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璐更是一副拔腿状。〃人家说不能退就不能退!谁让你当时不问清楚?〃
南丝说:〃当时我哪儿懂她说什么!你就跟她说,我妈不懂英文,跟她说Sorry,我妈什么也不懂。〃
璐站在那里,样子像南丝当众把她衣服剥了。
〃过来呀小冤家!〃南丝这时看见张家人宁可上当吃亏的没出息德行在璐身上出现了。这就是张家人私下里和璐沟通的后果。璐用那种中学生的厌世和颓唐步子走过来。脸垮着,两肩又懒又烦地晃,晃得很大且缓慢,像那种最绝望的Disco高倍数地放慢了动作。璐同女售货员客客气气讨论几句,转头对南丝说:〃不能退。〃
南丝说:〃二百五十八块,又不是二十五块八,讹我们呐?〃她知道璐不可指望,横下心拿出自己的英文水准来。她跟女售货员很流利很地道地说了句:〃我不懂英文〃,接下去就是颠三倒四了,语法是完全免除的。最终她总算让女售货员明白了大意:要么退掉这裙子,要么今天大家都不过日子了。璐看看周围渐渐凑上来的观众,变了姿态,比看热闹的所有人都冷眼,都局外,还偷空瞥向女售货员的眼睛,同她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随她一块耸耸肩并把眼珠翻上去望望上苍。女售货员有了璐的理解,突然亲切无比起来,对南丝柔声解释这裙子如何皇后般不可一世,这紫色如何是各种冷暖色谱的极致。顶要紧的是,二百五十八其实买的是原价一千三百九十九的货色,您还想降价,难道您忍心我们破产倒闭?
南丝问璐:〃她说的一大嘟噜什么呀?骂我呢?〃
璐说:〃她告诉你原价一千三百九十九。〃
南丝说:〃一千三百九十九,我发神经啊?〃她原路走出商场,原状拎着紫裙子,〃二百五十八我都是在发神经……我又不像他们张家人,在中国给中国人欺,在美国给美国人欺。〃
璐同她拉大距离,她知道女儿偶尔不高兴听到张家人的短处。南丝从沿途的一些镜子或橱窗玻璃看见自己袅娜如旧日,微微染黄的头发使她比旧日只多一种风情。曾经跳得极马虎的芭蕾,竟都还攒在身躯里,使肌体原先的形态与布局并未随年华流逝而被地心引力所改变。南丝大致消了气。对那女售货员的气,对璐的气,对自己糊里糊涂花出去二百五十八元钱的气。一般来说,不管南丝从何处由何故受来的气,她末了都会气到张家人那里的。而张家人个个不值她去气,顶多值她一声冷笑或苦笑。因此世道再万恶,南丝总是气不起来的。这就让她有了一大青春保健。她走在璐的右前方,不断停下脚,等璐走近她便摇头一笑:〃我真是神经了,二百五十八,等于活活给她们抢了!……〃
璐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拿英语说:〃闭嘴,好好穿它去美吧。〃在南丝懂得不多的英语中,包括这句〃闭嘴〃。她觉得这俩字从璐嘴里说出来,尤其魅力无比。璐那细密的晶莹的白牙齿在准确铸压出这两字时,显出公主般高雅的鲁莽。天生就红雨润泽的双唇,厚薄正合南丝理想的分寸;这一副嘴唇忽然一撅,叫她母亲〃闭嘴〃,没有比这更无邪的样儿了。南丝看着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嘴唇,咀嚼和吐出这样两个字,两个充满美国式缺心眼的调侃、美国式单纯奔放的粗鲁字眼,她感到一种过瘾。还有那些颗粒完美的牙齿,也和她一模一样。当然,和她没抽烟、没开始因牙周炎而逐渐落齿时的牙齿一模一样。璐说过那么一两回:〃你怎么不去看牙医?〃南丝的道理很实在:花那种钱……花得谁看得见?!不过她倒在女儿十一岁那年花了千把块,找了个打折扣的牙医,给璐的牙齿做了副矫正器。璐一口天生的整齐牙齿,珠子一样由大渐小地精致排列,使牙医也不忍去赚这笔钱。而南丝认为璐必须戴矫正器,家境好的孩子,个个戴它。南丝悲壮地对女儿说:〃妈吃不起饭也要让你戴的。〃这笔钱花出去是看得见的,矫正器在孩子嘴里,等于是妇人们的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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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冤家(3)
