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决不是因为感动。可是当我用力睁开眼,眼前仍然有着这么一个被苍蝇裹住的人形。
因为震惊,也因为害怕,我已经忘了自己该立刻逃出去,当看到那个人慢慢伸出一只手,向我肩头搭来的时候,我脑子里居然仍然想着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的掌心先前还抓着那个毛绒玩具,掌心光光的,上面沾着一些血,向我伸过来时,掌心不停地有苍蝇落上去,因此快搭到我肩头时,他的手掌也已经被苍蝇掩盖了。
“你是谁?”
我突然听到自己这样问道。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由于过份的恐惧,我已经无法指挥自己的身体,这个身体仿佛脱离了我的意志,正在按照本能做着。快逃吧,快逃吧!我这样对自己说着,可是这个身体仿佛是为火焰所吸引的飞虫,仍然慢慢地、又不屈不挠地靠近。现在靠得近了,可以看得更清楚。苍蝇虽然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全身,但仍然可以看出这个人身材很是瘦小。
鬼!一定是鬼!即使我也知道,世界上并不存在超自然的东西,可是看到这副诡异的景像,也不由自主地这么想。
那个人的手搭到了我的肩上。这只手上的血已经开始凝固,因此搭到我衣服上时有一些粘性。手刚接触到我的身体,上面爬着的苍蝇如同一团纸灰一般猛地飞散开来,有一些甚至没头没脑地撞到我的脸上,以至于都能感到有种轻微的疼痛。然而我已经忘记了恐惧,只是看着这个人慢慢靠近。他的头上一样都是苍蝇,连耳朵里,也有苍蝇在爬出爬进,头发也仿佛融入了苍蝇的体色中去了。我的耳朵里不时响着“嗡嗡”声,这声音就仿佛一条长长的蠕虫正在爬进我的耳朵,爬到我的脑子里去,可是我无法动弹,甚至,连说话的勇气也没有了。事实上,如果我一张口,苍蝇一定会涌入我的嘴,堵塞住我的嗓子眼的。他的力量大的异乎寻常,搭在我肩上时,我根本无法躲开,只能毫无反抗能力地软软坐倒。
这个人慢慢向我凑近。
虽然这个动作于他也相当不容易,但这个人却仍然在向我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靠近我的……喉咙。我无法说话,只能绝望地看着这个人,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的呼噜声。
他会怎么对付我?
我的手在地上拼命抓着,只想抓到什么可以当武器的东西。一条木板,一块碎砖,甚至一根钉子也好。可是地上除了因为长久不打扫而形成的灰尘以外,什么都没有,我在地上所能抓到的也仅仅是一把灰尘。那个人的手移到了我的喉咙口,用手指慢慢摸着。在这个角度我看不到他的手指,只能感觉到有几根冰冷的手指在我变得僵硬的皮肉上笨拙地刮动。
突然,我的手指触到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不规则的东西。这东西毛绒绒的,似乎就是那人的毛绒玩具,当毛绒玩具应该很软和,这个东西里面却似乎衬了一根木头。我没有多想,猛地抓了起来,用力向那人砸去。
虽然已是惊慌失措,但我的力量仍是很大,一下子砸中了那人的额头。那个人被我砸得晃了晃,可是并没有如我所想的被砸晕。我想再给他来一下,便举起那个玩具。可是一举起来,我才发现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个我以为是沾满血的毛绒玩具,是一具小狗的死尸!
那是一只收拾得相当干净漂亮的小狗,但现在它的脖子却以不成比例的长度挂下来,身体硬梆梆的。在这小狗的喉咙处,是一个十分粗糙,而又相当巨大的的伤口,那时还粘着一些已经开始干结了的血液。小狗的尸体上一样爬满了苍蝇,方才在那人手上时,尽管没有他身上的苍蝇那么多,但还是使得我方才无法辨认出形状,现在离得近了,我才看得清楚,甚至可以闻到那只死狗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干冷而坚硬的死的气息。只是奇怪的是,苍蝇对血腥气极其敏感,但这只小狗的尸首上虽然满是干结的血液,但苍蝇却似乎更愿意停在那个人身上。
七 吸血人(4)
在一刹那,我又仿佛看到了那个噩梦中所见到的狗头了。那个噩梦中,我拎起了一块掉在地上的毛皮,却发现那是一条死狗。现在我手上这条狗要小许多,但一样呲牙咧嘴,面具狰狞。
我吓得把那只死掉的小狗往一边一扔。“啪”一声,因为死尸已经发硬,活像扔掉了一块木板。尽管这具小狗僵硬的尸体多少可以当棍子用,但我实在不想拿在手上。与眼前这个满是苍蝇的人相比,我似乎更害怕另一件事……
那个人抬起了头。他被我打了一下,似乎有些晕头转向,抬起头时,脸上的苍蝇也如同一团烟雾,把他的脸都笼罩在其中。
——是你。
他的喉咙里,突然挤出了两个字。我怔了怔,这个声音有些变形,但总还能听得清。不知为什么,这声音总让我想起温建国来。
难道这个人就是温建国?不论温建国变成什么样,至少他还认识我。我定了定神,费力地站起来,大声道:“真的是你?”
