理都归他们说,我们抢钱犯法,他们抢得再多也是合法收入。”
说到最后,他表情凝重,他说得对不对,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这样说。不止说给张风起听,也说给自己听,是在说服张风起,也是在说服自己。
他的中学成绩以政治经济最好,当年的老师曾经说田祥是那所乡镇中学唯一有希望凭文科考上重点大学的。但普遍的重理轻文使得县级以下的学校均以理科为主,校长终究没因为“所谓的希望”而发给他志愿书。
张风起沉思了一会儿,既没附和,也没反驳,只说,“钱我再想想办法。真要动手,我一个人去。”
“为什么?”田祥问。
张风起道,“两个人目标太大。”
张风起打了几次电话回村,想和父母商量从房款里拿些钱。
他自己家没有电话,要先打给村委会办公室,再让他们叫人,但话筒里只传来号码是空号的声音。
李德财年纪大了,小同庄的领导班子易主,换了新的支书和会计。张风起在村里时,曾听说村委会要重修办公房,也许现在动工了,所以电话拨不通。
他们庄还没有私人安电话的,而张风起也只有“公家”的号码。
若让田祥替自己写信给父母,去途遥遥,回音起码要等一个礼拜。而从田祥得着消息到此时已过了好几天。离珠海那边给的期限剩下不足三天。
除了田祥的方法,别无他路,张风起开始“勘查地形”。
其实他想过向韩书山借钱,毕竟韩书山是他在城市里认识的唯一有钱人,但最终他没有去。
田祥不知道他已经决定动手,对张风起而言,抢钱都要讲一大堆道理的田祥是个书生,说起来条条道道,做起来未必那么回事。而田祥却以为张风起不愿意冒这样的险,越发焦急起来。
他们俩干活不在一个组,收了工,有人问起,张风起才知道晚饭后,田祥就不见了。
一万块并非随便找个路人就有,田祥的办法是到附近的大酒店寻觅机会。
进这种酒店,张风起有经验,只要他泰然自若的往里走,通常不会有人拦他。长相就是他的通行证。
他们把他当成模特或者有钱人家爱耍酷的少爷。
晚上十点,酒店内外仍然灯火通明,时不时有衣衫华贵的男人女人开车出入。
张风起径直走了进去,前厅接待的小姐只看到他的背影,见穿着粗糙,忙喊道,“喂,你……”
张风起回头,淡漠的问,“什么事?”
小姐面上一红,“不,不是,没什么事。”
如果田祥还没行动,或者得手之后并未被抓,当然最好,但若他失手,除非送警,人多半在保安处。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星级酒店的走廊非常昏暗,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头顶悬的高档灯还不如二十五瓦的普通灯泡亮。
与外面不同,这儿,夜的宁静开始降临。
保安室的门紧关着,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张风起敲敲门,有人开了一条缝,“什么事?”
“找你们领班。”张风起道。
那人道,“你等一下。”说着就关门。
张风起抵住门,“怎么,你们有让客人在门口等的习惯?”
这个大饭店住着不少有身份的人,开门的保安认为他八成是喜欢使性子的少爷,不敢得罪。犹豫之下,张风起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包括领班有三个保安,地上坐了一个抱着头的人。
“田祥!”张风起叫他。
田祥抬起头,虚弱的答应了一声,看来被打过。
两个保安连忙阻拦,“这个人私自进客房,正要送公安局,你快出去。”
张风起没有理睬他们,弯腰扶起田祥。
一个保安伸手抓住张风起的肩,张风起并未回头,出腿速度之快,谁也没看清过程,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那人从对面的墙上摔落地板。
领班和另一个保安吓傻了。
平时只他们唬人的份,怎见过这等阵势。
被踹的保安从地上爬起来,也没敢动。
三个人眼睁睁看着张风起搀田祥出了门。
他们不过是欺软怕硬的主,真碰上狠角色,就横不起来了。
今晚天暖,月朗星稀。
院子里繁花盛开,不少客人闲坐谈话,看见张风起他们,有些好奇。
快走到前厅,有人不确定的叫了一声,“小风。”
声音有些耳熟,张风起偏头一看,居然是白文,几年不见,他倒没怎么老。
白文又惊又喜,“小风,你怎么会在这儿?”
