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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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之时-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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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韩书山对张风起不放心的地方。有时候他想,如果他能为张风起做一些事情,也许张风起会有更好的人生,然而他始终只是个纸上论天下的人,不敢也不能承担一个不相干的孩子命运。也许并非他的错,整个社会都缺乏承担“不相干孩子”的能力。

所以说到底,他和他那个阶层的其他人一样,只是远处的旁观者罢了。


车在十字路口停下等待转弯。

韩书山望了望镜中张风起的影像,道,“风起,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堂堂正正的生活。”

张风起道,“是劳务费。”

“我不是说这次,如果换了别种情势,你也不能做坏事。”韩书山道。

张风起转头看了看他,掉开视线去。

斑马线上一个穿婚纱的新娘提着裙子孤单的走过。

“我又没做。”他说。

韩书山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孩子。”

“城里人半边脸。”张风起说。

韩书山发动引擎,“你小时候也说过这话啊。”

转了弯,车开往商业街。



“风起,有些事在你看来是自相矛盾的谎言,但对错你一定要分清。哥们义气,替天行道的江湖混话都要不得。”韩书山说。

没听见张风起回话,韩书山道,“风起?”

“知道了。”张风起说。

“心里也知道?”韩书山问。

“耳朵知道。”张风起回答。

韩书山微微笑了。

车进停车场的时候,韩书山想起来,“下午我要出差,大概几个月都在外地,有事打我手机。”

张风起点头。

韩书山是对他没有私心和企图的人。即使他对韩书山的话不上心,也并不反感他在自己耳边唠叨。


吃了饭,韩书山直接去办事,张风起回工棚。

棚里没几个人,难得晴天歇息,都到外面逛了。

张风起倒头睡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

屋外,阳光不像中午那么暖和,稍稍有些清冷。余晖散落,天空开始泛黄,大地笼罩在莫名的柔情中,喧哗的世界仿佛也变得悠远而沉静。


按下门铃,等了两秒,门从里面开了。

“嗨。”张风起倚在门边说。

“风起!”向北惊喜道,“怎么现在有空过来?”

张风起进门,“材料没了,下午停工。”

向北倒热茶给他,“怎么穿得这么少?”

“衣服洗了没干。”张风起用杯子焐手。

“只有一件外套?”向北问。

张风起道,“还有一件撕破了。”

“我去拿衣服,难得晴天见面,我们到外面走走。”向北说。


衣服还是有些松垮,向北低头给他卷袖子。

房间里安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傍晚的客厅映衬着光线,温馨恬淡,使人仿佛置身画中。



很久以前,他也曾经这样给他卷衣袖。

只是那时,他们是对情爱懵懵懂懂的少年。


“风起,”他低声唤他。

“嗯?”

“你不要喜欢别的人。”他说。

“我又没喜欢。”张风起道。

向北一笑,“我知道。”

“那你干嘛说?”张风起低头看他重新卷松了的袖管。

“我就是说说。”向北道。



这个地段冷清有很多原因。

它远离市中心,并且由于地理条件的限制,无法建设宽广平直的马路,也就没有工厂和大型商场。

更为重要的,这儿有一片不向人开放的原生森林,据说是研究所的植物基地,所以缺乏扩张空间。

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就业都不方便,因而人口稀少,但有非常好的自然环境,整洁,条理。完全是一片点缀了几座楼房的绿丛。


落日西斜,染红了天际。

星期六,不少人和他们一样出来散步,到处是追逐顽闹的孩子。

高大的梧桐密密的植在路的两旁,草地上绽满小小的白花,如星如辰。

沿着林荫道走了一阵,他们在石椅上坐下来。

晚风,懒懒的吹过又吹来。

隐隐的,空气里含着淡淡的清香。

张风起忽然道,“槐花开了。”

“这是槐花香吗?”向北问。

“不是,”张风起道,“现在槐花应该开了。”

向北道,“你喜欢槐花?”

张风起说,“我们那里有很多槐树,槐树好活,不用人侍侯,我家就有十五棵。”

“正好十五棵?”向北问。

张风起看看草地上的白花,道,“我妈怀我时,在门前种了一棵,到我离家,总共种了十五棵。这时候,树上地上屋子上全是白花。”

向北笑道,“怎么才开,就地上屋上都是花啦?”

“槐花开不了七天就落了,风一起,像下了雪。”张风起道,“外地人也来养蜂,山上山下都是蜂箱,我上树勾花,蛰得眼睛肿了好几天。”

向北笑道,“你摘它做什么?送喜欢的小姑娘?”

张风起道,“我肚子饿了,拿来吃。”

“吃?”向北惊异道,“你吃花?”

“嗯,”张风起点头,“有的花草能吃,槐花最好,炒和腌也行。”

向北道,“我听说有腌桂花的,还没见过人生吃花草的。”

“桂花太香,闻多了头晕,不好吃。”张风起皱眉,似乎记起了桂花浓艳的香气和苦涩的味道。

向北笑起来,“用好不好吃来评价花的好坏,我可是头一次听说。”



云的颜色徐徐加深,变成灰蓝,墨蓝。

风中的清香逐渐散去,许是花也倦了。

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回家。

“去吃饭吗?”向北问。

“你饿了?”

