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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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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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恕,字和叔,郑州原武人,时年四十九岁。少俊迈,喜功名,嗜论古今之事,有战国纵横气习,曾从学于程颢,嘉祐年间举进士,得吕公著举荐任崇文院校书。王安石亦重其才,熙宁变法开始,放纵任性,窜迹六监九寺,放声非议新法,无人敢阻,阻则大声嚎吼,没完没了。王安石怒,贬知延陵县,任职不到一年,延陵县废,遂浮湛于陕、洛之间,七年不仕。王安石第二次罢相,邢恕复官为著作佐郎。蔡确为右相,擢为兵部职方员外郎,掌管图经、地图,遂成蔡确心腹。
  蔡确看完“奏请”,惶恐稍减:
  “高公绘是什么时候进京的?”
  “进京尚不到一个时辰。”
  “你俩会过面吗?”
  “没有。”
  “他现在何处?”
  “宣德门值房。”
  “噢?”蔡确愕然。
  邢恕诡密地一笑:
  “高公绘不愧是外戚臣子,心系圣躬。他进京入府尚不及更衣洗尘,忽闻皇上病状转急,便匆忙进官探视,谁知大内已增加禁卫,情状森然,当值押班黄子恢不讲情面,以‘外任官员无政事堂准令不得入内’为由,挡驾于宣德门,并逼出这份‘奏请’来”
  蔡确听得出高公绘进宫受阻的一切,都是邢恕着意安排的,会心地笑了。
  邢恕走近蔡确:
  “蔡公,高公绘乃皇太后内侄,年龄与皇上同庚,小时常住皇太后身边,深得皇太后垂爱。若能制服此人,就是为通向崇庆宫架起一座桥梁。此事关系重大,请蔡公亲自出马。”
  蔡确凝视着邢恕,一股森然之气在眉间聚集,突然开口询问:
  “和叔,你俩的交情究竟如何?”
  邢恕低声回答:
  “三年前他居京都闲暇无聊,恕曾与其交游,虽非刎颈之交,旦已是语无所隐。前年,他外任光州团练使,临行饯别,恕已告其光州之任乃右相奏请皇上所赐。今天受阻于宣德门,自呈‘奏请’于右相,可见其仍怀蔡公之恩于心胸。”
  蔡确决定走这座桥了,霍地站起:
  “看来天意在我们一边,高公绘在这关键时候回到京都,就是一个吉兆。和叔,你亲自去宣德门值房,迎接高公绘到政事堂吃茶!”
  邢恕应诺,转身行至门口,忽被蔡确叫住:
  “和叔,此事重大,让我再好好想想,这座桥该怎么走……”
  皇帝赵顼病重卧床,立储继位之事成了当务之急。皇帝有十四个儿子,皇长子囗、皇二子仅、皇三子俊、皇四子伸、皇五子侗、皇七子价、皇八子倜、皇十子伟都先后早亡,现存的皇六子亻庸、皇九子亻必、皇十一子佶、皇十二子俣、皇十三子似、皇十四子亻思,都是十岁以下的孩子,这就成了立储继位的艰难。皇帝赵顼有意于皇六子亻庸,并以皇六子亻庸出囗露面于延和殿以示知群臣,但宰执大臣中暗里仍存在着两种对立的选择: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选择了皇六子亻庸,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张璪选择了雍王赵颢。他们选择的标准,都摒弃了“变法”的灵魂,都出于自身权欲的所需。王珪之看中皇六子亻庸,除迎合皇上的示意外,主要因为皇六子是个十岁的孩童,对朝政一窍不通,易于操纵,拥立之功。将巩固自己的相位;蔡确等人之看中雍王赵颢,除雍王颢是皇太后的儿子外,主要因为雍王颢是个“宴乐宫闱”的福主,且对“变法”有着强烈的不满,而这个“不满”正是皇太后和宗室王公十多年来之所怀,拥立雍王颢继位“改弦更张”之功,必会使自己飞黄腾达。