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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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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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顼闭目垂泪,他没有暴怒,也没有怨天尤人的哀叹。揪心的痛苦和越积越重的内疚,耗尽了他重病未愈仅存的一点精力。沈括、种谔上呈“塘报”中弹劾的是徐禧,实际上是在讽喻朕啊!战争终非延和殿里的口舌相讥,永乐城下的尸蔽荒草,是朕信任非人的错咎,无定河边的血漫黄沙,是朕永世莫赎的罪孽!
  皇帝赵顼的一颗雄心失落了,满怀壮志消散了,连刚才胸中腾起的对种谔拥兵跋扈的“杀机”和对徐禧丧师误国的憎恨,也在自海自疚中沉没了。
  西夏军围困永乐城厚数里,越三日,游骑四出,隔绝沈括、种谔之援。城中水绝,凿井无泉,渴死者大半,活存者绞马粪而止渴,战斗力俱失。曲珍知势不可支,请求徐禧乘兵气未竭之时而突围,以保存生力,再图进取。徐禧已乱方寸,唯哀声叹息:“此城据要地,奈何弃之,且为将而奔,众心动摇。唯有一死谢圣上。”高永能亦劝陕西转运判官李稷尽捐金帛募死士力战突围,李稷拒而不听。曲珍叹息:“非敢自爱,但敕使谋臣同没于此,惧辱国耳。”是夜,大雨倾盆,西夏军环城急攻,守城士卒力竭难御,人亡城陷。徐禧、李稷为敌兵所杀,高永能易一卒敝衣举力高呼:“吾结发从事西羌,战未尝挫,今年已七十,受国大恩,恨无以报,此吾死之所也。”挥刀与西夏军拚杀,身被百刃而死;内侍押班李舜举,举剑断衣襟,破指血写奏表,捧衣襟奏表面东跪拜,衣襟奏表托侍卫,举剑自刎殉国。唯曲珍裸跣走免。将校死者数百,丧士卒役夫二十余万……
  徐禧、李稷悲哀的死,高永能壮烈的死,李舜举从容的死,二十万士卒役夫悲惨的死,使皇帝赵顼悲愤欲绝,仰面泣咽。“永乐兵败”彻底毁灭了他十四年来“变法”的理想,也彻底毁灭了他对现时朝廷中枢重臣王珪、蔡确、蒲宗孟、张璪等人的信任。他的思绪又一次转移到司马光、苏轼身上,在司马光、苏转身上寻找希望和寄托,寻找未来朝政的转变,寻找另一种安稳平静的生活……
  王珪读完“塘报”,捧出一个袖珍木匣呈上:
  “此乃内侍押班李舜举殉国前遗呈圣上的衣襟奏表……”
  皇帝赵顼挣扎站起,接过木匣,轻轻打开,用颤抖的手取出一片衣襟,凝眸打量着血色变黑的奏文,怆楚而读:
  “臣死无所恨,愿朝廷勿轻此贼。”
  他突然眼前一片昏黑,摔倒在软榻前的地毯上。
  王珪吓呆了。
  梁惟简急忙抱起皇帝赵顼,哀声呼号。

  篇六
  洛阳·独乐园钓鱼庵
  梁惟简带着司马光偏瘫失语的病情和苏轼的书信离开独乐园回汴京复命·秋雨残荷,司马光写下了感情深沉真挚的《遗表》
  皇帝赵顼吐血、昏倒、卧床不起的消息,被严格地控制在大内皇宫。皇太后已发出懿旨:有敢泄漏皇帝病情于外者,必斩。于是,御医沈安士食宿于宫内,不准回家;宰执大臣王珪、蔡确、章惇、张璪、蒲宗孟、王安礼、孙固等人,都胆颤心惊地慎于口舌,不敢在府邸、客厅、床闱、枕边漏出半点口风,但“永乐兵败”的惨剧是皇太后的懿旨封锁不住的,通过京都惊慌的朝廷百官、文人墨士、黎庶细民、商贾行人的口舌书信飞出了京城,飞向诸州县府,飞向北京大名府,飞向南京应天府,飞向江宁王安石的半山园,飞向黄州苏轼的东坡雪堂,飞向西京洛阳,飞向司马光的独乐园。
