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回头一瞥来者是刚回来的“陈焕仙”,然而她的眼睛却不是关注着他,而是十分紧张地盯着那个方才欲刺杀他的娃娃脸男子,他顿时神色一沉:“留之无用,动手!”
苏放虽因“陈焕仙”的喊话迟疑,却不敢忤逆主公的吩咐,因此不再犹豫一刀便砍向那人胸口,却见“陈焕仙”竟喊了一声:“巨——”
说时迟那是快,只见那如影子随行的壮汉一掌击便向他握剑手臂,他肘臂一痛,手腕脱力便握不紧刀,他惊色僵硬,一抬头,便见“陈焕仙”已几步奔来护至那人身前。
“焕仙,你可知这人方才险些杀了主公!?”苏放抚着手臂惊怒道。
陈白起脸白了白,张了一下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只能看向田文,只见他面无表情,用轻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质问道:“焕仙,你如此护着一个想刺杀孤的人,莫非你是打算为了他背叛于孤?”
“不,臣非”陈白起欲言又止、既复杂又为难地看着齐王。
只怪她方才见苏放要杀人一时分寸大乱直接上前阻止,其实若非如此她大可用其它方法来保人一命,可惜偏偏是最紧要关头,根本没有给她一点缓冲思索的时间。
如今齐王对他杀意节节攀升,她该拿什么来扑灭才好?
“主公,请暂饶他一命可好?焕仙求您。”
她无法,唯拂袍跪地,十分郑重又恳切地行了一个礼。
巨在旁见此,背脊僵硬,也一同单膝跪下。
第一次见她这样护一个人,也是第一次听她对他用上“求”字,田文的心既震怒、同时也是酸楚绞痛的,一时看着她竟怔忡无言。
虽不知此人与她何种关系,但想来份量必然不低,不,或许该说是十分重要吧。
苏放在旁,既被陈白起的胆大妄为吓了一跳,也被主公望着她时的失望痛心给震住,见这往常亲密无间的君臣俩因一个楚人闹成这样,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焕仙,你可是认识他,他到底是谁,你为何要”他一时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词来形容此刻陈白起的行为了,最后只能含糊总结叱道:“留他一命,你总该给主公与我等一个合理的解释吧!”
最后,他还是舍不得将事情说绝,给她与彼此留了一步退路。
只要她解释得清,基本上合情合理,他便与她一道恳请主公的谅解。
解释?
陈白起简直欲哭无泪。
她该怎么解释?就说这人虽是楚人,却是我曾经的爹,说这个爹为了她的死,痛心欲绝,为了她这个不孝早亡的任性女儿,年岁不大便凭添一头白发,说她与他失散多年,如今她虽还活着却不能与他相认,因她对他心底十分有愧,便见不得他受到它人的伤害,所以才这般护着他。
这些话就算她能说,可谁能信啊。
她“陈焕仙”明明是一齐人,去哪儿找一楚人当爹啊。
“他”说实话,她现在脑袋还有些乱,方才过来时乍见亲爹被自家丞相以刀相持,简直一时不知该震惊陈孛为何在这儿,还是该震惊他是怎么被我军抓获成为俘虏的。
她可以编段故事来讲解她与陈孛的关系,可一时想编一段既合情合理、又有据有实的内容谈何容易,更何况目前陈孛与“陈焕仙”素不相识,若他不愿配合,揭穿了她的谎言,岂不是错上加错,罪加一等?
三人你瞪我、我盯你,你闪避,凝固的空气令周围的人都瑟瑟发抖。
千年难得一遇啊,齐国牢不可破的三巨头竟然貌似要为一楚人闹翻了,这可是一件比天崩地裂还要严重可怕的事情啊!