随着皇帝赵顼病情的加重,他们的暗中活动日益加紧,已使二府、三省、谏院、御史台的官员分为两派,各有所依,暗中已形成旗鼓相当的对峙局面。他们又都是宰执朝政的人物,对宫廷权力的奥秘都有着透彻的了解,弥留病榻的皇上和死人已无区别,在那个时刻决定一切的,将是崇庆宫里的皇太后。蔡确知道邢恕与皇太后的内侄、光州团练使高公绘交游甚密,便令邢恕写信给高公绘,暗示其当回京都探视皇上病恙,以尽君臣之义和血缘亲情,借以打开通向崇庆富的路子……
  邢恕带着高公绘走进政事堂,蔡确急忙起立,迎至门口而拱手:
  “公绘,两年辛劳在外,今日抵京,就遭大内禁卫挡驾,蔡确执政有失,先在这里告罪了!”说着深深一揖。
  高公绘,时年三十八岁,皇太后弟高士林之子,身躯魁梧,举止潇洒,着装饰佩,仍有外戚高傲之气。此人有项羽之风,读书不多,识字无几,但酷爱剑术。悟性极高,为人颇为正直。由于小时常居姑母皇太后身边,对外戚与皇室关系,有谨慎自重之习。今日,或因数日风尘劳累,或因皇上病情忧心,神情呈疲惫之状。蔡确抢先恭礼相迎,使他一时失措,急忙拱手致礼:
  “光州团练使高公绘,恭请右相大安。卑职接到和叔书信,得知圣躬欠安,心急如焚,不及请示朝廷而至京,并违‘无诏莫入’之制,恳乞右相处置。”
  蔡确挽高公绘入座,并亲自奉茶,笑着说:
  “‘无诏莫人’之制岂是为公绘设啊!大内新增禁卫有眼无珠,我当查究以重罚,请公绘海涵其咎。”
  高公绘急忙拱手作谢,并极力为宣德门当值押班解脱,随即急切询问:
  “皇上近来病恙如何?”
  蔡确心里一喜,借机抛出与邢恕计议的圈套。先是故作忧伤而不语,继而唉叹一声说道:
  “公绘乃皇上亲眷之人,恕我直言无隐了。皇上服药日久,御医已尽其所能、所知、所闻,皆无医效出现,近日时有昏迷之状。现朝臣所虑者,无新的药方以奉皇上,且一般臣子,位卑人微,虽有奇方,亦不敢贸然贡奉。公绘从光州归,知光州有医昏迷之疾的妙方否?”
  高公绘忧心更重,默然摇头。
  邢恕在旁似忽而恍悟道:
  “蔡公所语,突使我想到一个偏方:‘桃著白花,可愈昏迷’。但此方载于何书,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请右相速下谕旨,立即着令龙图、天章、宝文、显漠、徽献、敷文诸阁官员,翻阅全部藏书查找。”
  蔡确听罢,急情而起:
  “和叔何延误至今啊?你说的是《道藏》一书吧?《道藏》一书中确实载有这一药方,我也是看到过的。但‘桃著白花’,乃旷世绝无仅有之物,何处可得啊?”
  邢恕回答:
  “对,对!是《道藏》一书中记载的,还是蔡公的记性好。蔡公、公绘,实不相瞒,寒舍花园有一株桃树,满著白花,十分神奇,今闻蔡公言及偏方,突忆起‘桃著白花,可愈昏迷’之说,真是天意巧合!公绘,请至寒舍睹‘桃著白花’之奇,借重公绘忠贞高贵之躯心,能献此药方于皇上,邢恕则生无所憾了。”
  高公绘一把抓住邢恕的手,激动地说:
  “若‘桃著白花’果能治愈皇上昏迷之疾,和叔之功将冠于群臣。”
  蔡确急忙拱手祝贺:
  “公绘、和叔之交,真有高山流水之雅,这种情谊必将造福朝廷。”
  邢恕的住宅在东华门外土市子街北端的莲花巷里,是一个不大的庭院,宅屋之旁,有一小型花园,篱笆环绕,柴门敞开,内有石几石凳,颇为雅致。高公绘在邢恕引导下走进柴门,果有几株桃树,花满枝头,在落日的辉映下一片嫣红。高公绘举目观望,不见“桃著白花”,疑而询问:
  “和叔,‘桃著白花’者何在?”
  邢恕挽高公绘坐于石几旁,笑指高公绘说:
  “今日朝廷所需之‘桃著白花’,乃公绘也。”
  高公绘一时茫然。
  邢恕的神情变得肃穆诚恳:
  “恕与公绘之交,肝胆相照,公绘知今日朝廷之危乎?”
