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廷纷争已复和解……
这份“塘报”,字字滚雷,句句惊心,宰执大臣们全都傻了。王珪失魂落魄,蔡确冷汗湿额,张璪左右顾盼而惊慌无状,蒲宗孟目瞪口呆而六神无依,章惇、王安礼也同样惶恐茫然。
皇帝赵顼以拳击案,声色俱厉:
“监军失职,诸路不协,粮秣不继,士气低沉,敌军诡诈,朝廷仍在鼓中!禹王先生,你的‘以供军食有余’的粮秣现在哪里?你总理朝政,如何扭转这‘兵陷险境’之危,朕在等候你的应变之策!”
王珪跪仆的腰身弯得更低了。
近几年来,他耳朵听的,是皇上的谕示,口里说的,是皇上的御旨,他的一颗头颅,似乎早已不再主动思索,哪里还会蹦出一个“应变之策”来!
此时,他听得真切,皇上已把前方“粮秣不继”的罪责放在他的头上,他不敢辩解,只能硬着头皮答对:
“臣,正在想……”
皇帝赵顼怒极,气淤心胸,两眼冒火,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牙关咬得吱吱作响。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把目光转向低头沉默的蔡确,声音有些发抖:
“蔡卿持正,你听清‘塘报’了吗?‘夏主秉常再执国政’、‘西夏朝廷纷争已复和解’,敌人终不似我们所想得那样愚蠢!敌情在变,我们将何以区处?卿也要作壁上观吗?”
蔡确毕竟比王珪机敏,用不停的叩头掩饰着心头的惊恐和焦思:皇上话中有话,不仅暗示自己在“用兵西夏”谏奏上的失误,也暗示着对自己现时无能的不满。自己何尝不想立即拿出一个万全的“应变之策”来,何尝不想在群臣噤口结舌之际显示才智,只恨一不知兵事,二不识战阵,“策”无出啊!
在此皇上震怒之时,最好的答对是自咎自罪。
蔡确在不停地叩头中高叫着:
“臣愚陋,有负圣望,臣罪当诛……”此时,跪仆在蔡确身旁的章惇挺身站起,跨步出列,从怀中掏出一份厚厚的“奏表”,拱手禀奏:
“臣章惇禀奏圣上,臣今日于政事堂当值,在翻阅近来待处理的文书奏章中,偶见一份关于‘用兵西夏’的奏表。此表所见奇特,所谋高远,所论真切,所据充分,其忠耿之心跃于纸上,其所料之事似先卜而知。臣惊其呈表人之超群才智,携带上殿,特斗胆呈献于圣上。”
宰执大臣王珪、蔡确、张璪、蒲宗孟都惊诧地抬起头来。
皇帝赵顼凝目望着章惇,一层感激和宽慰之色浮于眉头,章惇,今虽召回朝廷,心仍有余悸,奏议而托名词,情之然也。他神情依然肃穆,声音却缓和地说道;
“子厚先生奏议,朕乐于听闻,请先生代为禀奏吧!”
章惇谢恩,打开奏表,高声读起:
……臣窃观善用兵者,莫如曹操,其破灭袁氏,最有巧思。请试为陛
下论之。袁绍以十倍之众,大败于官渡,仅以身免。而操敛兵不追者,何
也?所以缓绍而乱其国也。绍归国益骄,忠贤就戮,嫡庶并争,不及八年,
而袁民无遗种矣!向使操急之,绍既未可以一举荡灭,若惧而修政,用田
丰而立袁谭,则成败末可知也。其后北征乌桓,讨袁尚、袁熙,尚、熙走
辽东,或劝操遂平之,操曰:“彼素畏尚等,吾今急之则合,缓之则自相
图。其势然也”,遂引兵还。曰:“吾方使公孙康斩进其首。”已而果然,
若操者,可谓巧于灭国矣。……
章惇朗读着,王珪神色大骇,甚于皇上刚才的询问斥责。
章惇现时朗读的这份奏表,是他半个月前与蔡确商议搁置的,章惇翻阅而出,携之入宫、呈于皇上,其意何为?
