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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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之时-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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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张风起。

工棚里经常有人打牌,他中午基本上是到这边睡觉。



看了看他们,张风起径自从他们身边走过,显然不打算插手。

几个人见是他,也就无所顾忌的动起手来。

向北回头喊道,“喂,你怎么见死不救啊!”

张风起理也不理,眼看就要出树林。

向北叫道,“好好好,他们上次给你多少钱,我加倍给你!你听见了吗?”

张风起住了脚,打量一下向北,看来他没说假话。


王和平见张风起加进来了,叫道,“张风起,你怎么当叛徒啊?”

张风起有点奇怪,叛徒?他又不是共产党员,怎么当叛徒?

所以他没回答,还在那打。

不管怎样,五个人打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向北和张风起身上都被踢了好几脚。

瞅了个空,向北拉着张风起往外跑,一直跑到大路上,回头看不见“追兵”,两人坐到银杏树下喘气。

“钱呢?”张风起问。

向北道,“你是什么人啊,还没缓过气,就要钱。”

他到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他们上次给你多少?”

“三十。”张风起回答。

向北笑道,“你还挺贵的。不过我今天身上钱不够,明天给你。”

张风起那双被头发遮住的眼睛严肃的看着他。

向北感觉正在被审问,张风起笔直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是欺骗纯洁小孩子的大坏蛋。

“不骗你,我明天一定给你,六十块钱一分也不会少的。”向北保证道。

张风起还是盯着他看。

向北没辙了,他把手一举,“不信,你来搜,我只有这二十块。”

张风起真的在他身上搜起来。

向北低头看他在自己衣服上摸口袋的手,这双手有无数细小的伤口和疤痕,粗糙不堪,但意外的,手指却很细。

不知怎地,向北忽然感到口干舌燥,心里有莫名的冲动。

血液发烫,好像充满了某种蓄势待发的力量,似乎就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一把抓住他在自己身上放肆的手,“喂,”一开口,声音有些哑,“真的没有,我没说假话。”

两人四目相对,最后,张风起站了起来,要走。

向北拉他道,“明天我保证给你,那边有个饺子店,很好吃,我请你,好不好?”

张风起吃过饭了,一碗掺着砂子儿石子儿的米饭和一筷头缺盐少油的黄豆芽,每天都是如此,半饥半饱。

因为工资要到完工才能发,所以张风起只有拿到替人打架的“外块”,才能买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卖的那种管量不管质的便宜盒饭填饱肚子。

最近工头对他看得紧,找不出空当来,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好几天都没吃饱过。

有饭吃,他绝不会反对。


这家连锁饺子店把当天供应的各种饺子写成一个个小牌子,挂在收银台旁的白板上。采用的是先付钱后吃饭的快餐经营模式,也供应卤菜和各种各样的汤。

午饭高峰期已经过了,排队买票的人不多。

向北问,“你想吃哪种的?”

张风起没来过这种不错的店,所以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向北指着白板说,“今天供应的种类比平时多啊,你喜欢哪个?”

张风起看了好一会,说,“不知道。”

向北笑道,“哪有人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的,还是你喜欢的不止一种,那我们多点几种好了。”

张风起怒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收银小姐被他吓了一跳。

店里的人都向他们看,本来两人进门,就很惹人注意,虽然两个少年差不多大,但向北是附近一中的学生,而张风起却是个“盲流”,在一起颇为蹊跷。

张风起好像真生气了,往门口走。

向北连忙去拉他,低声道,“是我不好,你别走。”

又回头对收银小姐说,“一斤荠菜鸡肉饺,两碗牛肉粉丝汤。”


拿了开好的票,两个孩子坐到窗边,等服务员端饺子。

向北帮他倒醋,“要不要辣酱?”他问张风起。

张风起说,“不要。”

向北道,“我也不要,这里的辣酱特别辣。”

汤先送上来了,饺子要现煮,所以得等一会儿。

里面的牛肉不多,粉丝占了大半,向北先用筷子把自己碗里的牛肉捡到张风起的碗里,“我不喜欢吃牛肉。”他说。

张风起看了他一眼,拿起筷子低头吃起来。



两人约好第二天中午在那棵银杏树下见面,向北付钱给张风起。


晚上一回到家,向北就翻箱倒柜。

“你找什么呢?”他妈过来问。

向北直起身来,“我的小学课本呢?”

他妈笑道,“找那个干什么?咱们家搬过多少次了?早就扔了。”

这些年,向北家由于父母单位比较好,一直有福利分房,从两室一厅到三室两厅,在福利分房制度取消前的末班车,他家分了现在这套四室两厅两浴的大套。

“扔了?”向北道,“你怎么给扔了?”

“你今天怎么了?”他妈奇怪道,“你平时不是老说旧东西没用就该扔,不然家里会变成垃圾场吗?”

向北躺到沙发里,“算了。”


第二天中午,向北没吃饭就在银杏树下等,等到午休快结束也没等到张风起出现。

他跑回学校,张风起正在工地上干活,推着一整车的砖头,看上去很吃力。

向北在边上喊他。


“你怎么没去?”向北问。

张风起道,“赶工,中午休息取消了。”

向北道,“那我放学的时候在那里等你,你那个时候有空吗?”

