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钱为奸,道德沦丧,天下攘攘,我吝于匡正,怕‘变法’受挫,伯诏令失威,怕丢失自己‘英明’的脸皮,遂借词包庇了那些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终使民心丧失。‘变法’遭遇天灾,民怨沸起,流民入京,我自丧信心,怕流民生事,怕盗贼蜂起,怕社稷遭危,遂信天命而自毁新法,贬王安石以消民怨,终于造成了不可收拾的恶果。我‘叶公好龙’,亲自发起了‘变法’,又亲手埋葬了‘变法’……
“我哀伤自己的命运,居于皇位十八年的我,原不是真的我啊!一袭黄袍掩盖了我生性的平庸,一张龙椅神化了我生性的软弱,一座宫殿美化了我生性中的因循、贪婪、残忍、嫉忌、动摇、怯懦和卑下的一切,至高的权位吞没了我生性中善良、谦和、友爱、同情、自强、进取和高尚的一切,‘皇上万岁’的颂歌唱昏了我的头,‘天纵英明’的欺骗终使我成了人间的‘神灵’。于是,一切荒唐出现了:我听不得不同政见,动辄以‘贬逐’对待臣下,连忠耿正直、出言无隐、朝臣典范、才冠天下的司马光、苏轼也不能幸免。我爱才忌才,容不得头上有一片乌云遮掩,伯黯淡了帝王的灵光,连自己视为师长的王安石也逐出了朝廷。我多疑猜忌,怕大权旁落,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弟弟、母亲和祖母。我又轻信谗言,在一个又一个圈套里穿行跌倒,而且是痛定忘痛,不知悔改。我有时又离奇地心慈手软,对贪黩误国之人,仁慈沽誉,下不得手,致使法纪松弛,奢侈之风泛滥。现时,这召唤忏悔的暮鼓声正在一层一层撕揭着自己身上那些斑驳灿烂的外衣,衣连皮肉,衣连灵魂,是切肤的疼痛,是撕心的疼痛,是无人知道的疼痛,也是罪有应得的疼痛啊!当这些原不属于自己的饰物和污物被剖尽之后,一个失败的帝王将会消失,一个原本的我也许会留在世间,供后人剖析评说……
“追悔不及的忏悔啊!忏悔真能了却人生的失误和遗憾,走向无思无恋的涅槃吗?看来忏悔也是一场骗局,我越是忏悔,越是难以忘却往昔的种种:五色灿烂的‘菊花会’,繁星落地的‘万灯会’,人欢马叫的‘御苑射马’,梵音解愁的‘浴佛节’,欺人自欺的‘献俘大赦’和那献身‘变法’而被贬居江宁秦淮河畔的王安石——王安石的见识高远,王安石的矢志如一,王安石的刚正不阿,王安石的铮铮铁骨,王安石的执拗狂狷,王安石的不善与人,王安石的简朴无华和不修边幅,‘凄怆江潭’,我还是摆脱不了对他遥远的思念啊!天知地知,我的不聪不明,终使介甫先生蒙受屈辱,替我背着罪愆,遭受着世人的咒骂!忏悔终不能了却人生的失误和遗憾,我此刻的心仍在朝廷,还是放心不下年仅十岁的皇六子亻庸啊……”
皇帝赵顼的声音越来越弱,终于消失在暮鼓声中,与暮鼓声融为一体,向窗外,向幽远无涯的星空飘去……
皇后、皇太后一动不动,仍然在俯身倾耳静听着,等待着那含混不清的声音在微弱的气息中再次出现。
高公绘却神情紧张地走进寝室……
大相国寺的暮鼓声停歇了,烛光明亮的大内政事堂,刹那间变得格外沉寂和压抑。此刻聚集在政事堂里的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张璪,都拧着眉头,僵着一副副阴沉惶恐的面孔沉默着;站在一旁的邢恕,失魂落魄地耷拉着脑袋,失去了往日的机敏和灵气,一副骨架似乎全然颓了,他低头转动着眸子,惶恐地打量着眼前三位宰执大臣神情的变化。
中书侍郎张璪面色苍白,瞥了邢恕一眼,不无埋怨地说:
“‘桃著白花’关键一招的失灵,高公绘的反日拂袖,不仅使近一年来‘拥立雍王颢’的全部活动暴露,而且可能带来杀身之祸。崇庆宫的皇太后毕竟不是优柔寡断的女人。蔡公,速作决断吧!”