他的心一下子乱了。
他悄悄地向身边的蔡确一瞥,蔡确的眉头拧在一起,也呈出焦虑、紧张。
但皇帝赵顼已为这份奏表的开头所吸引:确实是“所见奇特”!但其文采气势,似乎不是章惇所为,疑团生,兴致则更足。
今者西夏主弱臣强,其国内乱。陛下使偏师一出,已斩名王,虏伪公
主、筑兰、会等州,此真千载一时,天以此贼授陛下之秋也。兵法有云:
同舟而遇风,则吴越相救,如左右手。今秉常虽为母族所篡,以意度之,
其世家大族,亦未必肯俯首连臂为此族用也。今乃合而为一,坚壁清野以
抗王师,如左右手。此正同舟遇风之势也,法当缓之……
皇帝赵顼神情专注地倾听着、咀嚼着:精明的哲理!四个月前,朕若得此奏此议,何有今夜之窘迫?今西夏“同舟遇风则吴越相救之势”已成,“法”,真的当缓吗?
章惇的朗读声似乎更为铿锵有力了:
今天威已震,臣愿陛下选用大臣宿将素为贼所畏服者,使兼帅五路。
聚重兵境上,号称百万,搜乘补牢,牛酒日至。金鼓之声、闻于数百里问,
外为必讨之势,而实不出境。多出金帛,遣间使辩士离坏其党与。且下令
曰:“尺土吾不爱,一民吾不有也,其有能以地与众降者,即以封之。有
敢攘其地、掠其人者,皆斩。”不出一年,必有权均力敌内自相疑者。人
情不远,各欲求全,及王师之末出,争为先降,以邀重赏。陛下因而分裂
之,即用其首豪,命以爵秩,棋布错峙,务使相仇,如汉封呼韩邪通西域
故事。不过于要害处筑一城,屯数千人,置一将以护诸部,可使数百年面
内保境,不烦城守馈运,岂非万全之至计哉?臣顾陛下断之于中,深虑而
远计之……
皇帝赵顼的神情显得凝重:这是一个缓进持重的用兵方略,在主帅遴选、谋略运用、引而不发、恩威并举、造使离间、金帛招降、封爵错峙、分而治之、筑城屯边、搜乘补卒诸方面,无不启人深思。但在诸军失协、兵陷困境的今天,也是一个可取的“应变之策”吗?“缓进”就是退兵,“待重”就是守边,“退兵守边”虽可免于灵州兵败,但朕的“中兴业绩”却是缈茫无期了……”
夫人臣自为计与为人主计不同。人臣非攘地效首虏,无以为功;为陛
下计惟天下安、社稷固否耳……
赵顼心头一凛,“为陛下计,惟天下安、社稷固否”,他的头脑似乎一下子清醒了:若五路兵马全殁于灵州,国家精锐兵马尽矣!天下何以安?社稷何以固啊!
他情急挥手,截住了章惇的朗读:
“章卿,呈此表者何人?”
章惇急忙拱手回答:
“禀奏圣上,此表署名滕甫。”
“是知筠州的滕甫元发吗?”
“禀奏圣上,正是此人。”
蔡确在章惇朗读奏表声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皇帝赵顼神情的变化。他自以为看得清楚,奏表中论述曹操用兵的巧思,曾使皇上激动向往;奏表中阐述兵法上“同舟遇风则吴越相救”的哲理,曾使皇上怦然动心;“聚重兵境上”,曾引起皇上的猜疑;而“为人主计”已使皇上厌恶了。精明的章体,也有失算的时候。他抓住时机,霍地站起,跨步出列,向章惇发难:
“臣蔡确恭奏圣上。章惇大人今天的举止使臣惊讶,殿堂之上,竟敢指鹿为马,欺君蔽上,其罪当诛!”
群臣震栗。
皇帝赵顼面色阴沉:
“蔡卿,你之所奏,使朕茫然。”
蔡确扑咚一声跪地:
“圣上明察。这份奏表的炮制者,根本不是知筠州滕甫,而是贬往黄州的罪犯苏轼!”
张璪瞠目。
蒲宗孟木呆。
王安礼、孙固惊诧。
皇帝赵顼惊愕,目视章惇,厉声叱道:
“章惇,你知罪吗?”
章惇跪倒在高台之下,低头不语。
“呈上奏表!”
章惇双手举起奏表,梁惟简接过,转呈皇上。
赵顼接过奏表仔细地翻阅察看。
他面色凝重,双手在微微抖动,眉宇间浮起一层浓重的忧思。
这分明是苏轼的字迹,这种字迹展现在眼前,似乎神奇地加重了这份奏表的分量。那字里行间显露着一颗苏轼“为人主计”的忠心,似乎促动着他的心向“退兵守边”一边转移,但心底又腾起一连串憾恨、疑虑和焦躁,“退兵守边”将证明自己“用兵西夏”决策的失误,将招致群臣的轻蔑,将挫伤黎庶的期望,也将贻笑于邻邦。
下不了这个决心啊!
