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沈彧与陈狩准备次日猛攻平舆县,一鼓作气攻陷这座城池的时候,在当日傍晚,平舆君熊琥便派人送来了投降的书信。
在这封书信中,平舆君熊琥表示他死守城池七日,万策已尽,已尽对得起楚国与楚王熊拓了,接下来,他得为自己的家族考虑,因此,他希望沈彧给他几日时间,使他能安抚城内的军民,献城而降。
看到这封书信,沈彧哑然失笑。
前几日他见平舆君熊琥死守平舆县,还以为熊琥已有了为楚国捐躯的觉悟,却没想到,熊琥依旧还是那个熊琥。
不过对于熊琥的投降,沈彧却也有些为难,在思忖了片刻后,他派人召来了陈狩,将熊琥的投降书信递给了陈狩。
在看完熊琥的书信后,陈狩气地满脸涨红,怒声骂道:“不知廉耻!”
愤怒的原因有两点:其一,一旦熊琥投降魏军,他就无法杀熊琥为父亲报仇了。
倘若是在其他人的军中,陈狩可能会不顾阻拦而执意杀死熊琥,但是在沈彧面前,他做不出,毕竟他还欠沈彧一条命。
至于第二个原因,想来就是熊琥在信中乞降的话语,让陈狩颇感‘不知廉耻’。
“啪!”
他将书信重重拍在案几上,拂袖而去。
看着陈狩拂袖而去,沈彧亦有些为难。
于公于私来说,沈彧都倾向于接受平舆君熊琥的投降,毕竟熊琥一旦投降,他魏军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平舆,同时也能保全熊琥的性命。
他可是知道的,他魏国的皇后芈姜,此刻就暂住在商水县的「商君」府邸——即曾经商水县的楚人氏族为赵润建造的「肃王府」,虽然那位皇后并没有派人让沈彧留熊琥一条性命,但她暂住在商水县,这已经是一个非常明显的暗示了。
再加上沈彧自身与平舆君熊琥的交情,不可否认,他也万分希望熊琥的投降。
但是这些,他却不好对陈狩明说,毕竟他与陈狩的交情亦不浅。
想来想去,他只能劝说陈狩,尽可能地保留熊琥一条性命,至于日后同为魏国臣子,陈狩将会如何针对熊琥,沈彧也照顾不到了——总之他的目的就是保熊琥一条小命。
鉴于沈彧的反复劝说,陈狩虽然心中不甘,也只能接受。
毕竟他好不容易才敢承认乃是「召陵英雄县令陈炳」之子,可不想再被魏国打为叛逆,使父亲在九泉下蒙羞。
然而,无论是沈彧还是陈狩,亦或是桓虎,他们万万也没有想到,平舆君熊琥比他们想象的更为‘无耻’,他那所谓的投降,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他托词需要几日时间安抚城内的军民,可实际上呢,熊琥却趁着这几日,抓紧修补坍塌的城墙。
他根本就没有投降魏军的意思!
四月二十七日,见平舆君熊琥迟迟没有献城投降,沈彧便派斥候去平舆县打探。
斥候回来后告诉沈彧,熊琥拆掉了城内的房屋,且堆砌泥石,修缮了坍塌的城墙。
“什么?”
沈彧闻言后大感错愕,当即带着陈狩、吕湛等一干将领,率领数千兵卒前往平舆县,近距离观察这座城池。
果不其然,正如那几名斥候所言,前几日被魏军的弩炮所轰塌的那段城墙缺口,早已经被堵上了。
『我居然被熊琥那厮给骗了?』
沈彧简直难以接受,亲自上前朝着城门楼喊话,叫熊琥亲自出面解释。
得知沈彧要求自己出面解释,熊琥来到城门口上,哈哈大笑道:“投降?哈哈!我熊琥这一辈子都不会投降魏国!”
“你、你敢匡我?”沈彧被气乐了。
他在心中暗骂: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你难道不知我是想保全你的性命么?