  九月二十八日未时,独乐园钓鱼庵里中风卧床、言语不清、右肢偏瘫已近半年的司马光,从洛阳留守御史台司理院文书刘安世的口中听到“永乐兵败,丧师二十万兵马”的消息,锥心裂胆,左臂支床,艰难坐起,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怆然呼号:“苍生何辜?天啊,真的要亡大宋吗?……”他呼号声未了,两眼翻白,目斜嘴歪,仰面跌倒,神志失迷。陪同刘安世进钓鱼庵看望司马光病情的范祖禹和侍病于侧的司马康都惊恐失色。范祖禹急忙去延请医生,司马康抱着父亲捋胸呼唤,刘安世自怨自疚地用拳捶打着自己的头颅:
  “我糊涂,我真糊涂!我不该以‘永乐兵败’之事告知司马大先生啊……”
  司马光在儿子的呼唤声中苏醒过来,望着床前的刘安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舌头僵硬,欲语不能,他凄然闭上眼睛,心底浮起一层哀伤,朝廷中枢重臣轻动兵戈所引起的政事危机和自己晚年鹈囗将鸣的命运,更加浓重了内心难以冰释的焦虑情结:大宋历史的进程,似乎已陷于急流回转、徘徊不前的漩涡;十四年风风火火的“变法”,似乎已到了该总结的时候……
  “再度中风,性命至危”,这是中风病人的大忌。
  范祖禹很快请来了为司马光专治中风病的老医生。
  这位医生叫李兰亭,字墨魂,时年七十八岁,童颜鹤发,面色红润,原为仕宦子弟,醉迷华佗扁鹊之术而轻蔑仕途。因其家境殷实,耻以医术谋生,虽医术声冠洛阳,但很少出门看病,洛阳留守御史台几位高官曾重金延请医疾,均遭冷眼拒绝。但对司马光中风之疾,却招之即至,十分用心,半年来,也确实显示出医术的高超。
  李兰亭在范祖禹的引导下匆匆走进钓鱼庵,冷目杀了刘安世一眼,便一声不响地坐于司马光的病榻前,迅速切脉诊病,片刻即起,迅速取出携带的一根三寸银针,扎入司马光的阳陵泉穴,再以数根二寸银针,扎入合谷穴、部穴、络穴、风池穴,神情凝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司马光神色的变化,并视其神色变化之状,轻轻转动着不同穴位的银针,如此心神贯注地行针半个时辰之久,见司马光脸色由灰而白,气息舒展平静,双目微微启开,才舒了一口长气,起身而至书案前,疾笔开出处方,并嘱范祖禹迅去“济春堂”抓药。然后行至床榻前,伸手拔出大小银针,收入针盒,面色方见舒展,落坐于床榻前,开口教训司马光:
  “君实,你还想要这一条老命不?”
  司马光似乎正要开口回答,被老医生一声喝住:
  “不许开口,点头摇头即可。”
  司马光面露笑意,急忙点头。
  老医生满意了,口气转为缓和:
  “中风之疾,顽而难医,老夫为你医治,是以五十年醉迷医术的名望信用冒险,你若不能安静配合,老夫纵然用尽平生所得,也难使你话语流畅、举止自若啊。”
  司马光面露感激之色,连连点头。
  司马康急忙捧茶献上。
  老医生接过清茶呷了一口:
  “中风之疾虽顽,但绝非不愈之症,其愈要旨有二:一靠药物疗治,二靠心境安信。夫人乘鹤而去,乃人生常理,不可甚哀自斫;国事虽江河日下,忧患人心,自有朝廷重臣佐理乾坤,何劳你这局外之人费心熬神?‘耆英会’之出现于洛阳,全然是几个失权人物百无聊赖之举,你何必混杂其中,郑国公富弼,两次任宰相,一次任枢密使,前后二十多年,有何作为?潞国公文彦博,三次任中枢将相,执权近三十年,有何建树?这两个大人物加在一起,还不如王安石七八年间来得热闹。你这中风之疾,不就是他们捏着酒杯说空话带来的吗?”