他打量着眼前的宰执大臣,希望得到臣下的支持。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蔡确的脸上:
“蔡卿,章惇欺朕,你何以得知?”
蔡确面色从容地拱手答对:
“禀奏圣上,这份滕甫署名的奏表,是十月八日由筠州府衙上呈朝廷的。臣与王珪大人在参阅承办中,察其文风不似滕甫大人行文之朴实,其文理亦不似膝曹大人为人之忠恳,且筠州距灵州战地数千里,妄议边情更非滕甫大人之所肯为,故暂时搁置于政事堂,遣人去筠州察其实情,始知这份奏表乃苏轼假胜甫之名上呈。圣上明察,苏轼行事如此藏头咸尾,联系其阶往之桀傲慢上、讪谤朝廷,臣痛惜其戴罪黄州而不知侮改。章惇大人与苏轼相交数十年,情谊之深,朝野皆知,当熟知苏轼的文风、字迹,然而今夜竟胆敢放殿堂之上欺君蔽上,臣甚感蹊跷……”
赵顼盯着蔡确而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急剧地思索着:搁置奏表与扣压奏表何异?只怕是心中无边情之危,只有一个鲠|喉的苏轼啊!这也是一种“人臣自为计”吧!他深感失望。
跪在蔡确身边的王安礼,此时已猜知了章惇为苏轼回京铺设途径的用意,也看穿了蔡确逆闭苏轼回京道路的用心,便挺身站起,拱手禀奏,为苏轼辩解,为章谅解危:
“禀奏圣上,我朝群臣之间,代友上书、代友论事、代友呈表、代友辩诬,乃朝政修明之体现。欧阳修有《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代杨推官泊上呈日相公求见书》,堪以为荣。今苏轼以戴罪黄州之身,代滕甫大人上表论‘用兵西夏’之事,足见其不忘君恩,不忘朝政,不仅无罪,而且有功,乞圣上恩予嘉奖,以励天下仁人志士之心。圣上今夜召对群臣意在征询‘应变之策’,以扭转灵州会师诸路失协之危,若所献之策可取,何必拘泥于呈策人是谁?滕甫也好,苏轼也好,不都是圣上的臣子吗?切不可因有人‘甚感蹊跷’而疑移。十月以来,灵州战地形势急剧变化,‘塘报’纷至,多为西夏兵马截我后路、烧我粮秣、暗袭夜扰之事,种种迹象显示,西夏确有引我深入之图谋,苏轼的‘奏表’正是缘此形势变化而发,今赵离‘塘报’告急,事危矣,乞圣上从速决断,退兵守边,保存精锐之师,以图再取……”
皇帝赵顼凝视着王安礼,心头浮现出王安石的身影:和前与介甫,虽政见不同,性情有异,然耿直无伪、心底无私,堪为兄弟。良哉斯言,事危矣,是该从速决断了。
张璪素与王珪、蔡确、蒲宗孟同心,蔡确的禀奏已勾通他们之间灵犀上的相知。他知道,王安礼的禀奏已使皇上的思索落在苏轼的奏表上,便站起出列,拱手禀奏,直接对准苏轼的奏表开刀了:
“禀奏圣上,臣聆听了章惇大人朗读的苏轼奏表,甚为惊讶。这份奏表字里行间,充斥着猖狂清谈、不臣不忠之气,苏轼所膜拜的,是奸臣曹操;苏轼所轻蔑的,是英明的人主;苏轼所赏识的,是西夏的‘坚壁清野以抗王师’。这份奏表的要旨,依然是‘桀傲慢上,讪谤朝廷’,公然反对圣上‘用兵西夏’的决策。圣上明察,苏轼在这份奏表中,提出‘法当缓行’、‘聚重兵境上,外为必讨之势,而实不出境’。若依此行事,贼虏何时可灭?疆土何时可复?圣上中兴业绩何时可见?现‘灵州会师’情状尚未完全明了,断不可骤然退兵守边,以示弱于西夏。臣斗胆上奏二事,乞圣上明断:其一,请圣上敕令陕西转运判官李稷,速运粮秣、金银、钞帛,犒劳五路兵马,以昭圣恩。其二,请圣上速遣忠信可倚之臣前往灵州督促,整饬五路,合力图敌。圣上,大宋臣民都翘首京都,盼望圣上攻取灵州,以张天威啊!”