南丝见璐又开始东张西望,脖子又引得老长。女儿已忘了刚才对母亲的仇恨,那副烂漫模样又原形毕露。她步子是散漫的,骨子里却有种悦人的板眼。只要她不留神,她就活活是个十四岁的南丝。璐的好看里是根本没有张家人的份的。一路上经过卖礼品、卖水晶微型雕刻、卖抽象派首饰的店家,南丝都希望璐停下来,看上个什么,她此刻对女儿的心爱也好有个表达。璐走进了一家眼镜店。南丝吃不大准说:〃你眼睛好好的……〃璐没作理会,只轻声轻气请售货员把一副副眼镜框拿到柜台上来看。南丝看女儿拾起一副白金的DunHill镜框,手指细细的有些胆怯。一串小银珠子吊着一枚小小价牌,南丝伸目光过去,贵得她不想知道个确切。她说:〃这是男式的。〃
璐仍不吭声,还是手脚极轻地摆弄着眼镜框,像摆弄干透细极的花草标本似的。那手简直就是南丝自己的。璐这时说:〃给我二十块钱。〃南丝说:〃你眼睛不是好好的?〃 〃你说的每次上芭蕾课,我可以选一样东西。〃 〃我说过不超过十块钱。〃 〃上回你欠我,加这回,二十啊!〃 〃二十也不够你买这个呀……这是男式的!〃 〃这是名牌,得五百!〃还未等南丝的钱包彻底打开,璐的手就上来了。然后她以同样快而狠的动作,把二十元钞票放进自己钱包,走出店去。南丝更吃不准了,跟出来。璐说:〃你放心,我慢慢攒。〃南丝凶起来:〃警告你,你脸上要架那么一副不三不四的眼镜,你可就毁了!〃 〃眼镜怎么就不三不四?!〃 〃丑人才戴眼镜……丑人戴眼镜是遮丑,张家人个个都是拿眼镜遮丑!〃
女儿又不吱声了,眼睛又六神无主起来,南丝自然明白她心里的主见执着着呢。
九月的一个半夜,南丝坐在床上,两手抱着腿,膝盖支住下巴。她的细长四肢很方便像这样折叠。她想她绝不会主动打破僵局先去找话跟璐说。她望望窗外,过往的车〃唰〃的一下,〃唰〃的一下,跟沥青路面发出的摩擦声听着像从皮肤上飞快揭下橡皮膏。昨天早上九点来的那个男人是璐的父亲,头发秃掉了头顶的一块,剩下四周圆圆一圈,同正宗的天主教神父一个发式。有五秒钟,她把他认成挨户串门的推销员。第六秒钟他开口了,问璐在不在。他站在她的西班牙式的拱门洞里,身上没一样值钱的。最值钱的那个博士后学位,也让她丝毫看不出来。她想起十多年前败在这人手里,可真是她一大胜利。她身上的一根金链一块钻石,面孔上的Lancom面|乳和指甲上的蔻丹,以及她身后这座两卧室两客厅、浅三文鱼色的西班牙小楼都让博士后有点眼巴巴的。南丝从一无所有混起,为自己既不靠嫁人亦不靠学位甚至不靠英文就混下这片江山而自豪。除了对那份中文电视台的节目主持工作她轻巧对付,其他事业,如陪罗生打高尔夫或陪郑生骑马,她都尽心尽职,很混出了一些名望。南丝朝这个处于落发季节的职业学生笑一笑说:〃哟,你啊!电话都舍不得先打一个?〃
〃我碰巧来开个会……〃
〃碰巧我要是不想开门呢?〃
〃小璐给我打了电话,叫我今天来。〃
南丝侧侧脸,把他放了进来。他边认路边往里走。南丝突然快几步,超到他前头。一径的红色仿花岗岩梯阶,她步子不均而踩下半块长睡裙的前摆。她闯进浴室,璐在淋浴。这女孩每早上靠一小时的淋浴醒瞌睡。南丝把女儿扔在地上的睡衣、马桶盖上准备替换的内裤,以及脏的和干净的一共三块浴巾统统抱在怀里,一根布丝也没给璐留下。璐在玻璃门后面熄了水龙头,看着母亲触了电似的动作痉挛,目光中是灼得伤人的激|情。南丝把浴室门闭死,听女儿在里面玻璃大叫:〃你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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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冤家(4)