  司马光苦笑点头。他知道老医生不仅为自己医病,也在为自己医心。家哀国愁,确实是自己的“心病”啊!言谈中那句对王安石的评论,可真是新颖而别具意味:介甫七八年间之所为,无论是否正确,其气势之惊天动地,不仅郑国公富弼、潞国公文彦博无法比拟,只怕由唐至今,文臣中无第二人。
  老医生看到司马光思维反应的快速已近乎自然松弛,心里十分高兴,话也就多了起来:
  “老夫五十多年来,不行医而医病,一不尚官、二不尚权,君实若仍居朝廷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之高位,则你我绝无结识之缘。老夫五个多月来出入于独乐园,亦非仰慕君实雷动天下之名声,实为一部宏篇巨著《资治通鉴》之行世耳。君实与《资治通鉴》已合为一体,老夫医救百年人物,亦即在救扶千古之书啊……”
  司马光激动忘情,脱口说出:
  “司马光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违背了老医生之训戒,急忙语停住口。
  老医生纵声大笑:
  “妙!话语虽不清晰,但字句可辨,君实病愈可望,老夫敢为君实拍胸作保了!”
  司马康、刘安世亦转忧为喜,向老医生致谢,向司马光视贺。
  范祖禹捧着一叠药包走了进来,神情惊异不安:
  “大内宦侍梁惟简来到独乐园,我已安排在弄水轩歇息。”
  钓鱼庵刚刚腾起的一层喜悦顿然消失。司马光再度失语,闭上了眼睛。老医生喟然叹息:
  “老夫一个时辰的良苦用心,又白搭了。”
  范祖禹轻步走到司马光的床榻前:
  “老师,大内宦侍梁惟简说是奉皇上口谕专程看望老师的,还带来了一些专治中风之疾的用药……”
  司马光闭目不语。
  刘安世插话为司马光解忧:
  “大内宦侍梁惟简,决不会是专程送药而来,也许与‘永乐兵败’后的政局有关。去年十月‘灵州兵败’,今年九月‘永乐兵败’,几乎断送了朝廷全部精锐之师,宰执王珪、蔡确能辞其咎吗?”
  司马光微微摇头。
  司马康求助于老医生:
  “李伯,家父病恙如此,是万万不能移动的,可皇上派来专使,又不能不见,这如何区处?”
  老医生无可奈何:
  “圣命难违,圣命有时真要人的命!淳甫,可否请大内宦侍屈尊来钓鱼庵会见?若蒙允准,老夫可避居钓鱼庵外待命,庶可保君实无虞。”
  范祖禹请示司马光:
  “老师以为如何?”
  司马光闭目点头。
  范祖禹抓住司马康的手详为叮咛:
  “公休,应对宦侍,由你承担,答对之语,力求简短,臣道之礼、是万万疏忽不得的。宦侍高做成习,该低头处,就低个头吧!”
  司马康连声应诺。范祖禹走出钓鱼庵,向弄水轩走去。
  大内宦侍梁惟简这一次奉皇帝口谕来到独乐园,唯一的任务是亲眼观察司马光的健康状况。皇帝在睡梦中看到司马光“病恙痊愈”、”凭栏而坐”、“肃穆沉思”,实际生活中的司马光自然应当如皇帝之所梦。皇帝虽然没有明确的表示,但他已猜出八分:王珪无能,蔡确奸狡,国事弄成了这个样子,皇帝要更车换马了,司马光已是皇帝心中驾驭朝廷未来的第一个人选。为了给坐了十二年冷板凳的司马光传送这个喜悦,他特意带来了大内御药房制作的“追风丸”。为了使司马光能够产生一种“即将返回朝廷”的明确预感,他准备在与司马光的会谈中提出三个问题讨教:一、“乌台诗案”后,朝臣沉暗,绝少生气,何以解之?二、“元丰改制”以来,奢华风起,贪黩日增,何以除之?三、“永乐兵败”后,西夏猖獗,边事窘迫,何以善之?这三件事现已成皇帝寝食不安的忧患,他盼望司马光的朝政见解,能够符合皇帝心中之所思。当然,司马光是以固执自己的政见而饮誉朝野的,他准备以巧妙的暗示,规劝司马光收敛锋芒,忍隐求取。以小忍而成大谋。但在与范祖禹的简短交谈中,皇帝的梦境破灭了,自己的一腔热情冷却了,司马光不仅中风之疾未愈,而且今天未时又再度中风,昏迷失语。可怜的司马光,今年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头啊!
