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先帮我一下。”
柳文渊没有理会铁满,又走到井台边。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时,我感到他走路所带的一股微风,阴寒刺骨。我木然地跟着他,走到了井台前。现在这井台显得十分平常,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拎起村长的衣服往井里扔去,又向我道:“把张朋的衣服也扔进去吧。”
村长的粗布衣服就象脱下来的一样,如果不是背后有个被钢筋骨刺穿的孔的话。奇怪的是,铁满杀了村长时,这衣上沾满了血,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是平平常常的一件破衣服。我拎起张朋的风衣,从中“叮呤当啷”地掉下不少东西,一只高级防风打火机,两串钥匙,其中一串正是我的。张朋偷走了班指,倒把钥匙还保留在身边。我把自己钥匙放进口袋,另外的东西都扔进了井口,又鼓足勇气,趁势往里探了探头。与先前的想像不一样,井口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只感到一股寒意。
“铁满,过来把井盖盖上。”
铁满小心地走过来。他脸上仍然是一脸对我的不信任,却没说话。柳文渊也没再说什么,抱住井盖,道:“用力。”
井盖极其沉重,不过铁满的力气实在大得惊人,我和柳文渊抬一边,铁满抬另一边,反倒是他显得不吃力一些。井盖下方有个凸起,正好能卡住井口,把这凸起落榫后,铁满长吁一口气,忽然道:“柳文渊,你别出花样。”
柳文渊笑了笑,向我道:“秦成康,也许你还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我的确什么都想不通。本来我还想把那种黑色的影子带一些回去,可是亲眼看到张朋消失不见,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这种勇气了。我道:“夜王到底是什么?”
柳文渊顿了顿,看了看天空。圆月已经偏到一边,天看来已经快亮了。他道:“是神。”
“神?”我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这个村子里的上帝么?”
我已经猜到了一些了,柳文渊一定是某种迷信的信徒。有些迷信的人会崇拜黑夜和死亡,又自以为是神,可以掌握世界上万事万物的生杀大权,我绝不会相信这些黑色的影子会是什么神,这时的话已经带着掩饰不住的嘲讽,但柳文渊却象毫无察觉一样,只是低声道:“是的,可以这么说。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一样。”
“和你一样?”我的心头不禁一动。井里,至少有那些价值不菲的古董,如果我能得到的话……一想到这些,我的眼前突然有点晕眩,几乎站立不稳。我镇定了一下,道:“是说我可以带走井里的东西么?”
“应该是吧。”柳文渊的眉头皱了皱,闪过一丝痛苦。
我一阵激动。一万五千克的纯金,起码也有两百万。如果归我所有的话,那下半辈子就不用看人的脸色过活了。我激动得浑身发抖,突然间只觉后脑一麻,仿佛有根闪电打入我的脊柱,我一下软倒在地。模糊中,听得铁满冷冷道:“少说废话了,快带他去。”
在最后的意识中,我看到他晃了晃手中的钢筋,那根钢筋磕在井台边的石板上,发出了“叮”的声音。
十五 落入陷阱(1)
有一些柔软的羽毛在触摸着我,痒痒的,带着温暖的香味。
这是阳光。即使没有睁开眼,我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噩梦终于醒了,我闭着眼,满足地想着。在一个梦里充斥着杀人和血腥,只能让我很疲惫。
起床吧。我想着,新的一天开始了,我得马上去上班,今天得把前些日子压着的稿子全编出来,快到发刊的日子了,要是再拖下去,恐怕会被老总骂的。
我睁开了眼。当睁开眼,过于炽烈的阳光猛地涌入我的眼眶,象是千万根钢针同时扎进来,我伸手要去捂眼睛,但惊愕地发现我的手被绑在身后,根本举不上来。阳光太强,照在身上有种刺痛,眼睛一时不能适应,看出去只是通红一片,而身体下的触感又清晰无比地传了过来,冰冷,坚硬,潮湿。
我躺着的,并不是睡惯的床铺,而是铺着青砖的地面!