“还不饿。”向北道。

“我也不饿,中午和韩书山在饭店吃得太饱了。”张风起道。

向北道,“干嘛和他去吃。”

张风起道,“他是好人。”

“那我呢?”

张风起道,“你和他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向北问,注视他浓密的睫毛剪影。

张风起并未立刻回答,看了看远处,道,“他比你好。”

向北伸手交握他的五指,没有说话。



黯淡了最后一丝光,天地相接,融为无边的墨,周围沉寂下来。

都市的霓虹亮了。

向北拉起张风起,“我们去看夜市。”

“你要买东西?”张风起问。

向北道,“不是。”

“那去夜市干什么?”张风起道。

向北道,“两个人,当然要逛逛街。”



蓝紫色的水银灯穿过树叶,斑驳的洒落一路,映着地上并肩的颀长身影。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和着远方街市喧嚣的节奏,优雅的浅吟。

“我饿了。”张风起说。

向北道,“听人讲有家店的三香龙片不错,我们去尝尝。”

“什么龙片?”张风起问。

向北笑道,“就是驴肉切片,不是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嘛。也有人说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饭店理直气壮的把分量给得少少的。”

“远不远?”

“就在前面,”向北道,“正好吃了饭逛夜市,然后回家……睡觉。”

张风起看了他一眼,“干嘛说得……奇怪?”

向北停下脚步,低头凑近他的脸,犹豫了一下,说,“暧昧,这个词叫暧昧。”

转过头又道,“我看还是要教你识字,不然等我们老了,连一封情书都没有。”

“你到底在说什么?”张风起一头雾水。

向北道,“你不能写给我,我写了,你也认不得。”

“你说写信?”张风起道,“为什么非要写信?”

向北道,“也不是非要写,只是……”他斟酌着,没找到合适的词,“反正会写总比不会的好。”

张风起想了想,道,“也对。”


槐花落尽,雨水多起来。

大雨从中午就没停,工棚里一堆堆的围着打牌,吵得厉害。

张风起对玩牌没兴趣,迷迷糊糊的在角落打盹。

田祥进来把他推醒,说白文在外面叫他。



见他出来,白文在车里开门,“上车。”

关了车门,张风起问,“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白文说。

张风起道,“去哪?”

白文道,“陪我找个地方坐坐。”



窗外的雨哗哗地下,没有减弱的迹象。但因为工作日,街上依旧繁忙。路况拥挤不堪,车愈行愈慢,终究堵住了。

“大概前面有车出事。”白文边说边去接叮咚响的手机。

和对方说了几句,他好像很不耐烦,挂掉了电话。

车内沉默了片刻。

玻璃窗无声的淌着水,雨刷不知疲惫的来回摆动。

过了一会儿,白文道,“我太太打的电话。”

“哦。”张风起应了一声,这是白文第一次跟他提起家人。

停了一下,白文说,“她想移民海外,成天为这事烦来烦去。”

“你不想去?”张风起道。

白文半开玩笑道,“我去了,你想不想我?”

张风起道,“不想。”

“太无情了。”白文夸张道,“连小风都不想我,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张风起挑眉道,“走了的人有什么资格让留下的人想他。”

白文笑了,“说得在理,小风很有深度啊。”

“这算什么理,我认识一个人特别喜欢讲大道理。”张风起不以为然的说。

“哦?”白文道,“小风还认识讲大道理的人?”

“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听得人头疼。”张风起望望前面长长的车队。

白文笑道,“现在喜欢讲道理的人已经很少了,难得他碰上你。”

“为什么?”张风起问。

白文若有所思道,“因为小风是个听道理的人,如今听道理的人比说道理的人更少得多。”

“哪来这么多理绕来绕去的。”张风起道,“你耍大鼓的?”

白文纵容的笑了。

张风起没什么文化,交谈中时常会有阻隔,白文并不以为意,他欣赏张风起的率性而为。

寻求下层阶级鲁莽粗率的刺激很简单,长相称头,愿意卖身给他的“平民”男人哪里都找得到,但满嘴浑话,一句不顺眼就抡拳头的“野性”,充其量只是野蛮或者流气,既不新鲜,也不惊奇,并非白文需要的。

而在社会谷底挣扎求生的张风起,对所有让普通人畏畏缩缩的势力毫不介意,却又遵守某种坚定的准则。既不因为所处的地位而自感卑微,欺弱媚强,也不因为天生的好皮囊沾沾自得,“善加利用”,他以一种纯粹的目光与世界平视,拥有人们与生具备,却在成长中丢失的东西。

白文的妻子原是一家电视台的主播,婚后专职养尊处优的阔太太,和她这个层次的多数女人一样,她向往着西方乐土。他和她的人生道路或许从开始就隐藏着本质的分歧,到了她无法再等待的年龄终于凸现出来。

