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早已风闻“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逆世不凡的身世,亦知他夫妻俩与王安石不同凡响的忘年之交,长久以来心存着对他夫妻俩才情道德的敬慕,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切,骤然产生了“相见恨晚”之感。他为王安石交下这两位情深义重的朋友而高兴,更为自己能够有缘结识这两位蓬蒿奇人而醉心,他蓦地站起,高高举起酒杯,向“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鞠躬致敬,和着琴音吐诉着自己按捺不住的心声:
江汉西来,高楼下,葡萄深碧。犹自带,纸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
南山遗爱守,我是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州对鹦鹉,苇花萧瑟。独
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滴仙诗,追《黄鹤》。
这首抑郁于怀、豪迈雄健、傲国王侯,念及曹操、祢衡、黄祖、李白、崔颢等人生业绩的词作,是苏轼离开黄州后游登黄鹤楼留赠鄂州太守朱寿昌的。他此刻感念“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的深情厚谊而放声高歌,是要把自己一颗悲怆感慨的心献给新结识的朋友,并向老友介甫诉说此刻的心境情状:黄鹤已去,千古悠悠,唯有崔颢吟诵黄鹤楼的不朽诗篇,与日月共存生辉啊!
“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心领神会,他俩伴着苏轼也歌唱起来。半山亭深夜的清风也显得苍凉了。
王安石心犀相通,他的心境也蒙上了一层凄楚:子瞻超然物外的豁达中,含有沉郁不平的块垒,这“块垒”是大宋这一代志士仁人心灵上的印迹,谁也无力完全清除啊!也许为了宽慰苏轼,也许为了向朋友袒露自己“壮志难酬”的悲恨,他凄然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吁叹一声,怆然而语:
“婵娟、林郎,也赐老夫一曲《桂枝香》,我也要为今夜的相会放歌!”
人们拊掌而欢,笛声琴音急转乐曲《桂枝香》,王安石神情庄穆地唱起他去年“尧桀之梦”后吟出的一首《桂枝香·登临送目》:
登临送目,正故国深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如练,翠峰如簇。征帆
去掉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图画难足。
念往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
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蓑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
遗曲。
凄婉的绝唱!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景”是秋色肃杀、征帆残阳、六朝流水;“情”是“图画难足”对山川的热爱,“悲恨相续”对故国的怀恋。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闯进半山园,停落在半山亭下。江宁府衙役,“圣诏不过夜”地送来了皇帝赵顼对王安石上呈《乞以所居园屋为僧寺并赐额札子》的恩准谕示。