张风起被他一打岔,不留神手上松了劲,田祥向地上滑去。
白文道,“这是怎么了?”连忙又说,“好好,话我们回头再谈,先送人上医院。”他拿出手机打电话,“小罗,把车开到饭店门口。”
白文是务实的投机家,西部开发和东北战略这样的机遇,他当然不会放过。
所以他带了几个干将来内地考察经济形势。
他的故乡是临近这座大都市的华北小镇。从东北回返的途中,他在此地停留,想为家乡找点项目投个资什么的。
当初,张风起不告而别,他估计他很难再去南方,人海茫茫,天高地阔,能见面几乎渺无,却不曾想他竟在咫尺之遥。
拳脚轻伤,并无大碍,只是人有点发蒙。医生清理伤口后,缓了过来。
到了工地门口,白文对张风起道,“小风,你呆会儿再下车,我们说说话。”
张风起点头,让田祥先回去。
见田祥走远了,白文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张风起望望窗外,“没什么事。”
“还生我的气?”白文问。
“不是,我没生你的气。”张风起道。
这话不假,张风起遇到过形形色色的追求者,男女皆然。与他同阶层的对他多存苟合不耻的企图。偶而真想和他好的,却又嫌弃他一文不名。
至于有钱有身份的,无非看上他的外表,想玩玩罢了。
但白文对张风起始终建立在尊重的前提下。
这一点,张风起分辨得出,这也是他并未像对其他人那样直接翻脸的原因。
只要白文保持适当距离,谨守井河之界,他并不特别排斥他。
夜色已深,月光寂寥的守着入睡的城市,外面一片灯火阑珊。
听完张风起的简述,白文道,“这事我叫那边的人办,不用花钱,地下工厂见不得光。”
张风起道,“他们扣着人不放怎么办?”
白文说,“让警察去。”
“等他们去,人都不知被卖到哪儿了。”张风起说。
白文笑道,“报警的人不同,结果当然也不同。反正包在我身上,你不许再做傻事。还有,你这个朋友,不要走得太近。”
“什么意思?”张风起问。
白文道,“他如果为你考虑,不该拉你下水。”
“他是为了救妹妹。”张风起道。
白文严肃的说,“听话,挨饿受冻都忍了,就更不能犯糊涂。”
张风起把手支在窗沿上,没说话。
“你身边什么样的人都有,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白文加重语气道。
张风起道,“他不是那种人。”
“他是不坏,而且看得出有头脑。”白文道,“但你也不能人家怎么说,就怎么做,听见了吗?”
张风起点点头。
白文的效率很高,第三天,田祥的妹妹踏上了返乡的火车。
与张风起重逢后,白文和他的关系反而不似从前那般生分。
也因为张风起长了几岁,察人识物更深刻些。
在南方时,他只觉得白文不像别的有钱人那么下流。
现在他知道他与他们还是有根本上的区别。
有人说,男性不会无缘无故对女性好,除非他要追求她。看法或许不尽对,但多少有事实基础。说起来,不管追求同性异性,大概也是如此。
许多男性追求对象的时候,下足力气,百般讨好,一旦失败,便换了嘴脸,甚至能清算出一大沓礼物帐单来。所谓的“爱情”对他们而言其实就是人生的投资,与考文凭,找工作没什么两样,下了本,收不到预期值,难免耿耿于怀。当然只追求兽欲的又做别论。
白文虽是生意人,却并非惟利是图,凡事取决于有无便宜可捞的人,没把感情上的付出当作某种花费,换不回好处就自觉亏本。
因为白文其实是不错的人,所以张风起并不讨厌他,如果他放弃原来的期望,两人可能还会亲近些。
市场主楼的底层盖好,到了一年中最美的时节,繁花盛开,百鸟欢歌,人的心情也轻快起来。
工地附近超市不多,买日用品要到另一条街的便利店。
拎着牙刷香皂,张风起沿人行道往回走。
突然一个衣衫褴褛,十二三岁的小孩从后面猛撞了他一下,飞奔而去。
接着一个保养适宜,戴着金项链金耳环的中年妇女边喊“抢钱,快拦住他!”边气喘吁吁的追过来。
路上的行人都远远的躲开。
她接近张风起的时候,飘过些许甜香,一种刻印在张风起脑海深处的味道瞬间被记起。
张风起看看前方,“劫匪”已经跑了三十多米,就要消失在林立的楼房中。他把东西往她怀里一塞,转头去追。
追出半条街,张风起抓住了他。
刚才闪躲的行人围了上来。
那妇女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到,劈头就问男孩,“我钱包呢?”