  高公绘立即明白:“桃著白花”之论,原是一场骗局,心里蓦然腾起一层不悦,但事已至此,耐着性子看个究竟吧,便佯作惊诧之状:
  “公绘外居光州,已整整两年,对现时朝廷情状,茫然不知。和叔所语,我心惶惶。”
  邢恕开始试探:
  “上疾成疴,已有八个月不理朝政,朝廷状似平静,实则波浪汹涌,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借左相之权,阴与尚书右丞李清臣谋,背着崇庆宫皇太后,欲行立储继位之举。他们指使亲信,暗地游说于二府、三省、谏院、御史台,已选定了如意之人。”
  “所选定者何人?”
  “皇六子延安郡王赵亻庸。”
  高公绘心机一转,欲擒故纵地询问:
  “去年春时,我居光州,曾闻皇上大宴群臣于集英殿,着皇六子延安郡王亻庸侍立于御座之侧,并令与王珪相见,暗喻立储之意,不知此事确否?”
  邢恕知道凡事不可一味撒谎,特别是朝臣皆知之事,便坦然回答:
  “确有此事。去年三月十八日,皇上大宴群臣于集英殿,命延安郡王侍立御座之侧,但当时延安郡王尚未出阁,‘暗喻立储’之说,只是一些臣子的猜度,至于‘与王珪相见’之说,只怕是王珪自抬身价的谣传。况崇庆宫皇太后至今未有丝毫赞许之意。今春二月二十五日,皇上病情转重,二府、三省重臣入问于福宁殿病榻前,王珪借机奏请‘早建东宫’,皇上三顾而未语。”
  高公绘微微点头,似已相信了邢怒之说。
  邢恕放开胆子游说:
  “公绘当知,皇六子亻庸年仅十岁,虽有聪明乖觉之处,但毕竟还是孩子,于朝政一窍不通,如何理政治国?且为德妃朱氏所生,人望亦难孚宗室王公之心,若立其为储而继位,其朝政大权必落于王珪之手。皇太后素恶王珪行事左右逢源、八面使风、诿过成性、贪功成习。用兵西夏,乃王珪为逆闭司马光、苏轼入京之途而唆鼓皇上兴兵,及至兵败永乐,反诬皇上孤意而致。王珪对皇太后亦素怀不满。朝廷之危,莫危于今日,右相蔡公忧心忡忡,寝食不安,特命邢恕谋于公绘。公绘乃皇太后之内侄,皇上之表弟,能漠然无视吗?”
  高公绘的神色严峻了:
  “右相蔡公意在何人?”
  邢恕见高公绘已入其套,便壮大蔡确的声威侃侃谈起:
  “有相蔡公意在雍王颢。不仅右相意在此人,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张璪、二府、三省、谏院、御史台及宗室王公多数人都寄意于雍王颢。公绘当知,雍王颢乃皇上彻弟、皇太后之子,春秋鼎盛,正是有为之年,在王安石权势炽热、威风凛凛之时,敢于与王安石抗衡者,唯此人也,其德孝智勇,深得皇太后、宗室王公、朝廷群臣的赞许。雍王颢乃仁义之人,恩遇皇室、宽厚臣下、仁待元老,泽及外戚,无怨于朝廷,无怨于天下,弟承兄业,符合我朝之古例。公绘当知,我朝建国初期,太祖皇帝(赵匡乱)在位十七年,后太宗皇帝(赵匡义)以弟继兄位大兴帝业,创我朝五十多年的兴盛辉煌。今若依右相蔡公所谋,雍王颢立储继位之后,必与皇太后共同处理军国大事,母子同心,必造我朝的再度辉煌……”
  高公绘已完全听明白了,他感到堵心和厌恶:朝廷之危无它,乃是这般宰执大臣各怀私欲、各结私党、各弄权术所致,王珪、蔡确一丘之貉,邢恕,倾危诡诈之士!他真为朝廷的未来担忧,遂高声打断了邢恕滔滔不断的游说:
  “和叔,谢你肝胆相照。天色已晚,请你明白说吧,有相蔡公有谋于我者何事?”
  邢恕大喜,全盘托出:
  “请公绘进崇庆宫,劝皇太后废王珪‘拥立皇六子’之阴谋,纳蔡公‘拥立雍王颢’之谏言。事成之后……”
  高公绘大笑:
  “驰书光州,骗我回京;宫门遭阻,诱入政事堂;‘桃著白花’,拖入圈套。皆和叔与右相之杰作啊!”