周边齐军顿时缄默如鹌鹑,都相视交换眼神。
三人我等着你解释、他盼着她解释,她苦于难解释,导致谁也没再开口且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而打破僵局的反而是被她护在身后的那个人。
“这位小郎君,我陈孛虽非什么大义英雄,却也不屑于一齐人相救,我的生死便不劳阁下费心了。”
他讲完,便不顾跪在地上替他求情的陈白起,更没有多看她一眼,只一步跨前望向一旁的巨,双目难以置信,深吸一口气问道:“巨?你为何在此处?”
巨沉默了一下,他看向抬起头看向陈孛的陈白起,仿佛知道她心底的想法,便替她问了陈孛:“家主,你又为何在此?”
这话带着些许迁怒的沉硬。
他不该在此处、此时出现的。
以目前两国水火不容的情况,女郎为了救他与齐王斡旋,势必亦会感到左右为难。
女郎的心愿是成为一代贤臣良将辅助一代明君统一中原,她对自己的每一任主公都看得十分之重,若因他的出现而令他们君臣之间生出罅隙,那女郎之前的一切努力岂不是便付之流水?
“我在问你的话,莫非娇娇儿走了,你就可以随便一个主子便能将你牵走?!”陈孛对巨也是没好口气的。
方才巨随那齐国小郎君一同跪地向齐王求请的一幕他也尽收眼底,她跪着他便也一同跪下,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与那人如今是一条心!
想当初这人明明是他的娇娇儿从外边捡回来的一条狗,如今却变成了别人的,一想到曾属于娇娇儿的东西现在变成了别人的,陈孛心中便不免徒升一股怨怒之气。
第734章 主公,他是我爹()
“你不屑于一齐人相救?”田文呵声冷笑,他腕如蛇蹿夺下苏放手中的刀,一勾寒光流转如月芽弧度,便再度搁于陈孛颈间:“如此甚好,你便抱着你的成见与英勇忠心一块儿去地下,向你的先楚国挣这一份活着时的伟岸功绩吧。”
陈孛一僵,屏息瞪眼,而陈白起反应更快,她倏地站起来挡于他身前,探手一伸便掐抓住了刀刃,她看着齐王,眼波微漾,脱口而出道:“他他乃楚国陈家家主陈孛。”
齐王田文本惊怒的表情一怔,下意识颦眉道:“他是陈孛?”
苏放也是惊讶此人的身份,他打量陈孛,他其实此前并没见过陈孛,这人在楚国早年间倒是曾辉煌璀璨一时,但很快便销声匿迹了,尔后十数年再出现在世人面前,却是靠着他那个有从龙之功的女儿陈白起方得声名鹤起。
在他重得陈氏家主之位后,政绩倒不错,为新王办了几件大事,而陈氏如今也有鳌压其它几大世家独大的兆头,只是他本人却是深居简出,甚少露面,因此关于他外貌描述一向少之又少。
但苏放没有怀疑陈白起会认错人,只暗忖没料到这次无意中竟钩到了一条“大鱼”?!
若此人当真是楚国七大巨头门阀家主陈孛,那确真是杀不得了。
要知道留着他的价值远比现在杀了他要大,苏放眼神在齐王与“陈焕仙”之间转了一圈,便立邓打圆场道:“原来如此,想来焕仙是方才猜出他的身份,因此才连番情急阻止。”
陈白起知道苏放这番话是在给她就坡下驴,可她也知道有些话此时不讲穿,后面若被人怀疑,只怕会引起更大的误会。
陈白起松开手,向田文欠身,道:“主公,焕仙救他,实则原由有二。其一,巨便是眼下跟在我身边的这个仆人,他与陈孛乃是旧主仆关系,只是他如今选择跟随于我,却也不能不念及旧情,焕仙顾怜他忠义肝胆,不愿他为左右难。二则,焕仙有一段前尘往事是与陈家主有关,希望主公能耐心听焕仙容禀。”
齐王田文怕伤了她,便将手中的刀搁下。
他单臂负背,肤色微寒白,表情凉凉道:“且说。”
陈白起观他面色不佳,有些担忧他身上的伤势,便歇了想大篇牍述的心思,简短讲道:“其实焕仙与陈家主并不相识,但我却认识一位与陈家主关系匪浅之人,这人便是陈家主的大女婿——姬韫。”
“姬韫?”齐王看向她的眼睛。
“姬韫?!你见过他?”陈白起身后的陈孛也是一脸惊讶,他绕前,急切问道:“他在哪儿?”