江宁府衙役终止了半山亭诗酒唱和的王、苏相聚,苏轼及其家眷,怀着不安走进客室安歇了。“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回到城里他俩“说书话史”赖以为生的“书场”。王安石走进书房,打开朝廷快马传递而来的密封文书,展开皇上思准“乞以所居园屋为僧寺并赐额”的逾示和一幅御笔匾额仔细观看:“偷示”分明是出于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之笔,字迹工整,气势若虹,看来蔡确已走近皇上身边,朝廷纷争已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报宁禅寺”四字匾额确是皇上的御笔,但字迹结构失衡,笔力疲懈失位,近似涂鸦,已显示出笔者握笔手抖、力不从心。这也许是皇上病入沉疴之迹象啊!一种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之感漫过周身,他的心境似乎一下子颓丧黯淡了:“变法”的气数将竭,大宋的劫运将至,寻觅追索的道路已走到尽头,剩下的只有君臣灵犀相通的痛苦心灵向着佛门寻求宽慰了。唉,皇上何尝不知佛门并无“极乐”之境,人生无奈,也只能视“无”为“有”了。
深沉痛苦的刺激,使王安石习惯于思索的头脑又活跃起来,他毫无倦意,吹灭了烛光,斜倚在桌案旁的竹榻上,睁大眼睛,杂乱无章地回溯着自己一生中的酸甜苦辣涩。他想到皇帝赵顼,想到洛阳的司马光,想到今日来访的苏轼,想到吕惠卿、曾布、章惇、吕嘉问、郑侠,想到逝去的韩琦、富弼、唐介和活着的吕公著、文彦博,想到北山墓地青家下的儿子王髣和弟弟安国,他此刻已不再有仇恨和哀痛,只是思索自己成功中的失败、失败中的悲哀,寻觅着自己留给现实和未来无可奈何的遗憾和歉疚。秋夜苦短,黎明时分,他的思绪又回落到来访的苏轼身上:不久的朝廷会是什么样子?当纷争弥漫京都的时候,口无遮拦、胸无城府的苏子瞻真的能够由汝州进入朝廷吗?就是能够进入朝廷,对苏子瞻来说,是祸是福呢?他一颗茫然若失的心,着实为苏轼的未来担忧:苏子瞻啊,现时的京都,是不可进的。
清晨散步干屋外,王安石招来叶涛,告知“捐园屋为僧寺”之事已蒙皇上恩准,嘱其今日进城告知“书场浪子”,请其在秦淮河畔寻觅购置几间屋舍,以便早日移居,并嘱其勿为苏子瞻所知,以免“客住不安”。早餐之后,他更衣著帽,兴致盎然,令老仆牵驴携带酒肴相随,与苏轼作山川寺院之游。
王安石与苏轼漫游钟山。老仆牵驴作导,行至山腰碧湖,泉流淙淙,波光滟滟,芳草绿岸,游鱼安闲,几树野花临湖流彩,花水相映,碧红交融,景致极丽,苏轼情舒而赞叹:“此钟山高台明镜,当对镜抚发洁须而入堂”,进与王安石席碧草而坐,临波怕神,良久不忍离去。忽有清风拂来,几片花瓣恋水波而飘落湖面,荡起几丝漪涟,王安石触景生情,吟出一首诗来:
北山输绿涨横陂,
直堑回塘滟滟时。
细数落花园坐久,
缓寻芳草得归迟。
苏轼听罢叫好:
“妙极!‘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道尽了此刻你我的闲适舒意,足以与欧阳公(欧阳修)的名句‘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春偶过溪桥’抗衡。”
王安石笑了:
“子瞻何不察啊,‘细数落花’两句,是我从王摩诘(王维)两句诗作‘兴闻啼鸟缓,坐久落花多’中化出来的。”并借机向苏轼发出了朝廷即将有所变故的暗示:
“子瞻既钟情于钟山,何不于此置田几亩,筑屋一庐,适闲而居。汝州近临京都,只怕无此适闲之境啊……”
苏轼心在诗中,根本没有品味王安石话中的深意,举手说道:
“有了!我得一诗相和,请介甫公教正。”遂即吟出:
骑驴渺渺入荒陂,
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
从公已觉十年退。
王安石知苏轼此时情迷于诗,无暇顾及京都之事,便挽苏轼站起:
“子瞻才捷,开口即见性情之爽、情感之深。‘从公已觉十年迟’,正是你我的共同心愿,岁月难追,岁月可追啊!未来的邻居,你我相携攀山吧!”