“哈哈哈哈。”平舆君熊琥在城楼上笑道:“沈彧,就算是你,也没想到我有这招吧?”说罢,他收起了笑声,目视着沈彧正色说道:“往日我熊琥贪生惜命,但这次,我熊琥决意与这座城池共存亡,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再来战,沈彧!”
『……』
听着平舆君熊琥那斩钉截铁的话,沈彧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有些懊恼于熊琥的‘不知好歹’,但同时他亦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出现了失误:此刻他所见到的熊琥,已经不是那个贪生惜命的熊琥了,而是一位值得让人尊敬的敌人。
『是我小瞧你了,熊琥……』
在感慨了一番后,沈彧转头看了一眼陈狩,旋即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陈狩自然明白沈彧那一记眼神的意思,无非就是后者表明不会再插手他与平舆君熊琥的恩怨,这对于陈狩而言,自然是一件好事。
『平舆君熊琥……原来也并非是懦弱无能之辈么?』
在深深看了一眼平舆县的城门楼,陈狩心中对熊琥稍稍有些改观了。
他之所以深恨熊琥,更多还是觉得像父亲(陈炳)这等英烈,不值得因为平舆君熊琥这等贪生、无能的家伙而亡,但如今看来,这平舆君熊琥,或也有可取的地方。
当然,虽然对桓虎稍稍有所改观,但这并不妨碍陈狩杀熊琥为父亲报仇,让这段长达二十几年的杀父之仇,做一了断。
四月二十八日,被平舆君熊琥所欺骗的魏军兵将,连同桓虎的睢阳军,再次对平舆县展开了猛攻。
在足足猛攻了五日后,平舆县的城墙再次被魏军用弩炮轰塌。
这次,平舆君熊琥没有再用诈降争取时间,想来他也明白,上当过一次的沈彧,肯定不会再上当第二次。
四月二十九日,魏军攻破城墙,平舆君熊琥心知大势已去,但仍不肯投降魏军,率领愿意跟随他的麾下兵将,退守城内的街道,试图与魏军展开一场巷战。
“垂死挣扎……”
在得知熊琥的应对后,陈狩再次冷哼道。
但比起上一次,他的这句话少了几分讥讽,却多了几分敬重。
没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素来擅长巷战的魏军,在巷战中打得城内的楚军节节败退,逼得熊琥只能退守他的府邸。
在明知大势已去的情况下,熊琥叫来了自己的长子熊繆与两个儿子,嘱咐道:“平舆已不能保,你兄弟几人带上你母亲与妹妹,赶紧投奔沈彧叔父去吧。……另外,你姑母乃魏国的皇后,目前人在商水,她可保你兄弟几人日后在魏国出仕。”
熊繆闻言大感惊诧,惊声问道:“那父亲您呢?”
熊琥沉默了片刻,沉声说道:“有些事,你是小辈,你可以去做,但为父不能!……为父这一辈子都将「忠义」二字挂在嘴边,现如今,该是为父尽忠尽义的时候了!”
“父亲……”熊繆与两个弟弟对视一眼,三人脸上闪过几丝决然,沉声说道:“父亲,孩儿愿跟随父亲一同为大楚尽忠!”
“混账!”
熊琥一巴掌拍在熊繆的后招脑,随即对三个儿子骂道:“竖子,你等可是要叫我平舆熊氏一门断?……速去!”
慑于父亲的威严,熊繆兄弟三人不敢再说,遂连夜收拾行装,投奔魏军主将沈彧。
得知平舆君熊琥的三个儿子带着家眷前来投奔,沈彧当即将熊繆三人唤到他跟前,询问情况。
见此,熊繆便将经过告诉了沈彧,听得沈彧感慨不已。
熊琥叫几个儿子投降魏军,这并不出乎预料的意料,但是,似熊琥这等贪生惜命之人,竟然当真要为楚国殉国,这却让沈彧倍感震惊。
『这让我该如何向皇后交代啊……』
沈彧暗自苦笑道。
当日陈狩就在沈彧旁边,自然也听到了熊繆的话,心中一阵默然。
次日,魏军猛攻平舆君熊琥的府邸。
想想也知道,就连平舆县的城墙都挡不住魏军,区区一座府邸,又如何挡得住?不过两个时辰前后,魏军便攻破了府邸前院,然而平舆君熊琥,却仍旧带着愿意陪他而死的百余名士卒,死守内院。
远远看着熊琥身穿甲胄,浑身是血奋力杀敌,陈狩不知为何竟没有亲自上前杀死对方的意思。
『……只是我不愿趁人之危而已。』
陈狩暗自以熊琥身上的伤势作为借口。
“他……不愿投降么?”