我话音刚落,他身上的苍蝇忽然“嗡”一下飞散开来。太多了,几乎就像一场大雨。在这片四处乱飞的苍蝇中,他的身影猛地向我扑过来。
他是要杀了我!
即使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但我仍然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没等他扑上来,猛地向边上一闪,一下从房门里冲了出去。苍蝇几乎已经充塞了整个房间,而这个人也简直就是一只特大号的苍蝇。
我冲到了走廊上。这走廊仍然阴暗而冷清。身后那扇门里,苍蝇拍动翅膀的“嗡嗡”声穿透木板门,像一根针一样扎进我的脑子里。
那个人要追出来了!
我打量着四周。尽管这走廊我方才就走过,但这时候看来却已经恍如前世,如此陌生。现在如果要逃到过道里,恐怕来不及,我没有多想,一下冲进了对门那间空房间。
一冲进去,我立刻掩上门,也几乎同时,门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响动。震动并不大,但苍蝇飞动的“嗡嗡”声却一下大了起来,我仿佛能够看到由于震动,那个人身上的苍蝇如同一团黑云般飞起的样子。我定了定神,背靠着门,用尽浑身力量抵住。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敢相信刚才这一切都是事实。我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也仿佛脱力一般。门很厚,但隔着木门,我仍然可以嗅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苍蝇的气味,或者是别的?我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这声音很轻,仿佛从一个极深的幽谷里传来的,隐隐约约。而这时,我才发现周围是一片出乎意料的死寂。
是谁?那个浑身都是苍蝇的人在叫我?我的心抽紧了。如果他认识我,那么他到底是谁?这幢大楼里有好几家公司,人也不少,但每一层都仿佛另一个世界,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我除了自己公司的人以外,连一个都不认识。平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但在这个时候,却更加觉得自己的孤独。
是的,孤独。如同暗夜行路,周围走过的都是面目呆滞的陌生人。我背靠着门滑了下来,只是用身体抵住门。尽管心头感觉得不到恐惧,但身体还是没半分力气,我几乎要怀疑那个浑身都是苍蝇的人会和一个影子一样穿过门飘进来。
声音越来越近了。忽然,我觉得背后的门被人用力一推,向里开了一条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我一下站起来,正想死命顶住,却听得门外那人叫道:“阿康,原来你真在这里!”
是文旦的声音!他又推了一下,但门被我顶住了,他推不开。我舒了口气,但仍然不敢松手。文旦大概推了两下仍然推不开,大声道:“阿康,你在这里做什么?快出来吧。”
我深深吸了口气。在恐怖片里,那些妖魔鬼怪有时会模仿人的声音,我害怕,当我一打开门,门外站着的赫然又是那个浑身都是苍蝇的人。我定了定神,道:“是文旦么?”
“当然是我。”文旦的声音有些没好气,“快开门,别吓我,这儿黑咕隆咚的,你躲在里面做什么。”
“没有别人了?”
文旦顿了顿,大概向边上看了看,忽然声音发颤地道:“啊……那儿是谁?别过来!阿康,快救命!”
他叫得很凄惨。我心头猛地一沉,再忍不住,一下拉开了门。
不管是什么,我总要去面对。可是当我满心以为会看文旦正被一个浑身是苍蝇的人抓在手里,眼前出现的却是文旦那张笑嘻嘻的圆脸。大概我惊愕的样子太可笑,文旦咧开嘴大笑起来:“阿康,你这么大个人,还这么会玩。”
我看了看走廊两道。昏暗,阴沉,但一切都没什么异样,甚至没看到苍蝇。我狐疑地道:“文旦,你刚才说……”
“真是天真,我骗骗你的。”他撇了撇嘴,但马上又打量了一下,道:“阿康,你怎么了?不舒服么?脸色这么不好。”
我看了看身上。刚才坐在地上,衣服上也沾了很多灰尘。我拍了拍,道:“你真没看到有别人?”
