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赵顼从御案上拿起吕惠卿上呈的一叠“私笺”,交给王安石。王安石接过一看,瞠目结舌,僵痴于坐椅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些“私笺”,都是“变法”前几年写给吕惠卿处理朝政事务中的便笺、留条,而且都是在“政争”最激烈的时候写的,其中确有“无使上知”、“无使齐年知”等字句。可这些字句,都是依据当时出现的具体问题而发,有的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牵扯,有的是为了弥合同僚间的关系,有的是为了消解皇上的忧虑,有的是为了避免皇上的为难,有的是为了维护皇上至高无上的权威!天日昭昭,没有一件事情是出于“同上蔽君”而谋私利的邪念。但这些具体事情是什么?这样做的原委如何?自己已记不起、说不清了。就是能够说清,皇上此刻能够听信吗?“无使上知”四字,原本就是“罔上欺君”的同义语啊……
王安石的一颗心吊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完全迷乱无依。委屈、惶恐、愤怨、悔恨、悲哀交织着,往日的自尊、自信、自负、自制似乎在刹那之间解体了、消失了。
他的精神全然垮了:皇上近几个月来的猜疑和怪戾的举止,原不是对着支持“变法”的臣子来的,原不是对着弟弟安礼来的,原不是对着儿子王雱来的,而是对着自己这颗所谓“无使上知”的“叛逆”之心啊!这种猜疑也许在去年三月自己再次进入京都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自己不察而已。愚蠢啊,自己敞开胸怀,捧着一颗可鉴天日的忠心忙碌了九年,到头来,还是走上了秦之商鞅、汉之桑弘羊的道路。可悲啊,君臣之间为什么总是不能坦诚地以心相见呢?
吕惠卿如此年久精心地保存着这些“便笺”、“留条”而且对其中“无使上知”、“无使齐年知”等句都做了朱笔圈定,真使人触目惊心、视之胆寒!这些早有预谋的心机,实在是令人百思不解,防不胜防!可自己九年昏昏,却用双手、肩膀、心血、才智,把一个早就暗算着自己的“小人”扶上了高位,并委托以继承“变法”之重任,亲逾兄弟、爱逾子侄!昏庸之至,有何颜面再见同僚?!
白纸黑字,脱不了,赖不掉,推不翻,移不走的“罔上欺君”、“蔽贤党奸”!在吕惠卿面前,在吕惠卿这样一类人物面前,自己是个才智不足的呆虫,是个不敢还手的懦夫。不能还手,不愿还手,也不敢还手啊!“还手”的结果,朝廷里只能多出几个愚蠢的“王安石”罢了……
王安石在长时间的沉默中,似乎已经认识到:自己在皇上的心目中,是朝廷一切“弄权蔽上”、“罔上恶名”的始作俑者。“始作俑者无后”,自己唯一的儿子王雱果真已不久于人世!王安石此时真是欲怒无言,欲哭无泪。
皇帝赵顼望着木呆失神的王安石,凄然一笑,从王安石手中拿回“私笺”,靠近红莲宫烛,慢慢点燃,望着青蓝色跳跃的火苗,不无伤情地说:
“‘无使齐年知’。‘齐年’指的是谁,是当时的参知政事的冯京吧?冯京与先生同年而生,也就是‘齐年’了。先生;过去的一切,都付之一炬了,朕不记在心上,你也不必念念不忘了。”
王安石似乎一下子清醒了。清醒后的痛苦,才是彻骨、彻髓、彻心、彻肝、痛彻灵魂的痛苦。他没有跪倒叩头,也没有拱手谢恩,而是伸出颤抖的手,捧起茶杯,麻木地呷着杯中的“梅枝雪水龙团茶”……
苦茶清心明目。皇上真能忘记那些已经焚化的“私笺”吗?就算皇上能够忘记,王安石也忘记不了啊!
吕惠卿凶狠地一击,从身躯上打倒了王雱,从精神上打垮了王安石。
几天之后,王雱的病情日益加重,挣扎在死亡线上。王安石的精神已经完全萎靡,整日坐在书房里的桌案前,手握狼毫笔,不停地、反复地写着可怕的三个字:“福建子”。似乎吕惠卿就在他的心里,在他的眼前,在他的灵魂之中,他怎么也摆脱不了吕惠卿的阴影。是恨?是怕?是失悔?是诅咒?是无可奈何?还是为了永不忘却?他一声不响、不语不发地写着……“福建子”吕惠卿,确实欠下了王安石永难忘怀的亏心债啊!