蔡确的神色更显惶恐了。
邢恕冷汗满脸地跪倒于地,用颤抖的声音竭力挽回自己的过失:
“蔡公,现时的高公绘也许就在福宁殿,也许已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禀奏了皇太后,若片纸由福宁殿飞出,立皇六子为嗣,我等身处危地矣!蔡公,若真是无路可走,我、我、我愿承担这断头之责……”
蔡确的冷汗从额头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向下流着。
章惇满脸腾腾杀气,霍地站起,果断地对邢恕说:
“你今夜不必歇息,分头告知二府、三省、谏院、御史台的朋友,明日早朝,一切以蔡公马头是瞻!并可透漏这样一个消息:王珪诬皇太后欲舍延安郡王而立雍正颢为储。”
邢恕茫然,但不敢作声。
章惇转语张璪:
“邃明大人素与知开封府蔡京相善,请蔡京明日早朝中领壮士十人随行,以对付王珪。王珪有‘口吃’之语病,口吃则语迟,彼若争论中有‘道上’之语,可命壮士缚之论罪。”
张璪全身瘫软,茫然失神。
章惇向神情惊骇的蔡确拱手说:
“蔡公,事急矣,出奇制胜之策在于突然袭击。明日清晨公可享群臣依例问上疾于福宁殿,乘机发其端。”
蔡确惊骇无状,连说话的声音也变调了:
“这,这不是要乘危逼宫吗?”
章惇纵声大笑:
“不,蔡公,你想错了,我们是要与王珪争夺拥立新主之功!”
蔡确、张璪、邢恕不解,茫然地望着章惇,六只眼睛使劲地琢磨着……
篇十二
汴京·福宁殿
“立储之争”突然间和解·在皇太后“糊涂”的顺水推舟中,赵顼瞑目逝世·皇太子赵亻庸登上了皇位·
高公绘带来的宰执大臣“立储之争”,立即冲淡了福宁殿的悲哀和忧伤,代之以紧张、惊恐和不安。皇太后已走进御堂调度应付不测,福宁殿的宦侍、宫女、禁卫都遵照皇太后的懿旨行动起来。人们已无暇照应即将离开人世的皇帝赵顼,寝室里只留下皇后和御医沈安士守护着皇帝。
三更梆鼓敲响,声声敲打着人心。
福宁殿寝室病榻上的皇帝赵顼,已经是失音直视,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延续着。这延续不断的气息,也许就是他对皇六子亻庸能否立储继位的牵挂。
皇后年已四十岁,居皇后之位已有十八年,她知道这场争斗意味着什么,如若雍王颢真的被宰执大臣立储继位,丈夫十八年来所作的一切,都需重新看待。从听到高公绘禀奏的刹那间起,她的心神就慌乱起来,最使她愤怒悲哀的是,皇上还没有离开人间,那些平日里唯唯诺诺竞相表示忠诚的宰执大臣,就背弃了皇帝的意愿作起乱来,真是人心势利啊!她望着失音直视的丈夫,想着丈夫的嘱托和对皇六子亻庸放心不下的眷念,真想大哭一场。寝室外的情状如何?蔡确他们真的要打上门来吗?她一颗痛苦的心,经受着两头撕扯的煎熬。
御堂里的皇太后毕竟是经过世面的,她的丈夫英宗皇帝赵曙“立储继位”的坎坷,使她通悟这个中的奥秘:“立储之争”受罪的是皇室的子孙,厮斗的是宰执大臣,危害的是社稷的根本。当决断时决不可犹豫,任何优柔寡断,都会导致大权旁落,受制于弄权的重臣。在这非常时日,也许只有必要的流血,才能保持朝廷的安定,才能显示皇权的权威。她知道,皇六子亻庸继位之后,她就是太皇太后,依制将与孙子权同处分军国大事。她对朝廷可能出现的纷争已有所准备,特别是今夜儿子嘱托中对蔡确为人的看法,已引起了她对蔡确的惊觉,因而在应对这场突然面临的危机中,表现出周密细致的稳健和干练。
她敕令大内禁卫二百人连夜列于福宁殿四周警戒,没有她的恩准不许任何人进入。并在福宁殿禁卫中挑选心志忠诚、武艺高强者五十人,埋伏于御堂两侧的回廊里,以应不测。
她敕令福宁殿宦侍梁惟简带领二十名禁卫,借夜巡皇宫之机,悄悄从崇庆宫接皇六子亻庸进福宁殿,以便在需要时即刻举行立储之典。