这时我已经有些习惯了光亮,象一张即时显像的照片一般,眼前的情景慢慢地变得清晰。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几条油漆都已剥落殆尽的床脚,然后是一张很旧的床,以及一张快要散架的旧桌子,一张虽然旧,却显得很沉重的椅子。
我是躺在一间屋子里!这屋子的窗也是木板的,不透光,不过顶上开了个天窗,倒是装了片玻璃。从天窗里映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我脸上,看上去,在房梁上面苫着的瓦片也有很多处破损,但仍然看得出昔日的巍峨和精致。
这仍然是我的梦么?我仍然想用这个念头来推搪,然而我也知道,这绝不会是个梦。所有的细节都太真实了,真实到阳光中旋舞的灰尘,旧桌子、旧床和破橱里散发出来的的霉味,都清清楚楚,而身下的地面传来的那种潮湿的寒气,还有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手脚,都毫不留情地提醒我这是现实。
这是现实,就和我还活着一样。仿佛一个大堤突然决口,我的记忆猛地奔涌而出,昨夜的情景一下子冲进了我的脑海。阳光照在我身上,极其难受,我费力地坐了起来,挪到了阴影里,又看了看四周。
躺在地上看出去,一切都显得有些怪诞,坐起来后,就是正常的视角,现在看去,也就是一间旧房子而已。这种旧房子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依稀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住过的也就是这样的屋子。
我不敢出声。昨晚的一切,现在都已回到我的脑海中。我是被那个铁满用钢筋打了一下后脑吧,直到现在我后脑还有些疼痛。他究竟想做什么?现在柳文渊和他又在哪里?还有,那个老大……
一想到铁满嘴里的那个“老大”,我就不寒而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老大是要吸我的血!那么说来,也就是和我一样了?我不禁想笑,但心底却一阵阵地悲哀。
那天,我发现自己只有靠吸入鲜血才能让自己有饱腹的满足时,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但想想如果别人发现我有这种怪癖,只怕他们会吓得更惨。可是现在知道别人要吸我的血时,我却没有更多的恐惧,只觉得悲哀。
我还是个人么?而我到的这个地方,也是个正常的世界么?也许我是疯了吧,在疯狂中幻想出这种怪诞的处境。也许,马上会有一阵电击让我醒来,然后发现有四个孔武有力的男护士按住我,把我绑在铁床上。也许是这样,但与现在相比,我宁可和看到过的温建国一样,被绑在病床上,那样至少还会有醒来的时候。
不知不觉地,泪水流了下来。可是在流泪的时候,我想到的仍然是那纯金的佛像,以及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
流了一阵泪,我终于把这阵子颓丧抵挡过去了。现在我需要的不是一个人自怨自艾,而是想办法逃出去。只要能离开这里,逃到那个大队里,应该就不会有事了。现在回想一下那个衣袋里鼓鼓囊囊地塞了包烟的大队书记曾宝春,才觉得他是那样的可亲。
电影里,经常有这种镜头,把绳子在墙角上磨断,然后逃出去。我看了看四周,但是这儿却没有什么坚硬锋利的东西,桌腿和椅腿都是圆的,只有床脚是四方形。我慢慢移到床边,把绑在身后的双后凑到床脚上,用力地磨着。
电影里很快就能磨断,但当我磨得手酸痛得抬不起来时,绳子仍然跟方才一样。我回过头看了看,那根床脚被我磨得白了一块,地上一些碎屑,只是那并不是绳子的碎屑,倒是些床脚上磨下来的木屑。
我一阵失望,却也感到有些可笑。再磨下去,绳子没断,只怕床脚要先被我磨断了。我看了看四周,想找别的地方,但实在找不到有别的地方可以让我磨断绳子。
难道就这样等死?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张开嘴,凑到我喉咙口来。我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
现在究竟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想,最后都归于绝望。由于一直保持着被绑着的姿势,血液流通不太顺畅,手也有些麻木。我屈起腿坐得端正些,也让自己舒服些。如果长时间不动,肌肉将会坏死,可是我现在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活动一下身体而已,倦意却铅块一样压在了我身上。不知不觉地,我躺在地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古怪的梦,梦见自己走在一个空无一人的街头,四周阴冷潮湿,路面也黑得象无底的深渊。当我胆战心惊地向前迈出一步时,我惊愕地发现我的脚象是一根插入融化后的铁水中的蜡烛,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变成了一团雾气,黑色的雾气。我呆呆地看着自己向前迈去,直到那团雾气漫过我的脚,直到没顶,直到我感到窒息。
十五 落入陷阱(2)
“有人么?”
我听见了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那是种迷惘而忧郁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坚硬阴冷如冰做的刀锋。我也知道我的叫声得不到回答,我会象一块被抛入泥潭的石块一样,慢慢地,却又毫不犹豫地沉没。
从远处传来了“吱”的一声。虽然看不到,但我也知道那是门被打开的声音。小时候住的房子也有那种旧式的木门,推开时总会发出一声木头摩擦的声响,这种久违的声音在那时带给我的是温暖和安定,因为我知道不论外面的街上有多么大的风雨,在那扇门后会是个平静的所在。我知道我在做梦,也许,就算在梦中,我也在盼望着那样的安宁吧……
“嘿嘿。”
一个浑浊的声音惊醒了我的迷梦。我睁开眼,赫然发现门已经开了。只是,如同一个噩梦一样,门口探出的是一张蓬头垢面的脸。这张脸还很年轻,顶多不过十五六岁,堆着一副弱智人的笑容。乍一看到这样的笑容,让我的心都猛地一跳,极其不舒服。还没来得及说话,柳文渊突然出现在这人背后。
“阿二,去和哥哥玩吧,爸爸有事。”
柳文渊拍了拍那个少年,少年“嘿嘿”地一笑,道:“爸……爸,去玩。”仅仅这四个字,他说得费力之极,每个字都像用了千钧之力。柳文渊没再理他,走进屋来,关上了门。
他手上拿着一个盆子,走到我跟前,道:“饿了吧,吃一点吧。”
那是一些煮熟了的血块。我看着这盆暗紫色的食物,也觉得自己实在是饿了,可是手被绑着,根本没办法吃。柳文渊弯下腰,夹了一块血块,送到我嘴边,我一口咬住,嚼也不嚼就吞了下去。
大概是羊血。我以前并不爱吃血块,可是现在却觉得这盆加了些盐的血块是如此美味。费力地吃完了,柳文渊也没说话,收拾了盆子要出去。我再也忍不住,道:“你们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柳文渊站住了,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不要问了。”
“要杀我?”