男孩怯怯的瞄向张风起,“给他了。”
张风起手里果然捏着钱包,她欣喜道,“就是这个!”急忙去张风起手里拿。
张风起没给她。
“是我的,刚才我在那头买槐花蜜时被他抢走的,不信你问问他。”她指着男孩的头说。
男孩没吭声。
张风起抽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把钱包还给了她。
那妇女道,“你这……什么意思?”
“酬金。”张风起说。
他把钱递给那男孩,“走吧。”
男孩愣了愣,一晃钻进人群不见踪影。
眼睁睁少了两百块钱,失主怎肯罢休,她扯住张风起的衣袖,面色铁青,厉声道,“原来你们一伙!我告诉你,没那么便宜的事,跟我去派出所!”
张风起拿开她的手,“刚才你怎么不去派出所?”他取过塑料带,向外走。
围观的人半遮半掩的看他,窃窃私语着散开。
出了重围,有人叫,“风起!”
往路上一看,韩书山站在车旁。
等他到近前,韩书山问,“怎么没上工?”
“材料用光了,明天才能到。”张风起说。
韩书山有点奇怪道,“供料商怎么这样疏忽?”
“说新换了一家建材公司。”张风起道。
韩书山点头,“没吃饭吧,正好一起吃。”
上了车,韩书山问道,“在人群里看热闹?”。
“有人钱包被抢,我帮她追。”张风起说。
“怎么我听见那些人议论骗子骗子的?”韩书山道。
“我把劳务费给了抢钱的人。”张风起回答。
韩书山侧脸看他,“你自己要的劳务费?”
“不是,”张风起望着窗外,“我自己拿的。”
韩书山发动车,“抢钱的是什么样的人?”
“不认识。”张风起道。
韩书山没有责备他,张风起已经不是刚从闭塞的乡村出来,对社会一无所知的小孩。
他走过大江南北,与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早已拥有自己的世界观。韩书山那些空泛的大道理,很难再左右他对事物的看法。
抢劫不对,但受抢最多的正是像张风起这样的人。
武力抢劫无疑是暴富的最好手段,且不论国家内部的抢劫对社会的危害性,今天的欧美列强和日本无一不是通过对他国资本的血腥掠夺发展起来的。不管怎样鼓吹技术造就财富的伟大理论,没有资本,技术只是一张图纸或一篇论文罢了。
鸦片战争后,西方人和日本人将中国积累几千年的财富洗劫一空,剩下的则被搜刮去了台湾岛。百年的肆意掠夺使金银无数的富国变成家资贫薄的弱国,而要发展到人人富足却不是百年就可以做到的,所以有人很富,有人很穷,但这决不能成为抢劫盗窃的借口。
国家、地区之间的暴力夺取,可以导致一个国家或地区数百上千年的贫困落后,而社会内部的暴力泛滥酿成的治安混乱同样是整个国家发展的障碍。
或许强者掠夺弱者是人类的生存方式,否则众生皆平等,何来优胜劣汰之说,所谓的公平终究是对优者的公平,但至少暴力抢夺是必须遏制的。
这些张风起不懂,他对韩书山口中的国家社会毫不关心。
他在最底层的劳动者行列长大,见识着各种各样的穷困和压迫,也经受着形形色色的盘剥和掠夺,正是这种掠夺冲淡了是非观念,模糊了对与错的界限。
但他却坚守了生存的底线,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这个奇迹不是韩书山的功劳,而是来自于一种直面苦难的非凡勇气。
这种勇气只有在极为少数的群体中才能看到,他们承担重负,接受困顿的人生,只要生存底线不被剥夺,就会坚持忍让。
但这勇气也是潜在的飓风,底线是他们的避风港,一旦失去,海上的风暴将能够掀沉任何万吨巨轮。
这是韩书山对张风起不放心的地方。有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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