  邢恕亦大笑:
  “心系朝廷,不得不为,请公绘鉴谅。”
  高公绘摇头叹息:
  “肝胆相照,肝胆相照啊!和叔系我知己,何不察皇太后对母家高府的规矩?我仅举两事告之:英宗治平二年,皇太后时为皇后,皇帝念我父任殿内崇班年久,且多建树,欲迁其官,并已下诏,是皇后为避外戚沽恩之嫌,断然命我父呈表谢辞。元丰四年,我怕祖父(高遵裕)兵败灵州,群臣以责在监军李宪为其辩解,皇上亦有怜意,是皇太后为避外戚恃恩之嫌,力主贬伯祖公为鄂州团练副使以罚罪。”
  邢恕一下子愣住了。
  高公绘霍地站起:
  “君与蔡确之谋,欲祸我九族啊!”说罢,拂袖而去。
  邢恕颓然,全然傻了。
  大相国寺的暮鼓声缓慢地传进福宁殿寝室,轻叩着皇帝赵顼的耳鼓,轻抚着他一颗疲惫无力的心。他静听着,感到暮鼓声的柔和、适意和悠远。品味着这奇妙的音律,似乎是一种庄穆忏悔的痛苦呜咽,眼前似乎闪现出大相国寺大雄宝殿画壁上大佛涅槃的形影:涅槃,不就是忏悔人生无留无恋的最高境界吗?不就是了却人生失误和遗憾的一种心灵飞跃吗?凡人是成不了大佛的,但佛的涅槃却同样可以消除凡人心灵的悔恨和痛苦。这暮鼓声原是一种召唤,原是一种启迪,召唤自己用忏悔偿还欠于人间的一切债务,启迪自己还原作为一个人的本性,随着这暮鼓声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暮鼓声仍在响着,融浸于皇帝赵顼的心灵。他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一瞥,眼前是泣咽的妻子和流泪的母亲。我不仅有负于天下黎庶、列宗列祖,也有负于妻子、母亲啊!他的心头酸楚,眼皮闭合,说出口的,是含混不清略可听辨的哀声浅叹。皇后、皇太后在俯身倾耳地细听着:
  “我当了十八年的皇帝都做了些什么啊?只搞了一场毁誉不一的‘变法’。看来这场说不清的咬法,还是要久远地‘毁誉不一’下去。近几年来,在自己的心里,不也是时‘誉’时‘毁’吗?岁月逝去又来,悠悠绵绵,一切由今人、后人说去,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能够得到‘毁其当毁,誉其当誉’的公平,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唉,十八年来,‘励精图治,欲一振其弊’的理想错了吗?‘奋而雪耻,恢复疆土’的追求错了吗?世情难解,人生迷惘啊,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追求,却导致了一场乱糟糟的悲哀结局?为什么一副热腾腾的希冀却换来了个冷冰冰的失望?十八年来,为了改变国家积贫积弱的面貌,为恢复失去的疆土,我雄心勃勃地变革旧制,我废寝忘食地推行新法,我急风暴雨地涤荡因循苟且,我处心积虑地争取军心民心,不敢偷懒,不敢懈怠,竭其才智,呕心沥血,结果呢?”旧习痼弊复起,因循苟且更甚于往昔。外患日炽,还得用银两、丝绢、锦缎、布匹、茶叶、马匹和忍气吞声的屈辱买得边境半月十天的安宁。连一度雷滚九天的‘变法’两字,现时也很少有人提及了。十八年来,朝政翻了一个筋斗,我原是一件事情也没有做好的帝王,留下的还是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一个‘宴乐无度、因循苟且’的朝廷和一场莫测结局的纷争混乱。
  “我不怨天尤人。往事如梦,不堪回首,这场冷清的悲剧缘何发生?我太多太重的私欲是难辞其咎的。‘变法’风起,朝野不解,群臣疑虑,我急功求名,贪雷霆之威,少周切举措,急行冒进,企图一蹴而成其业,名传千古,种下了朝廷混乱的祸根。‘变法’深入,王公嘈杂,后宫非议,我私其宗室,怕危及祖制,怕骨肉离心,怕对不起勋臣外戚,遂惶惶然而动摇,埋下了旧物复生,痼弊复辟的种子。‘变法’有失,官商勾结,权钱为奸,道德沦丧,天下攘攘,我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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