王安石在苏轼的搀扶下攀上山顶。钟山龙盘虎踞,呈奇现胜,莽莽苍苍,东西七八里许,顶天宇而俯视大江,巍巍乎,云飞雾滚,细雨蒙蒙,激神荡志,霸气森森。苏轼豪情澎湃,面江而立,舒臂欲飞;王安石坐于石上,气喘吁吁,捋须鼓舞苏轼:
“六朝兴亡事,尽在云雾中。子瞻可诗赋而歌……”
苏轼应诺,放声而吟:
千古龙盘并虎踞,从公一吊兴亡处。渺渺斜风吹细雨,芳草路,江南
父老留公住。
公驾飞骈凌紫雾,红驾驶乘青鸾驭,却讶此洲名白鹭,非吾侣,翩然
欲下还飞去。
王安石笑而吁叹:
“白鹭者得无意乎?豪哉子瞻,放哉子瞻,胸怀之豁达,今时无人可及!予昔日登山顶,曾有‘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之狂狷,今日年老力衰,终悟觉子瞻在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参透的禅机:‘高处不胜寒’啊。”
苏轼神情亦为之怆然,但他根本没有想到王安石在提醒自己,反而以为王安石在为宰执遭贬而哀叹。介甫与皇上的失和,自己是无语宽慰的,他急忙脱下长衫,披在王安石的身上。
王安石与苏轼又游悟真院。沿钟山山脚蜿蜒小路而东行,王安石以主人殷切之意,为苏轼介绍悟真院环境之清幽和景色之绝胜,吟出了去年春天游悟真院写的一首诗:
野水纵横漱屋除,
午窗残梦鸟相呼。
春风日日吹香草,
山北山南路欲无。
王安石还讲述了一个佛界仙缘的故事:
“传说五百多年前,悟真院为一白须胡僧所建,虽地居形胜但无水泉,仅以岩洞滴水为饮,致使香火冷落、钟鼓音微。胡僧掘井不得,遂割臂血染香火以求佛,参禅三日三夜,翌日清晨,忽有一庞眉老者扶杖而至,招胡僧至佛堂后之山崖巨石处,指石而语:‘悟真’,悟真,‘真’在此处”,说罢,举仗一点,石地轰裂成池,九泉涌溢,芳香醉人。胡僧急忙执礼拜谢,庞眉老者已不见踪影,胡僧惊诧,跪地捧起泉水品尝,果然清冽爽口,唇齿生香,筋骨舒坦,白须变黑,再仔细品味,其水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噎、八蠲疴。胡僧狂喜高呼:‘佛祖功德无量,此八功德水也,悟真院将施佛恩于天下’……”
苏轼听得认真专注,忘记山路峻险,几次落脚踏空几至跌倒。
“几百年来,悟真院香火兴旺,探幽索胜者四季不绝,香火事毕,或饮一杯泉水解渴,或洒一身泉水消灾,或带一瓶泉水送友,更有青春男女,临泉交杯,欢饮泉水以定情盟誓。”
苏轼的心境,全然沉浸在王安石语言描绘的仙界幽境中,更着迷于八功德水的神奇,发誓似地喃喃自语:
“悟真,悟真,我此刻似已悟真成佛了。今日酒可以不饮,斋可以不吃,当畅饮‘清、冷、柔、净、甘、香、不噎、蠲疴’八功德水而醉神……”
驴子“噢噢”的昂头嚎叫声惊动了缓步交谈的王安石和苏轼,他俩抬头一看,悟真院就在眼前。
苏轼和王安石兴致盎然,谈笑风生地踏进悟真院,突被眼前的情景弄懵了:数以千计的人群,乱蜂似的拥挤在通向佛堂后泉池的市道上,捧钵端碗,提桶挑担,疯狂地叫嚷着、嘈杂着、移动着,人群之中,有渔樵农夫、有街巷黎庶、有蔑工织女、有官吏学子。苏轼瞠乎不解,视王安石而求答,王安石神态茫然,双目发呆。老仆急中生智,带苏轼、王安石觅路绕过佛堂而至泉池,眼前的情景更使苏轼、王安石惊诧失神:一群青壮僧侣,身披袈裟,手执禅杖、横眉怒目护卫着泉池,僧人老少二人立于泉池柴门之内,老者捧钵收钱,少者提构卖水,一位禅师打坐于池畔高岩之上,闭目敲打木鱼,高声喊价:
“阿弥陀佛,佛法无边,八功德水,救普救难,五钱一钵,三钱一碗……”
王安石脸色苍白,跌坐在身后的一块青石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有语难说地微微摇头。
苏轼恍然:奇货可居,奇货生财啊!心中的希冀失落,他向王安石望去,王安石的痛苦更加重了他心头的悲哀,发出了一串苦笑:
“探幽索胜?悟真成佛?今天总算大开眼界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散碎银两,交给身边的王府老仆:
“老伯,劳你辛苦,买一桶八功德水来……”
老仆犹豫了:
“先生,我们没有水桶啊。”
“你不是带有喂驴的油布桶吗?”
“这……”
“我要用八功德水饮咱们的毛驴。”
老仆不解地离开了。
苏轼颓然地坐在一块青石上,心中烦乱地望着泉池边的人群,长吁一声:世风如此,京都的情景又会如何呢?
王安石怆然开口:
“子瞻,你此刻看到什么?”