博士后这时到达了客厅,将肩上的推销员盛样品的黑布包仍十分敬意地背着。见南丝走来,目光更紧张茫然,像是满心期待下了飞机,却发现没人接应自己。南丝的面孔浮动起来,运动起一些平时不用的肌肉,笑了个完全异样的微笑:〃随便坐吧。〃他敬而远之,轻微躬了躬身,表示领情:〃不坐了。小璐呢?我们就走。〃
〃你们私下串通好要出去?〃
〃你怎么这么说话?〃
〃那该怎么说?〃
〃我是她父亲。〃
〃父亲不是什么官衔,你想做就做,想辞就辞。〃
〃你的意思是我没尽责任?每次寄钱,你都退回来!〃
〃退都退回去了,你还好意思来,还好意思暗中挖我们墙角。看来你们张家人不那么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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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南丝,讲点道理好不好?〃
〃道理我肯定是讲不过你的,你们张家人学了一大堆学位,就是为了在道理上都讲得通,道理上做得都漂亮,道理上你们不输给任何人。当然不跟你讲道理……你们暗中合计我,把我娶进张家门,又把我踢出去;坑了我一辈子,道理还是你说得好听……〃
〃就算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总还是孩子的父亲吧?〃
〃你连丈夫这份活儿都辞了,我以为你连父亲的活儿一块儿辞了都不干了呢!〃
〃南丝,你替孩子想一想……〃
〃就是替女儿想,我才不能让你跟她来往!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好好问问自个儿,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坑了我你还没完,还要坑我女儿……〃说到这里南丝一阵气不够用,顿了一下,〃哇〃地哭出来。
浴室里有声音了。璐〃嗵嗵〃地捶门,喊:〃我要出来!〃博士后所剩不多的头发一根根全竖起来的样子,两个厚眼镜片寒光闪烁:〃你把孩子关在哪里?!〃
〃我关她?……璐,要出来你自己出来!〃南丝拿餐纸擦着流到嘴唇边沿的鼻涕。她手很准,不用镜子也不会把脸上的妆擦花。〃璐,有人说我把你关在那儿,我关你了吗?!〃
璐开始捶门,踢门,整个楼的玻璃都咯咯响。这位父亲是一副冲锋状态了。南丝伸手去拎他风衣的后领:岂轮到他来这儿做救世主!博士后并不是她稀薄记忆里那个秀才,甩身就把她甩出去几步远。她也就很合情理地往地上一坍,同时抓起拖鞋砸过去。拖鞋是银色的,有个水晶酒盅似的跟儿。鞋跟儿命中了博士后那清丽如女子的眉毛,不幸错过了他从七岁就开始用来遮挡单眼皮、塌鼻梁的眼镜。浴室里还是〃嗵嗵嗵〃的。博士后更来了拼死搭救的劲头。南丝抓起钢琴上一只水晶刻花酒瓶,马上又想到划不来。打死打不死此人都不配这么好的东西。再说是郑生送的,为让她偶尔给他斟斟〃梅娄〃或〃柏根底〃(注:Merlo和Bergandy是两种法国红酒)。她的手改道去拿景泰蓝烟灰缸,反正罗生要陪她一块戒烟了。