“你现在把钱给我不就行了。”张风起道。

向北犹豫了一下说,“我……钱放在书包里了。你那时不是吃晚饭吗,你别吃了,我请你吃饭。”

张风起说,“好吧。”反正晚饭只有大白菜,也吃不饱。

“那我先去上课。”走了两步,向北回头道,“你别忘了,一定要来。”

张风起点了点头。


把车停在楼边,张风起开始卸砖,刘二负责往上传,“你咋认识这里的学生?”

“他欠我钱。”张风起扔砖给他。

刘二过来道,“风起,这里可不比我们乡下,他们城里人动不动就要抓人进公安局的。你不许胡来,听到没?”

那边砌墙的叫道,“怎么回事,砖呢?”

刘二忙回头,“来了来了。”又叮嘱张风起,“千万记住叔的话,啊。”

虽然是秋天,但工地上热火朝天,每个人都汗流浃背。

总算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累得连手指头都懒得动的工人们最高兴的大概就是这个时刻的到来。

为了赶工期,现在他们只有晚饭后能歇一会儿。

歇完了还要挑灯接着干,有经验的工人都知道到了完工期限前一个月,几乎没有不干到夜里的。

张风起没有吃饭,乘他们不注意遛了出去。

向北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两人在林子里找了一个树桩子做饭桌。

向北的盒饭是在店里买的,比起张风起吃过的盒饭来,好得太多了,两荤两素,还有番茄鸡蛋附汤。

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尤其是像小扇子的银杏叶将满目的萧瑟装点出诗意来。

少了叶的遮蔽,纯净的天空格外高远。

两人沉默的吃着饭,向北把自己盒子里的小排夹给张风起,“说了不要这个,店里非给这个,难吃得要命。”

张风起道,“你的事情真多。”

向北笑了,“是是,拜托你帮我把它吃了吧。”

吃完饭,向北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袋子,里面是一双球鞋。“这给你。”

“为什么?”张风起问。

“为了谢谢你救我,我看你的鞋子正好坏了,和人打架的时候,跑起来不跟脚。”向北把鞋带解开道,“因为你比我矮,所以我是照着自己鞋子的尺寸小一号买的。你试试,不好,我再去换。”

张风起没动,“不是给过钱了吗?”

“钱归钱嘛!”向北把鞋子放下说,“那是另一回事。”

张风起的鞋子是他妈几个月前给他做的,早就破破烂烂,全是洞,鞋跟也塌了。

向北半跪在地上,给他换鞋,“你不穿袜子?”

张风起的整个脚显得清削,脚趾也很细,当然细碎的伤口是免不了的。

因为有点摸不着头脑,张风起站着,愣愣的看向北替他系鞋带。

“稍微有点松,你脚太瘦了,把鞋带系紧一点就好了。”向北抬头,道,“你觉得呢?”

张风起把自己的鞋装到袋子里,“我走了。”

向北道,“等一下,我还有事跟你说呢。”

张风起道,“还有什么事?”

向北又从书包里拿出一样东西,“这个。”

“什么?”张风起问。

“课本。”向北递给他看,“你平时什么时间有空?”

张风起翻来覆去看这本崭新的小学一年级语文书,忽然一下把它扔到地上,转身就走。

向北在他身后喊道,“你会写张风起吗?张风起,这三个字你会写吗?”

张风起好像没有听见,越走越远。

向北大声叫道,“张风起,你挣钱寄不寄给你妈妈?”

张风起停住了。

“你一定不寄,因为你连自己的名字是哪三个字都不知道,根本填不了汇款单,是不是?”

张风起没有再向前走。

向北拾起课本,走到他身边,“你什么时候有空?”

张风起没有说话。

“星期天吗?”向北问。

张风起还是没有说话。

“中午休息的时候呢?”向北问。

张风起抬起了头,“晚饭后。”

向北笑了,“那我每天放学后在这里等你,你要快点吃饭。”


一层秋雨一层凉,天逐渐变冷了。

树林里所有的树枝都灰秃秃的,没有了色彩。


张风起还不算笨,每天一个小时,能认识十几个字。

可写就不行,字总是像蛇爬的一样。

从来没有握过笔的手指缺乏控制力。

向北一遍遍的持着他的手引导笔画的走向,但目前为止,他写出的字还是蛇形。

“你平时有空的时候,要多握握笔,不要一离开这里,就丢了笔,知道吗?”向北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说出小学老师说过的话来,十六岁的向北忽然觉得自己成了满口大道理的教务主任赵老头。

“我又没有空。”张风起把笔扔开。

“你星期天的时候,还有放工后,不能尽想着玩。”这话基本上属于对师长们训诫的生搬硬套。

“哪有星期天?”张风起不高兴的说,“放工后我要睡觉。”

“啊?”向北不知道还有没有星期天的工人,“那你一个月要工作多少天?”