陈白起半垂睫毛,知道他们两人都在等着她解释,便一同答了:“当初在秦国与他相识,姬大哥多次相助于我,救焕仙于危难之中,焕仙与他早已结成了异姓兄弟,他之岳夫便如同焕仙之父,因此方恳求主公能网开一面,不取其性命。”
她又看陈孛:“我与姬大哥在齐分开后,便失了联系,因此暂不知他行踪。”
陈孛听后,表情一黯,捏紧的关节发白,惆然若失。
姬韫已经消失了好几年了
而陈孛这些年来也一直在找他,他当年离开得太蹊跷了,且时间上与娇娇儿的死接近,他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只是人一直没寻到,他也一直求而不得真相。
齐王田文听到她与陈孛的女婿之间还有这样一段牵扯,虽说心底还是半信半疑,总觉得她方才救陈孛的神色不似这么简单,但田文到底不想将他与焕仙的关系弄得太僵。
有句话讲得对,谁先爱上,在失了赢面,有一种酸甜揪痛的心软总会不分场合出现,让他选择对她妥协。
他抬眸,眸光划过她的手掌,忍着将手握过来看一眼的想法,似讥似嘲道:“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连刀都敢直接拿手握!”
他脸色虽臭,陈白起听这话便知他气消了不少,便立即表忠心道:“方才主公问焕仙是否也想背叛于你,只是适时情况混乱焕仙不曾回答,眼下焕仙郑重回主公”
她撩袍跪地,眸清黑亮,字字清楚:“焕仙绝不会背叛主公的。”
田文一愣,没想到她还记得他方才口不择言的气话,她如此认真对待,想来也是耿耿于怀,他顿了一下,唇边嗌出一丝叹息:“孤知。”
他伸手将她扶起,但陈白起却按下他的手,固执道:“主公,焕仙不要你知,是要你信。”
田文顿时哭笑不得,他勾起殷红嘴角,俯下身去靠近她,以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量道:“若你要孤信,那便记得牢牢地抓紧孤的手,如现在一般,孤若怀疑,你便声声提醒孤,让孤永远也忘不了。”
陈白起哑言,却反射性地立马收回了手。
她拱手,将头低下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干巴巴道:“是、是臣逾越了。”
田文笑了笑,也没再逼她,他直起身子,恢复正常的声音道:“你既然保他,那人便暂交由你看置,若人丢了,孤不问缘由,便只找你负责。”
陈白起面浮喜色,立即应“喏”。
田文身上毕竟带着伤,也不宜劳神亲自处置此次虏获的一干人等,他将事情交给苏放与陈白起两人安排。
而苏放有眼色见陈白起有话要与陈孛单独聊,便带人去前边儿办事,留他们三人在原处。
等周边没了旁人,陈白起便走到陈孛跟前,她克制情绪,表面上风平浪静地看着他。
时间倒是一直很善待他,他看起来完全不像快奔四的人,皮肤柔嫩白皙,杏眸樱唇,反而像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只是曾经那一头乌黑的头发上多了许多白发,平添了几分苍桑。
“陈伯父,在下齐国大谏,陈焕仙。”她开口自我介绍。
陈孛是听过“陈焕仙”这个人的,但不是世上口中那个被称赞传颂的“天机少年”陈焕仙,而是刺客盟杀手榜中标注金额惊人的头号猎物——“陈焕仙”。
他讶道:“你便是陈焕仙?你没死?”