蒲宗孟一直在思忖着,“攻取灵州”原是皇上威望的寄托,是“天纵英明”的体现,是“元丰改制”业绩之所在,而苏轼的奏表,只不过是皇上业绩功亏于篑时的一副苦药。苦药是难吞的,只有灵州战地还跳动着一点希望的火花,皇上决不会轻易地“退兵守边”。现时最需要的是坚定皇上“攻取灵州,以张天威”的信心。他挺身而出,针对皇上心中的疑窦,拱手禀奏:
“臣蒲宗孟禀奏圣上。据臣所知,知河东军王中正,平日懒散,不习操练,将纵兵骄,自入夏境,望空而行。因畏惧西夏兵马暗扰夜袭,每夜二更即令军中灭火,禁止造饭,遂使士卒食乏多病,引起士卒不满,营中曾有‘当先杀王昭宣(王中正曾任昭宣使)和赵漕运(囗)乃溃归’之流言。故河东军转运使赵离今夜飞马送来的‘塘报’,究竟有几分真实,臣心存疑虑;五路兵马主帅李宪,长期任职官中,其忠毅干练,圣上知之极深,主持军务以来,捷开兰会之役,擒敌首三人,俘敌酋二十余人,斩敌二千有余,筑兰会等州。九月,收复米脂,进驻银川,歼敌八万,其功大焉,怎可凭河东军一漕运所呈的一份虚实莫辨的‘塘报’,轻论五路兵马主帅之失误。李宪失期未至,或有所图谋,亦未可知。至于苏轼假滕甫之名上呈的这份奏表,若作文章观赏,挥笔洒脱,洋洋荡荡,层次分明,论据妥切,足以销魂荡气;若作‘应变之策’详考,乃纸上文字,毫无可取。如这份奏表中有‘聚重兵境上,号称百万,搜乘补率,牛酒日至,金鼓之声,闻于数百里之间,外为必讨之势,而实不出境’之议,实在是近于梦话。圣上明察。现时五路兵马已逼灵州城下,能突然调回边境鸣金擂鼓吗?章惇大人今夜以这份奏表上呈,只怕是因为与苏轼的友谊太深了……”
蒲宗孟用调侃轻蔑的话语贬低了赵离“塘报”和苏轼奏表的份量,似乎也减轻了赵琐心头的重压。争欲急功、自崇权威终于压倒了边情的险危和心头的慎虑慎思。
王珪从皇帝赵顼闪亮的眼神中察觉到蒲宗孟禀奏的功效,当蒲宗孟的禀奏声一停,他便抖擞精神站起:
“臣王珪禀奏圣上。五路兵马会师灵州,已成合围之势,断不可功败垂成,失去战机,遗恨千古。苏轼假滕甫之名呈表论‘用兵西夏’之事,虽猖狂不臣、干扰圣思,但一片忧国之心,似可宽恕。现灵州战地诸路失协,皆因监军李宪失期迟至所致,乞请圣上速遣大臣宿将整饬诸路,合力图敌,即可收‘攻取灵州’之利。臣仅奏:内侍押班李舜举忠信可倚,行事稳健,曾制置径原军马,熟知边情,长于御将,可暂代监军之职;知制诰兼御史中丞徐禧,谙熟兵书,通晓战阵,每议边事,见解不凡,平日常自吁叹:‘西北唾手可得,恨将帅怯耳’!可任五路兵马指挥之责……”
枢密使孙固大骇,勃然站起,拱手禀奏:
“禀奏圣上,蒲宗孟大人、王珪大人之议,臣不敢苟同。蒲宗孟大人以为苏轼的奏表只可作文章观赏,难道蒲宗孟大人的禀奏也只可作‘杂掰’听闻吗?征战之事,人命相搏,社稷安危所系,明知西夏在设伏陷阱,诱我深入,何必要自招溃败,孤注一掷?请问蒲宗孟大人,你能断定赵离的‘塘报’是谎报军情吗?你能断定西夏的‘诱敌深入’不存在吗?你能断定‘诸路不协’是假的吗?”
蒲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