  梁惟简在范祖禹引导下走进钓鱼庵,司马康急忙跪地迎接:
  “晚生司马康,代家父跪迎梁大人驾临钓鱼庵。”
  梁惟简双手扶起司马康,拱手为礼:
  “公子跪拜大礼,梁椎简愧不敢当。梁惟简奉圣上口谕,特来看望司马大先生。”
  司马康再次跪倒,叩头高呼:
  “皇恩浩荡,司马父子敬祝圣上万寿无疆!”
  梁惟简走近床榻向司马光望去:司马光仰面而卧,形容憔悴,双目深陷,白发稀疏而散乱,嘴角歪斜,昔日一双如电如火的目光今日也变得暗淡昏浊了。这是一幅比范祖禹所言更为悲哀的情景啊,他心头一震:司马光不行了,一代人杰无望了!这悲哀来自何处?来于固执的政见,来于无情的贬逐,来于不移的忠贞,来于清冷的孤独,来于清贫的生活,来于痴心的著书,也来于执著的追求啊!他竭力控制着酸楚的感情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开了口:
  “司马大先生,圣上思念大先生甚殷,常于梦中相晤,特命梁惟简前来探视,转圣上谕示:盼司马大先生早日大安。”
  司马光闻声点头,泪水滂沱而下,其情甚哀。
  司马康急忙代父亲回答:
  “父亲失语,仅以泪水恭奏:谢圣上九天恩德。臣生生死死,不忘圣上知遇之恩。”
  司马光连连点头,表示司马康的回答表达了自己的心愿。
  梁惟简泪水盈眶:
  “梁惟简此次来洛,带来大内御药局所制‘追风丸’六十盒,计三百六十丸,请司马大先生日服三丸,或可有益于贵体康复。大先生,此乃梁惟简之所祈,亦非梁惟简一人之所祈啊……”
  司马光凝视梁惟简而目光不移,司马康急忙取巾为父亲拭去泪水。司马光向梁惟简三次点头。
  司马康急忙代父亲回答:
  “家父三谢梁大人深情厚谊,五年前独乐园遭谣言啄伤,幸遇梁大人施恩相援,明辨是非;此次千里奔波,转述圣恩,恩深莫报;‘追风丸’之赠,更是送春回生,情深谊重。”
  司马光点头。
  梁惟简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哽咽而语:
  “梁惟简已转达了圣上的眷念,有话要说,但说不出来了。大先生病得不是时候,梁惟简来的也不是时候。大先生还有什么话要奏知英明的圣上吗?”
  司马光闭目而泪水出,忽而睁开眼睛,举左手而指枕,司马康一时不解:
  “倚枕不适,要调整吗?”
  司马光摇头。
  “枕有泪水,需擦拭吗?”
  司马光摇头。
  “枕下有物,需取出吗?”
  司马光点头。
  司马康轻手从父亲的布枕下取出一封书信,一时不解其意,见父亲以目视梁惟简,便拱手呈上。
  “家父请梁大人阅览。”
  梁惟简接过一看,是苏轼从黄州寄给司马光的书信,急忙阅览:
  ……谪居穷陋,如在井底,香不知京洛之耗,不审迩日寝食何如?某
  以愚昧获罪,咎自己招,无足言者。但波及左右,为恨殊深,虽高风伟度,
  非此细故所能尘垢,然某思之,不啻芒在背尔。寓居去江干无十步,风涛
  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上,此幸未始有也。虽有窘乏之忧,
  顾亦布褐藜藿而已。瞻晤无期,临书惘然,伏乞以时善加调护……
  梁惟简览毕,茫然片刻,忽而恍悟:司马光知自己病入膏肓,无望再起,遂荐苏轼以符皇上更车换马之愿。司马大先生啊,病危而不糊涂,失语而不忘国事,且与皇上之思暗合,可谓知君信友啊!他收信于怀,拱手向司马光一揖告别:
  “请司马大先生放心,苏子瞻书信,梁惟简一定亲手呈交圣上,大先生心之所思,梁惟简定亲口转述。愿大先生依时服药,善加调护,早日大安,以符天下之望……”
  司马光嘴唇颤抖,意欲挣扎坐起,忽头落布枕,闭目昏迷过去……
  司马康急声呼叫。
  梁惟简急声呼叫。
  老医生李兰亭、范祖禹,刘安世闯入了钓鱼庵……
  梁惟简带着司马光再度“中风”、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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