她敕令内侄高公绘立即去雍王颢和曹王(君页)府邸,传她懿旨,无诏不许雍王颢、曹王君页离开各自王府,更不许私晤宰执大臣。
她敕令福宁殿内臣张茂则密诏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进入福宁殿,决定用王珪与蔡确等人周旋,达到依靠“中枢行事”的名正言顺。
她敕令福宁殿宦侍、宫女、仆役从即刻起无旨不得私自外出,各安其位,做好应变准备,随时听候差遣。
她布置停当之后,便挥去身边的宦侍、宫女,独自坐在福宁殿御堂里,静静地思索着。她思索着王珪“拥立皇六子为储”的用心,心中有着难释的忧虑:一个处事玲珑,八面使风的首相,辅佐一个年幼无知的皇帝,能令人放心吗?朝政能有作为吗?只怕是权力到手就难于掌握了。她思索着蔡确、张璪、章惇“拥立雍王颢为储”的用意,心中有着强烈的不安,这几个联手为伙的重臣意欲何为?是针对王珪而发?是发泄对官家的不满?是着意制造混乱?是追求更大的权力?人心难测啊!“雍王颢”远非帝王之才,是断不可“立储继位”的。她厌恶王珪,厌恶蔡确、张璪、章惇,她的思索落到司马光、苏轼身上,开始考虑起用司马光、苏轼的时机……
四更梆鼓敲响,声声敲打人心。
寝室病榻上的皇帝赵顼,病情骤变,面色呈青,一口一口地倒着余气,嘴唇也慢于闭合,一双沉重的眼皮微微睁开,呆滞的目光似乎在寻找什么人。是寻找皇六子亻庸吗?皇后急忙安慰地说:“皇太后已诏皇六子进宫了。”皇帝赵顼垂下了眼帘,御医沈安士急忙取出银针,扎进了皇上手腕上的内关穴和间使穴,以延续垂危的生命。
御堂里,皇太后仍在闭目思索着。也许由于应付“立储之争”举措已经落实,皇六子亻庸已进福宁殿,甲兵已伏于御堂两厢,王珪已奉旨进宫,高公绘已至雍王府和曹王府,她的心境稍为宽释,便把思绪落在祖宗法度制内的功能上:大宋一百多年来,“立储之争”屡出,然从未构成社稷动摇之灾,全赖祖制“三权分立”、“兵将分离”、“强干弱枝”、“由中制外”等法度国策的福佑,若宰执大臣权专而握兵权,如此险关就难以度过了。“祖宗遗制终不可废,太祖太宗的国策终不可变啊!”正是这个焦心夜晚的思索,确立了她今后八年间预政的施政基调……
元丰八年三月五日清晨日出卯时,蔡确、章惇、张璪带着二府、三省、谏院、御史台官员六十多人,从延和殿出发,以问疾为由向福宁殿走去,也许他们意识到此次行动意义的重大,都绷着面孔,闭着嘴巴,脚步有力,心情沉重,使大内皇宫的气氛立时紧张起来。他们进入会通门,绕过睿思殿,突见福宁殿四周禁卫环列,宫门紧闭,情状异常,宦侍头子梁惟简踱步于丹埠,森然可怖之气迎面扑来。蔡确心先怯了:皇太后早有准备啊!他突然觉得身后群臣的脚步声有些混乱了。正在此时,知开封府蔡京带着十几个官吏由皇仪殿右侧的南道上闪出,也匆忙地向福宁殿走去。他的心似乎得到一些宽释,便硬着头皮,着意挺胸昂首,阔步向前。
此刻福宁殿寝室里,皇帝赵顼的病情急剧恶化,直瞪瞪睁着的眼睛,呈现出混浊的凝固,已失去了光泽,嘴巴微张着,气息弱如游丝,对御医沈安士的各种疗治似乎已失去知觉。沈安士面色惨白,汗满额头,无力地从病榻前的宫凳上站起,“扑咚”一声跪倒在皇后面前,叩头无语。皇后知大哀将至,急令身边的侍女禀报御堂里的皇太后,她转身一把抓住丈夫的手,扑在丈夫的耳边呼唤着……
御堂里的皇太后听了侍女“大哀将至”的急禀,全身一下子瘫软了,母子连心,泪珠扑簌簌地落下。她没有哭,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向寝室,要为儿子送行。她刚走出御堂,宦侍梁惟简快步带风地从外庭长廊走来,跪倒在她的面前:
“禀奏皇太后,宰执大臣蔡确、章惇、张璪带着朝臣六十多人来到殿前,请见皇上,问疾请安。”
皇太后一惊,用力推开搀扶的侍女,神情似乎一下子振作起来,脸上浮起一层杀气,冷声一笑:
“他们来的真是时候啊!”