“农夫不再耕田,织女不再梭丝,官吏不安其职,学子离开书房,黎庶不再各司其业,连僧人也不再诵经坐禅。”
王安石默不作答。“变法”灵魂的失落、人们心中寄托的消失、官吏贪黩,重臣纵欲,朝政日非,边事溃败的“四面楚歌”,已摧毁了固有道德。学子的茫然,黎庶的惶恐,天下的牢骚,都惶惶然向着游曳不定、神化佛化的依托物拢来,正在淹没着人间实有的良知。唉,‘天纵英明’的皇上,在几年之前不是已向京都的十大禅寺礼顶膜拜了吗?今天江宁悟真院这幕草台闹剧,还值得悲愤惊讶吗?
苏轼道:
“唉!怨什么渔樵农夫、度工织女、官吏学子、黎庶僧侣?自己不也闻‘八功德水’之神奇而心醉神迷吗?道德在权势、欲念、珠宝、金银面前是软弱的,心灵原是朝三暮四的淫妇,自己的心灵不是也在经受着饥渴的煎熬吗?彼岸在哪?苦苦寻觅终不可得啊……”
王安石没有直接回答苏轼的询问,他似乎也回答不了,只是用吁叹宽慰着苏轼:
“大佛已去,悟真院已非昔日,历史的轮回,也许就要开始了。子瞻,你今年四十九岁吧?仍是可为之年,安居江宁等待天时吧!当‘八功德水’失去神秘的佛光,恢复了真实的存在,人间的悲哀也许会消失的。”
王府老仆手持油布桶颓丧而回,把银两奉还苏轼,歉疚地禀报:
“泉池人群拥挤,青壮人物均系买水倒卖之徒,凶悍异常,老仆力衰,实在挤不进去!”
苏轼站起,笑着宽慰老仆:
“大佛已去,带走了人间慈悲,怪不得老伯的。佛不超度,驴子只能是驴子了。”
他把手中的散碎银两放置在青石上,执佛礼祈祷:
“阿弥陀佛。大佛轮回转世吧,凡人苏轼留下香火钱了。”
王安石微笑摇头。
王安石与苏轼再游定林寺。山路弯弯,奇景迭出。
漱甘凉病齿,
坐旷息烦襟。
因脱水边屦,
就敷岩上衾。
但留云对宿,
仍值月相寻。
真乐非无寄,
悲虫亦好音。
王安石反复吟唱着,似在敲字炼句,似在吟给苏轼听,似在品味着“无机巧在心”的闲适,不觉已抵达定林寺山门。
山门徐徐打开,时空大师长眉白须,身披袈裟,举止飘逸,微笑而出。
“阿弥陀佛。闻歌吟而知荆公至,‘真乐非无寄,悲虫亦好音’,真佛门之语啊!”随即合掌转向苏轼,吟出苏轼十多年前在杭州写的诗句殷切致意:
“‘困眠一榻香凝帐,梦绕千岩冷通身。夜半老僧呼客起,云峰缺处涌冰轮。’施主必是昔日杭州夜宿九仙山的苏郎苏子瞻了。定林寺今日生辉,老袖竭诚欢迎。”
苏轼惊讶于时空大师竟能张口背诵自己十多年前的一首诗作,急忙拱手为礼:
“大师仙安。苏轼愚钝,特谒定林佛缘,以净灵魂,乞大师指点。”
王安石笑道:
“子瞻今日何其拘谨如此?时空大师慈悲,佛境高雅,然根抵性情乃我辈诗行人物,尤喜子瞻诗词。昔日你的一部《钱塘集》常使大师捋须赞叹。”
苏轼更为惶恐:
“惭愧,惭愧,苏轼轻狂之作,污大师慧目智珠了。”
时空大师:
“荆公所言极是,老袖与子瞻虽属初次结缘,也算是年久的神交了。”
时空大师,姓名不详,籍贯亦不解,自云时年八十三岁。民间传说,此人乃江南才子,因考场失意,愤感世情混浊而遁入佛门,研读佛经以参悟人生,绝迹江宁繁华,自守僧寺空灵。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王安石居江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