烟缸砸得不好,准准砸在璐的肖相上。是何生认璐做干孙女那天请人给璐画的。把璐画成德加画中的芭蕾女郎。镜框玻璃迸裂成一朵僵滞的礼花,就差落英缤纷。三人都静了一刹那。又开始动作时,博士后已到了浴室门口,一掌打在门上。门给打出条缝,立时又被狠命抵住、关紧。随后是一声很脆的金属碰击,璐在里面上了锁。南丝见前夫懵在那里,脸向着锁着的门缝:〃小璐?……〃他以一种陌生的笨拙的哄慰姿态,轻叩一阵,轻喊一阵,门仍是关得严丝合缝。他扭脸来看南丝,目光已是相当讨教的了。南丝拿出一副冷艳的胜利表情:〃是她自己锁的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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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冤家(5)
〃小璐怎么了?〃他不得不接受这份陌生。
南丝看见博士后感情上受的这一记打击更为致命。这就对了。她看着前夫悻悻走下梯阶,心想她即兴设置的隔阂效果极佳。然后她回到客厅,看见前夫单薄的身影不久混入了三个街口外的唐人街人群。她深深感觉他的不重要;他和那一个个拎着塑料购物袋的人群一样对她无关紧要。更无关紧要。
从那以后,璐和她停止了对话。璐连拿她取乐一番,刻薄一番的兴趣也没了。罗生来吃晚饭,璐叫了声罗伯,把嘴角两个酒窝现了现,算是给了罗生面子。南丝递递眼色叫罗生逗她说话,罗生意识到母女间有了别扭。一向风趣的罗生说出很失败的笑话,把他自己窘得哑住。换一天是郑生来吃晚饭。郑生话原本就少,三个人只有开电视吃饭,那里头不相干的话至少也能填些冷场。郑生走后,剩小半杯酒,南丝虽不爱酒却总对爱酒的郑生常剩个杯底子有怨。她仰脖子灌药那样把剩酒喝干净,感觉璐在偷偷瞅她。她讪讪一笑说:〃都是很贵的酒。〃璐把眼睛转开,还是没话。若在平常日子,璐会有一两句尖刻的玩笑或一番恶心作呕的滑稽表演。
到了第三天晚上,南丝开始失眠。合眼的一会儿全是些活生生的梦。天将亮她浑身酸痛地起床,觉得女儿这样熬她,是没灭净的那点张家基因开始作祟。她洗澡洗头,化了很精细的妆,全副武装去跟璐和解。想到做人做得这样到位,末了还是败给张家人,还得为了张家人跟这小冤家低声下气。一股绝望涨上来,她望着清晨新鲜的太阳,嫩嫩的阳光在她两江眼泪上打颤。
璐也穿戴好了。一身紧裹的小衣小裙,上黑下白,头发揪在后脑勺上,用一只蜜色的大夹子夹住。黑上衣与白短裙之间是必定要有个肚脐眼。南丝感到璐今天的装束是很挑衅的。是激她发言的。她威严而祥和地说:〃不记得你有这么短的裙子。〃璐听不见她,对着粘在冰箱上的小镜挤鼻左侧的一粒粉刺。〃挤了要落疤的。〃璐仍是主观上听不见她。〃挤吧……一个痘一个坑。〃若在平时,这话要让璐跟她耍半天贫嘴、笑闹到叫肚子酸的。这时璐却只在镜子里自我挑剔、自我欣赏。南丝一点趣也没讨到,说下去只为了自己下台阶。〃好了好了,你个小暴露狂!快上车,送了你我事还多呢!〃南丝搁下手里的咖啡,站起身,伺候地等着。璐又在镜前磨蹭掉三分钟,突然拎了书包〃蹬蹬蹬〃下楼去了。似乎南丝的等待、伺候、催促跟她都无关,她或急或缓,自有她自己的钟点。
晚饭是从外面叫的一个沙锅和一个荤炒素。南丝踉里踉跄地摆碗筷,右手按着胸口。那样按着显然是帮忙喘气的。璐偷偷看几眼南丝的蓬乱头发,显然在床上与病痛有过一番挣扎。她见母亲连一口饭也吃不动,回床上瘫着去了,每个喘息都带着惨惨的小调儿。璐悄步走进母亲卧室,半启嘴唇,乱被单里卧的南丝相当垂死地对女儿笑笑。
一夜南丝都听见卧室门不时给无声推开。璐在黑暗里听一会母亲旋律单调的呻吟,再惴惴地退出去。璐明白母亲的病痛主要是心碎所致,南丝就是要她明白这一点。第二天一早,南丝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在厨房忙璐的早饭。璐一进厨房就说,〃你脚趾甲什么时候涂成那个颜色啦?〃南丝心暖得差点嚎啕。女儿与她的和解每回都是以挑剔开始。博士后已经是她们母女生活中最无关紧要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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