他询问不远处的魏将吕湛道。
吕湛摇了摇头,旋即再次朝着平舆君熊琥喊道:“熊琥,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降么?”
此时的熊琥,其实已满身是伤,但不知为何却精神抖擞,闻言哈哈大笑道:“我熊琥,死亦不降魏国!”
见此,吕湛点点头,正要挥手命麾下的士卒继续攻击,却忽然听熊琥喊道:“等等!”
出乎吕湛的意料,熊琥还是没有投降的意思,他只是看到了陈狩,便指着陈狩喊道:“那魏将,可敢与熊某一战?”
“……”
在众目睽睽之下,陈狩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半响才意识到熊琥指的竟然是自己。
“你?要我与你一战?”他表情古怪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哈哈哈。”熊琥哈哈大笑道:“你曾刺杀熊某两三回,熊某岂能不知你是何人?来!”
『他,这是故意给我报仇的机会么?』
陈狩皱了皱眉,随手从身边的魏卒手中接过一柄战刀,徐徐走了上来,目视着熊琥莫名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没打过如何知晓?啊——!”
大叫着,熊琥挥舞着手中的利剑,朝着陈狩冲了过来。
然而,陈狩只是侧身一闪,用脚勾了一下熊琥的右脚,便让后者因为惯性而跌倒在地。
『就你这粗劣的武艺,何来的勇气与我一战?』
瞥了一眼栽倒在地的熊琥,陈狩暗自摇了摇头。
不得不说,二人的武艺差距实在太大,以至于陈狩哪怕只是展露两三分本领,亦足以将熊琥轻松击败。
那轻松的程度,甚至让陈狩觉得他将熊琥视为仇敌简直愚蠢至极。
然而熊琥似乎并不气馁,再次挣扎起身,看着陈狩自嘲说道:“没想到差距竟然这么大,不过……再来!”
“……”深深看了熊琥半响,陈狩沉默了片刻,仿佛很艰难地从嘴里迸出一句话:“到此为止吧,熊琥……你投降吧,我不杀你。”
熊琥闻言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道:“作为你杀父仇人的我,若死在其余魏卒手中,难道不会叫你抱憾终身么?更何况,我熊琥从未想过要故意死在你手中,你父是否是因我而死,与我何干?……来!让熊琥见识一下,你真正的实力!”
『……』
陈狩深深看了一眼熊琥,眼眸中浮现几丝敬重,握紧手中的利剑,首次摆出了应敌的架势。
“如你所愿!”
魏昭武九年四月二十九日,魏将沈彧、桓虎、陈狩攻陷平舆县。
楚平舆君熊琥,誓死不降魏国,力战而亡。
第338章:五月()
“哟。”
当陈狩从平舆君府走出来时,他听到一声招呼,抬起头来才发现是桓虎,后者轻笑着问道:“大仇得报的感觉如何?”
『报仇的感觉……么?』
陈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正是这只手,方才手持利刃一击刺穿了平舆君熊琥的心口,叫后者在最短暂的痛苦中咽气——就连陈狩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何会那样做。
既然是为了报仇,那理当让仇敌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不是么?