梁惟简急忙压低声音说:
“可疑的是,知开封府蔡京也带着十多名官员到此,也是问疾请见。”
皇太后稍作沉思,发出懿旨:
“敕令福宁殿内臣张则茂为皇六子延安郡王赵亻庸着袍顶冠,至内室待命。”
梁惟简应诺。
“敕令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至福宁殿御堂接待宰执大臣。”
梁惟简应诺。
“敕令知开封府蔡京及其随行官员,殿外丹埠下待旨。”
梁惟简应诺。
“敕令蔡确、章惇、张璪及二府官员,三省左史、右史、都司,御堂晋见,其余所随朝臣,殿外候旨。”
梁惟简叩头领旨站起。皇太后上前一步,低声叮咛:
“进殿朝廷重臣,逐个验明正身,不许杂人混入,有敢违抗者,严法以惩!”
梁惟简应诺离去,皇太后转身返回御堂,侍女不解,急忙跪倒禀奏:
“皇太后,皇上在寝室……”
皇太后停止脚步,神情凄然,转过身来,扶起侍女,话语哽咽:
“好孩子,回寝室禀奏官家,我忙完这一件事就去看他,叫他等着我……”
侍女抬头望着皇太后哭了。
福宁殿外,梁惟简宣谕的皇太后“懿旨”一出口就打掉了蔡确、章惇、张璪等人的声势。在宦侍梁惟简的“热情”监视下,他们与二府官员、三省左史、右史、都司十多人,心情忐忑不安地走进御堂。御堂空落落一片沉寂,既不见皇后,也不见皇太后,只有王珪一人坐在御案旁的软榻上。此刻的王珪,神态傲慢,因皇太后隐于内室,甲兵伏于两厢而信心十足,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只待这些自投罗网的作乱者说出“拥立雍王颢”几个字,他便在怒吼中发出讯号,两厢甲兵拥出,擒拿这些叛逆者,干净利索地结束这场纷争。故而他决定后发制人,只是用含有敌意和戏弄的目光打量着进入御堂的同僚。蔡确在走进御堂看到王珪的刹那间,心全凉了,跨越御堂门槛的脚步被绊踉跄,险些跌倒,原先准备说给皇太后的滔滔大论没有去处,头脑里一片空白,一时想不到如何应付这样的突变。张璪此刻已面色如灰,惶恐的目光与王珪投来的目光一接触,便畏缩胆寒,急忙低下了头。章惇此刻却是出奇的冷静,梁惟简在福宁殿外宣谕的皇太后“懿旨”已使他惊骇过了,在那个“惊骇”中,他发现那些“丹墀下待旨”、“殿外候旨”的“敕令”,全是针对“拥立雍王颢”而发的。此时王珪独留御堂,只是表明皇太后御堂设网罢了,其目的,仍然是针对“拥立雍王颢”的作乱,而且,他已从王珪神态傲慢的异常表现中断定:皇太后可能隐于内室,御堂四周也许伏有禁卫甲兵。他环视御堂,心里暗暗发笑:章惇为“奏请立储”而来,何惧之有?他向蔡确、张璪一瞥,微微摇头,窝囊货,米粒大个胆子,还想当宰相呢!看来,只能是自己做出头椽子了。章惇神情坦然地走到王珪面前,拱手为礼:
“左相大安。上服药日久,朝臣惦念万分,今日早朝于延和殿,以待左相赐知。然左相未至,群臣惶恐不安,章惇猜想,左相必来福宁殿请上安,遂带领群臣趋福宁殿问疾请安。敢问左相,圣躬起居如何?”
王珪望着神态从容、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