张风起想想说,“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

“只休息一天吗?”向北惊讶的问。

“什么一天?”张风起不解。

“你不是说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吗,那每个月不是还有一天吗?”向北道。

“哪有一天?”张风起奇怪道。

向北看看他,忽然恍然大悟,张风起是按阴历说的,所以一个月只有二十九或者三十天。

许多不识字的农民还是依据传统的农历记日子,因为他们无法看书读报,电视上文绉绉的话也是半懂不懂,所以学习现代的东西比较难,而农历是祖先根据中国自己的自然变化制定的,对于季节气候种庄稼比阳历有用的多,所以农村里还是习惯于阴历。

“那你没有休息日啊……”向北喃喃道。

“你说什么?”张风起没听清。

“难怪你每天一放工就睡觉了。”向北道。

“什么难怪?”张风起道,“放工不睡觉能干嘛?”

向北用书轻敲他的头,“你就不能向那些要帮家里人干农活,还坚持读书,最后考上北大清华的农村小孩学习学习吗,人家干完活,不是也能坚持看书吗?你从七点看到九点,也好啊。”年轻的“向教务主任”谆谆教导他唯一的学生。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张风起完全没听懂他的话,“七点到九点,我不干活啊?”

“我是说晚上。”向北从张风起头上拈去落下的枯叶屑。

“是晚上啊。”张风起把写好的字给向北看。

“啊?”向北呆了,“你是说你晚上也要上班?”

“嗯。”张风起点头,“写得对不对?”

向北真是大为震惊,“那你每天到底干多久?”

“没算过,反正天亮就上工,有时候晚上十点放工,有时候十点以后,我没有表,不怎么清楚。”张风起道。

见向北发呆,“喂,你怎么了?饿了?”

向北道,“没什么。我看看你写没写错。”



媒体常常宣扬某个贫苦子弟如何如何刻苦,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一朝金榜题名,跳出了农门。

其实这是极罕见的,都到了那份上了,如果和普通孩子天资差不多,能题名吗?

许多人在舆论的引导下,认为穷人的孩子比富人学习好,纯粹胡扯。

读大学的大部分还是有钱人至少是有点钱的,意志那种东西不管怎样都需要点环境和条件的支持。光有意志能上学吗?

即使能题名的也一定与真正的贫苦还有差距,再聪明刻苦的孩子不给他读书,连名字也不会写,他到哪里题名?

自学成才,那也得有基础,三岁的小孩一个人能自学成才吗?从来没有人教过的小孩不会写字,长大了就能自己学会写字吗?

一天干上十五六个小时的重体力活,住在二十个人的工棚里,从来没有读过书的人能在深夜里凿壁偷光,悬梁刺骨吗?

或者有人说什么只要有毅力,无论多么艰苦的逆境只要努力都能如何如何。把说这话的放到方圆百里只能找到《防蝗手册》的地方去过上两年,再让他说说大道理看。

不管那些自以为是的“逆境成才者”怎样标榜,既然能成才,那他的逆境就只是和更好的环境比较而言,比起真正毫无成才机会的人,他说的都是废话。



晚上回家,饭桌上,父母又提起出国的事。

再过一个学期,向北就是高三了,如果要去国外读大学,到了高三就要开始准备,自然是越早决定越好。

说到最后,还是照例问向北,有没有考虑好。

向北放下筷子,靠到椅背上,“唉,我真想现在就能工作。”

“什么!”他爸他妈齐齐看他。

“开玩笑的。”向北笑道,“不是还有一学期吗?过了寒假再说。”



向北教张风起读书快一个月了。

张风起目前的学习成果是三百个汉字。

教学楼已经盖到最后一层,周末可以封顶。

刘二说等楼盖好,去帮人家装修房子,挣完这笔钱,就快到腊月了,他要回家过年。

他跟工程队的包工头说好了,过年的这段时间把张风起托付给他。

过年时,民工返乡,不停工的工地肯定缺人,张风起不愁找不到活。


阴了一整天,到了傍晚,大雨倾盆而至。

工地收了工,吃完饭,工人们围在工棚里打牌。

张风起看看外面瓢泼的雨,“二叔,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这大雨下的。”刘二问。

“有事情。”张风起把衣服脱下来,顶在头上,跑进雨里。


远远的,向北就看到人影。

他连忙跑向他,把伞遮在他头上,“你怎么不带伞?”



两人进路边的亭子躲雨。

张风起的上半身都淋湿了。

向北脱下自己的外衣,替他擦头发和脸。

张风起平时因为没钱,很少理发,面容总有一半遮在头发里。

拨开被雨水打湿的发,露出的是一张清俊的脸。

向北道,“你还长得真不错。”

张风起坐到条凳上,“我明天就要走了。”

向北一愣,“楼不是还没盖好吗?”

张风起道,“就剩下封顶了,上头说不用那么多人,明天就给我们结工资。”

向北到他近前,“那你去哪?”

“跟人家去装修。”张风起扭头看看外面,雨势小了。

“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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