然而,即便是亲手杀死了平舆君熊琥,可是陈狩心中非但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反而有丝丝的惋惜。
但不管怎么样,这份维系了二十余年的恩怨,终于就此终结了。
“陪我喝酒去。”
揽住桓虎的脖子,陈狩硬是拽着前者朝着前方走去。
一个时辰后,魏军主帅沈彧叫熊繆兄弟三人收敛了平舆君熊琥的尸体,旋即带着尸体,带着熊繆兄弟与其两个妹妹,一同返回商水,向正在商水县等待消息的皇后芈氏禀告这个消息。
正如沈彧所猜测的那样,在伏杀楚水君后就颇为思念夫君、思念儿子的魏国皇后芈姜,其实本欲早早返回雒阳,她之所以还留在商水县,无非就是在等待平舆君熊琥的消息罢了。
魏昭武九年五月初二,熊繆兄弟带着两个妹妹,带着父亲平舆君熊琥的尸骸,在沈彧的亲自带领下回到商水县,在县内的「商君府」,见到了他们的两位姑母。
“姑母,父亲他……过世了。”
在见到芈姜、芈芮两位堂姑母后,年过三旬的熊琥长子熊繆双目含泪,悲声禀道。
芈姜面色微变,欲言又止。
记得前一阵子,也就是在伏杀楚水君后回到商水县,芈姜曾亲自写信给堂兄平舆君熊琥,希望后者能顺应大势投降魏国。
毕竟在她看来,楚国此番十有八九已无法保全,倘若平舆君熊琥肯投降魏国,凭着她芈姜母子在魏国的权势,定能保下熊琥一门。
甚至于,就算不依靠她们母子的权势,单凭她夫婿赵润与熊琥的交情,只要熊琥肯投降魏国,魏国亦不会对熊琥一门怎样,就好比齐国的临淄田氏,在魏国吞并齐国后,依旧还是地方上的望族。
但很可惜,平舆君熊琥没有回应,想来他当时已经决定要为楚国殉国,没有接受堂妹的好意。
在没有收到熊琥回信的情况下,芈姜便在商水县暂住了下来,甚至于,曾想过嘱咐西路魏军的主帅沈彧尽可能保全熊琥一条性命。
但考虑到女人不应当介入国家大事,芈姜最后作罢了授意沈彧的想法。
然而她万万也没有想到,似堂兄熊琥那等素来贪生怕死的人,此次竟然这般有骨气,毅然战死沙场,顶多只是叫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来投奔魏国。
说实话,芈姜曾经以为,就算熊琥不肯投降魏国,他也会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向南逃亡,或者向楚东逃亡,毕竟熊琥在与商水郡沈彧、伍忌等魏将的交锋中,十次中有十次都是以落败逃亡收场的,有哪次是正面扛到最后的?
唯独这次……
在芈姜暗自叹息时,实际年龄比熊繆大不了几岁的‘小姑母’芈芮,却睁大了眼睛怒声问道:“谁?谁杀了熊琥?”
在弟弟妹妹放声悲哭之时,熊繆偷偷瞥了一眼他应该称作叔父的沈彧,见后者微微摇了摇头,便含糊其词,并未透露杀死其父的人乃是魏将陈狩。
芈姜注意到了一幕,平静地说道:“熊繆,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来,不可有半点隐瞒。”
熊繆看了一眼沈彧,见后者在一番犹豫后微微点了点头,便将事情经过通通告诉了眼前这位年纪比他大不了十岁的大姑母,包括其父熊琥前几日晚上召他们兄弟三人训话,要求他们投奔魏军,也包括其父熊琥最终被魏将陈狩所杀等等。
“陈狩?哪个陈狩?”
芈芮凶相毕露,双目杀气腾腾:“我去杀了此人为熊琥报仇!”
说着,她迈步就要走向殿门处。
不难想象芈芮心中的愤怒,毕竟平舆君熊琥与楚王熊拓,是这世上最疼爱她们姐妹的两位兄长,而对于芈芮来说,不同于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而偏袒楚水君的熊拓,熊琥一直以来都站在她们姐妹这边。
不客气地说,尽管熊琥欲杀楚水君跟溧阳君熊盛的想法类似,都是为了他楚国的利益着想,但不管怎么样,若非他的私下授意,暗中叫其部将陈礼逼楚水君一行人走陆路返回楚国,芈芮与张启功又如何能在陆路截住楚水君?随后芈姜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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