柳文渊看着我,打量了一下,道:“你叫秦成康吧?认识温建国?”
终于从他口中听到温建国的名字了。我点点头,道:“我是温建国的朋友。”
他顿了顿,忽然道:“温建国现在还好么?”
不对!我的心头猛地一动。柳文渊说这话时的眼神,分明带着极深的关切,我敢断定,温建国和他的关系绝不是偶尔迷路到了射工村来那么简单。我想了想,道:“不知道,他这人好像失踪了。”
“失踪了?”他皱皱眉,“不是他给你夜王班指,让你来这里的么?”
我再也忍不住,叫道:“柳文渊,温建国到底是什么人?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温建国所说的一切,分明并不都是真话,他到底还有什么在瞒着我?柳文渊却只是苦笑了一下,道:“他是阿大阿二的哥哥。”
如果柳文渊突然变成了什么怪物,我想也不会如此惊诧。我几乎惊呆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我猜测过很多种,最大的可能是温建国也在做古董生意,所以和柳文渊有过联系。如果他是那两个白痴少年的哥哥,那他岂不也是柳文渊的儿子?
“你最后一次见到温建国时,他怎么样?”
“他疯了。在精神病院里。”
柳文渊的眼一下睁大了,叫道:“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他会因为温建国的缘故放了我吧。我一下子又看到了希望,就原原本本地说了起来。我的口才不算太好,只是说得倒很有条理,从我发现温建国有些异样说起,说到林蓓岚在拼命找他,他却死活不见,然后林蓓岚奇怪地淹死在河里。柳文渊一边听着,一边“嗯嗯”两声。我一直说到我去精神病院看望温建国,正说着,突然发现柳文渊的脸越来越阴沉。我不敢再说,柳文渊却道:“再说下去,后来呢?”
我顿了顿,又说了那天我发现温建国曾经在晚上到我家门口,又神秘地消失的事。刚说到我在门口发现温建国的衣服,柳文渊忽然抓住我的肩膀,道:“真是他的衣服?你看清了?”
我点点头,道:“肯定是他的。”
刚说完,柳文渊眼里突然流下了两行泪水。我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他死了。”柳文渊擦去了眼泪。“这孩子,真傻。”
的确,张朋消失的时候,也是衣服留了下来。那种黑色的影子简直跟王水一样,却并不能腐蚀没生命的东西。而那张纸片上字迹会那么淡,也一定是因为那是血写的吧。我看着柳文渊,他虽然把眼泪擦掉了,脸上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小声道:“柳文渊,我是温建国的好朋友,看在他面上,你放了我吧。”
柳文渊像回过神来一样,看了我一眼,轻声道:“你再休息一下吧。别伤心,为了夜王献出自己,那是你的荣耀。”
我不禁呻吟了一声:“和那个张朋一样?”
“不会,你是夜王选中的人。”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柳文渊看了看我,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有些人不能承受夜王,有些人却可以,这些人就是夜王选中的人。如果没有选中的人,就像那张朋一样,夜王进入他的身体,他就会消失。”
十五 落入陷阱(3)
陈涛说那种黑影有可能是一种阿米巴之类的未知微生物,说不定是真的啊。我脱口道:“就和伤寒杆菌一样,有些人能终身带菌,却不发生症状。”
柳文渊忽然冷冷道:“夜王是神!”他猛地直起身,道:“不要多想了,今夜你就要奉献给神。”
我忽然有些想笑,道:“怎么奉献法?”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走了出去,关上了门,从里面可以听到他在外面把门锁上了。等他一走,屋子里重新归于一片死寂。柳文渊的家是一个深宅大院,过去可能是个什么地主的住宅,分给他的吧,我还记得温建国形容说“以前大概是个大户人家,但现在已经相当破败,桌椅上的漆都掉光了。”这话言简意赅,形容得很确切。
那根绳子是磨不断了,而吃下去一些血块,肚子里倒舒服一些,嘴里也似乎还留着血块的鲜味。
血块……
我到底到了一个什么地方?紫岚说过,柳文渊吸过人血,铁满那个老大也要吸人血,而可笑的是,我居然也要!这种只有吸血鬼电影里才会有的地方,我居然会自己傻乎乎的送上门来。更傻的,大概还要算张朋吧,他可能觉得射工村能让他发一笔大财,结果自己连一点渣都不剩了。这个鬼域一样的地方。
我想着,不禁吃吃地笑出声来,只是这笑声连自己听着都难受。柳文渊问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