陈白起略无语:“托福,还活着。”
“倒是看不出你有这么大能耐,将孙鞅、阴阳宗与刺客盟等一干人等搅得焦头烂额,甚至连孙鞅自己都陪上一条命了,果真是后生可畏啊。”陈孛不淡不咸地讽道。
陈孛与孙鞅的关系一般,这些年因彼此政见不同还时常针均锋相对,因此他并不会为孙鞅的死而感触,他只为楚国损失一位要员而遗憾。
陈白起弯唇微微一笑:“伯父谬赞了。”
陈孛一噎,心恼此子脸皮甚厚,都听不懂他这是在明嘲暗讽?
“你今年多大了?”他问。
陈白起老实答道:“十七。”
陈孛一听,心情不甚美好,他阴霾着脸,用一种十分别扭又深刻地眼神盯着她,缓缓道:“吾儿当初离世亦差不离这个年纪。”
陈白起没有说话。
陈孛也不在意“陈焕仙”对他的话作何感想,他掉转过头,直直地看向巨,目光阴晦:“再像,他亦是别人,巨,你莫要自欺欺人了!”
这句话像一道雷光猛地劈向了巨,让他懵然怔忡。
而陈白起却像一截木头似的杵在原地,她并没有什么多余表情,也不知是否听懂了陈孛话里的话。
陈孛深吸一口气,包子脸冷对陈白起道:“这次落入尔等齐人手中,我亦并不打算苟活偷生,所以你也不必在我身上动心思,你无论做什么那都是枉费功夫!”
陈白起缄默了一下,扬起脸乖巧地对他笑着,语气却是不容置疑道:“我不会让伯父死的。”
陈孛不以为然道:“你们不让我死,便是想拿我去换取利益?”
他的眼神有太多的尖锐与提防,陈白起虽面色如常与他交谈,实则心底却是并不平静。
她知道如今讲什么在陈孛耳中都会被扭曲成另一番意思,日久见人心,她倒不急于一时。
“巨,替我看着伯父,莫让他受伤了。”她对巨交待一声,又对陈孛温声轻语道:“伯父,眼下你与你的下属除了被限制了行动自由,其它随意,只要你们能安份守纪,有何问题也尽可让巨来找我,能满足焕仙尽量办到。”
说完,她对他点了点,便转身离开。
而等“陈焕仙”一走,之前一直闷声不吭的巨却出声了。
“家主,你方才不该这样对她讲话。”
陈孛额头青筋一跳,顿时气笑了:“你——你个养不熟的狗崽子,你帮着谁讲话呢你?”
巨看着他,黑洞洞的大眼没有情绪:“家主,是她救了你,无论是何目的,她没害你。”
陈孛气喷鼻子,瞪着他。
巨继续道:“你常嫌巨粗俗,不懂中原礼数。”他深深地看着他,用着异域腔调讲着中原话:“陈家的礼数便是拿着刻薄刀子来对待一个刚救了你的人?”
“你——”陈孛气极跳脚,指着他鼻子痛骂:“你个木头桩子傻憨子,平儿个让你出声你倒是屁打不出一个字来,如今倒是懂得一套一套的说话为别人报不平!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旧主了?!”
巨被他戳着鼻子数落得低下了头,他忍了忍,还是硬声道:“家主,请你对主人宽待一分,她对你是真诚的。”
陈孛简直听不下去了,他一拂袖转身便走。
他气得是面颊薄红,眼眶也都红了一圈,既是委屈又是难受。
他吸了吸鼻子,他也感觉得出那“陈焕仙”对他报有莫名的善意与宽待,这不像做戏也没有必要做这出戏,可他却不喜她,也不能喜她。
方才与她相处片刻,他便仿佛从她身上瞧出几分娇娇儿曾经的身影,她的言容相貌,言谈举止总给他一种十分熟悉亲呢的感受,他不愿与她多相处,他怕睹物思人。
假的始终是假的,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敌方阵营的大将,他岂能对她有好感。
另外,巨是娇娇儿一手调教的仆人,以往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每次娇小的娇娇儿身旁总是跟着一高大壮硕的巨,如今人事全非。
娇娇儿走了,而巨却另投它主,他心底为他那死得不明不白的娇娇儿不平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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