她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成全他的事业,而让他放弃事业成全她的梦想,也过于苛刻。难以调和的矛盾势必产生摩擦,口角,怄气,猜忌,直至瓦解十几年的婚姻。与其经历种种折磨之后走向分手,不如尽早做出决断。

他意识到人生前途的清冷,但无能为力。不管婚姻或者家庭,指望这个年纪从头再来,只会让一切更糟。

与张风起重逢,是意外的惊喜。

他甚至比当初更渴望拥有他,尽管无论考虑他的条件或者张风起的性格,都缺乏可能。


喇叭此起彼伏的响,停滞的车流活了起来,开出十字路口,终于畅通了。


咖啡馆的小包间清幽别致,白文叫了咖啡,知道张风起嫌苦,为他点的热饮。

手机响了两次,白文关了机。

看张风起两口就把饮料喝光,他笑道,“哪里来的乡下人,把这么高级的洋茶当白开水灌。”

张风起放下杯子,“你不知道?”

“不知道。”白文正经八百的说。

“哎哟,”张风起斜视他,沉低嗓音道,“江北佬欧。”

他学的神情语气竟颇有六七分像,那个“哎哟”,跟本地人的腔调一模一样,白文一口咖啡呛住,忙取纸巾擦嘴,“你这个小江北佬,真要人命欧。”

张风起笑起来。

他笑得时候,有一种特别的男子的性感,混合了少年的青涩和阳光的味道,让人怦然心动。白文的定性再好,也有些难以自持。

门外风铃震动,服务员端着茶食水果进来。

白文回神,对小姐道,“麻烦拿一壶茶,跟刚才一样的。”

小姐点头,收了张风起的空杯,掩门时,忍不住又回头朝张风起看一眼,见白文看她,匆匆低了眼眉,对廊上的服务生道,“一壶茶。”

白文道,“小鬼,你还没说话就把人家姑娘迷得晕头转向,可怎么了得。”

张风起扬起俊眉,“叫她们跟我,没一个肯的。”

白文朗声而笑。



服务生进来奉茶,全套的西式茶具,一色六个小盏,细瓷壶。

说是茶,其实并不是茶,是西式的混合饮品,就像酒吧里的调酒一样。他斟好一盏茶,白文对他摆摆手,出去了。


搅着咖啡,白文道,“小风,跟我一起走吗?”

张风起低头吹开浮沫,没说话。

“你的机票,我也订好了。”白文说。

张风起抬起头,“不行。”他直视他,简单明了的回答。

白文先移开了眼神。

张风起把玩几只精致的瓷盏。

好半晌,没有听到白文开口。

张风起也没抬头去看。

窒闷的空气中似乎划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仔细听却什么都没有。

结果在他的意识深处早已察觉,但经由他口中得到确切定论,还是令他心脏发紧。除了这个小“江北佬”,还有谁能连拒绝也这般坦然?

“我已经老得不适合追求人了,”白文沉声道,“我应该把时间放长一点,等你说不出这样的话时再开口。”

“你别难过。”张风起说。

白文道,“这是安慰吗?”

“是。”张风起道。

白文真真正正笑起来,夹了薄片蛋酥放他的小碟里。

“那我勉强接受了。”白文说,日后他将继续寂寞下去,尽管他愿意不惜代价换得他,但既然这样,就这样吧。

“小风。”

“啊?”

“我们,保持这样吧。”白文说。

张风起道,“本来就这样啊。”

白文笑道,“没错。”



吃了晚饭,回工地,天黑透了,雨还下着。

打开车门,张风起伸脚下去。

“拿着伞。”白文道。

张风起接过伞,“明天还你。”

“不用还。”白文道。

张风起撑开伞,“那我走了。”

“小风!”白文喊他。

他回头。

“有空打电话。”白文道。

“好。”



大门旁,站着等他的人。

“你下班了?”张风起问。

向北道,“吃饭了吗?”

“嗯。你呢?”

“我也吃过了。”向北道,“回家吧。”



两人到站台等车。

下雨的晚上,车格外紧张,偶尔来辆公交车,满得上不了人,出租更是难打。

实在等久了,只好步行回家。



雨噼里啪啦,拍打着伞面,两人默然的穿行于幽黑的小巷。

经过路灯,向北问,“开车送你的是谁?”

张风起道,“在南方认识的。”

“他是干什么的?”向北问。

“开公司,也开酒店。”

“他……”向北迟疑了一下,道,“找你有事吗?”

“他问我跟不跟他一起走。”张风起说。

向北停下了脚步。

张风起抬高伞,看另一把伞下的人。

雨雾湮没了城市的灯火,天太黑,彼此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你没答应?”

张风起点点头,沉默的往前走。

“风起,”透过嘈杂的雨声,他叫他。

“你已经装在了我的心上,不能再去别的地方。”向北说。

没有立刻听见他的回答,向北从伞下看他,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他伞上雨水反射灯光的亮块。

走到巷的尽头,张风起说,“我不知道。”隔着伞,听起来有些模糊和沉闷。他不能保证哪儿也不去。


雨算不得十分大,可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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