“哪会有人,今天他们停工。”文旦又看了看我,关切地道:“阿康,你没事吧?唉,你很有才能,哪儿都能干,不要想不开啊。”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刚才是一个噩梦,那现在才算回到了现实。我道:“没事,就抽了根烟。”
七 吸血人(5)
刚才是我的幻觉么?我无法确认。我和文旦沿着楼梯回到第十二层,我才长长松了口气。尽管只有一层之隔,但这儿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我和他刚走到卫生间门口,李颖正好从卫生间门口,看了我们一眼,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看着她的背影,文旦忽然低低咂了下嘴。李颖越发冷若冰霜,他心里的酸劲大概也越发浓了。尽管知道挖苦他并不好,但我仍然忍不住道:“你挺能干,谁找不到,不要想不开啊。”
“笑话,”文旦撇撇嘴,“我根本没想她。你身上也太脏了,去洗个手吧,跟刚从土里刨出来一样,老总看到你这样子,说不定会因为内疚而吃不下饭的。”
老总才不会因为我而吃不下饭。但我知道文旦平时被别人抓着痛脚,就会很拙劣地岔开话题。我笑了笑,道:“你先去吧,我洗手。”
刚拧开水龙头,从楼下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尖叫声:“步步!”这声音突如其来,尖利得可以当刀子用,我被这声音惊得一激凛,打了个寒战。文旦听得热闹,马上回到楼梯处向下望去。我的心却又沉了下来。
我把水龙开到最大,像要洗脱一层皮一样拼命洗着。文旦这里走了过来,道:“哈,有条小狗不知被谁捅死了,我们这儿还有个变态。他……”
他突然顿住了。我抬起头,看见文旦狐疑地看着我,眼里,已有一丝惧意。我一阵心烦意乱,道:“走吧。”
我的手上还沾几根白色的短毛,被水一冲,立刻与手上沾着的灰尘一起被冲了下去。
八 温建国的秘密(1)
走出大楼时,我觉得一阵茫然。丢了工作,一切都要从头来起。
走到街上,从ATM机里取了些钱出来。取消合同的违约金已经打到我的卡上了,省着些用,这些钱够我活几个月。我到家里整理了一下,一直都忙碌惯了,现在一下清闲下来,还有点受不了。在路边水果摊上买了两斤苹果,我上了去七院的公交车。
七院是精神病院,位于郊外。和市中心大不一样,这儿显得很破旧,我摸索着才找到七院的所在。这是家很老的医院了,大门藏得很好,没来过实在不太容易找。在门口传达室里填了张单子,我才被放进医院的大门。
乍一看,七院和一般医院没什么不同,整齐而陈旧的病房,不同的是植物特别多。温建国在第三病区,我拿着会客单,一边寻着房子上的字符。虽然楼房并不很多,但实在不容易找。我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走过,连忙走过去,道:“医生,请问三病区在哪里?”
他看了看我的会客单,道:“重病区啊,往前走,再往右拐就到了。”
三病区位于七院的角上,也是这儿最偏僻的。和别的医院不同,大门紧闭。我按了下电铃,门上的一个小窗子开了,一个人露出一张脸来,道:“找谁?”
我把会客单从小窗子里递进去,他看了看,道:“进来吧。”
国外的电影里,精神病院总是粉刷得雪白耀眼,然而眼前的这条走廊都显得十分破败,连墙上的石灰都有不少剥落了。我跟着他向前走去,到了一间房间前,他推开门,道:“在这儿。”
我走进门,这是一个六个人的病房,我一眼就看见温建国平躺在靠窗的床上。床是铁的,温建国的四肢都用布条绑在上面。我吃了一惊,道:“为什么绑起来?”
“刚做过电击疗法,情绪还不是很稳定。”那个男护士爱理不理地说着,“都这样。水果放到储存室里,病人不能拿刀子。”
的确,这六个人的病房里,还有三个人都绑着,另外两个可能要好一点,只是呆呆地坐着。我把苹果交给他,坐到床上,道:“温克,你认得我么?”
阳光很好,照在他脸上,看得出他并没有涂粉。皮肤虽然很粗糙,但绝对没有什么异样的斑块。温建国转过头,呆滞地看了我一眼,忽然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这时,我突然听到温建国清楚地说道:“秦成康,真的是你。”
我又惊又喜,道:“是我。你还好么?”
温建国盯着我的脸看着,让我感到一阵不舒服。他的眼睛边上是一圈黑色,完全是那种失眠人的样子。我正有些失望,觉得他还是个疯子,却听得温建国长叹一声,道:“我根本没想到会是你。”
我苦笑了一下:“我好象没这么不近人情吧。温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动了动,可是四肢被绑着,根本动弹不得。他道:“帮我解开吧。”
我看了看四周,一个膀大腰圆的男护士坐在门口,捧着一份跟《传奇大观》同一类型的杂志看得津津有味,根本没在意边上的人,有个中年汉子已经挣脱了手上的布条,坐在床上正在出神地打量着绑在脚上的绳结,可能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我解开了他手上的布条,在解开时发现他手上伤痕累累,简直像恶斗过一场。我有些惴惴不安地道:“温克,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温建国撇了撇嘴,自己去解开另一条布条,坐了起来,开始解脚上的布条了。他的动作十分流畅,根本看不出那是个精神病人。我坐在床沿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温建国解开了脚上的布条,站起来,厌恶地看了看四周,道:“去阳台吧。在疯子当中,我自己要真变成疯子了。”
他的话有条有理,完全不像个神经错乱的人。我跟着他走上了阳台。和一般病房不同,阳台外装着粗大的铁条,简直像个监狱。温建国站在阳台边,伸手舒展了一下,道:“阿康,我真想不到会是你。”
难道你还盼望着林蓓岚来看你么?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只是道:“我给你带了点苹果了,那个护士拿走了。”
“谢谢。”他伸手摸了摸衣袋,转过身道:“有烟么?”
我摸出一支烟来递给他,又给他点着了。他狠狠地吸了口,简直要把所有的烟气都吞进去。憋了半天,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尼古丁有麻醉作用,果然不假。”
我站在他身后,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