体弱多病的吴氏,这几天来日夜不歇地操劳着,二弟王安国已长眠于江宁北山,三弟王安礼已贬知润州,家里一切不幸的重压,都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既要照应王安国留在人世的遗蠕遗嗣,又要拂照王安礼留在京都的妻子儿女;既要护理厢房里病危的儿子,又要关照书房里心力交瘁的丈夫。既要向儿子隐瞒丈夫的危难,又要向丈夫隐瞒儿子的病情。亏她是一个心志刚强的女人,在妻子、母亲、兄嫂的诸多情感煎熬中,支撑着这个即将彻底衰败的家庭。
此刻,已是深夜戌时,王雱的病症出现了缓解的迹象,吴氏把病危的儿子交给两个弟媳看护,她急忙奔向书房看望王安石。踏进书房,映入眼帘的,是散落在地上、杨上、桌案上的无数纸片和满屋满眼的“福建于”三字。丈夫闭着眼睛,麻木而疲惫地坐在“福建子”包围中的藤椅上,神情苦闷不堪。吴氏的心针扎似的疼痛,她轻步走到丈夫身后,双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丈夫的肩上。王安石察觉了妻子的到来,举手抚着妻子冰冷的手,闭目询问:
“雱儿此刻怎样?”
“此时尚好,两位婶娘陪着他……”
“你怎么哭了?”
“我……放心不下你,你该想开一些了……”
王安石紧握着妻子的手,像是回答,像是自语:
“我想开了。司马君实在识人、知人上比我强啊!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能够看透人世间所有的人。人,天底下最复杂、最善变、最不可捉摸的生灵!八年前的一个深夜,我与君实围炉品茶于司马府邸,他说过一段关于‘论人’的话:‘君子难进易退,小人易进难退,若奸人得路,岂可去也。欲去,必成仇敌。’诚哉斯言!可我现时才领悟到。惭愧啊,我的目光短于司马君实八年之遥……”
吴氏滴着泪水:
“司马君实是雱儿的恩师,妻儿在昏迷中也曾呼唤过司马君实……”
王安石接着说:
“苏子瞻比我年轻,但也是我的‘二字师’。八年前‘变法’开始,苏辙遭贬,我与子瞻相遇于早朝,在拱手问安时,苏子瞻以口无遮拦之舌责我而语:‘介甫大哀是轻信’。‘轻信’两字,多么尖锐而精当的评语,若非心灵两知,何能一针见血!可我当时竟一笑而未予深思,后悔不及啊!我轻信郑侠,败于一场荒唐的‘赌博’;我轻信邓绾,几乎跌入一场‘谋反’的冤狱;我轻信吕惠卿,终于败落到今天如此悲惨的下场……”
吴氏泣咽着感叹:
“有司马君实、苏子瞻这样的朋友,你也可以宽慰了……”
王安石痛苦万端地说不下去了。
突然,管家慌张地闯进书房,声音悲怆地呼号:
“老爷、夫人,公子他……”
吴氏猛地打了一个趔趄,嚎啕一声,呼唤着“雱儿”,发疯似地奔出书房。
王安石惊恐地从藤椅上站起,扑向门口,两步跨出,险些跌倒,幸被老管家双臂抱住,扶坐于藤椅之上。王安石发疯似地用拳捶打着右腿,他的右腿突然不听使唤了……
厢房里传来悲痛的哭声。
王安石瘫软在藤椅上,泪水涌流,仰天痛号:
“一日凤鸟去,千年梁木摧。雱儿,是我的‘轻信’枉杀了你,是我的‘不善识人’枉杀了你!一切都想开了,我陪伴你回到江宁去吧,雱儿啊……”
王安石从藤椅上挣扎站来,在老管家的架扶下,拖着一条不听使唤的右腿,向哀号震天的厢房跌撞而去……
熙宁九年六月,王雱病逝于京都。七月,王雱的灵柩运至江宁,安葬在江宁北山王安国的坟墓旁,相距十六步远。
“一日凤鸟去,干年梁木摧。”
熙宁九年十月,皇帝赵顼依据自己“一劳永逸地消除朝廷内争”的设想,以霹雳手段改组了朝廷:
罢王安石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以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
罢邓绾御史中丞之职,以兵部郎中出知貌州。
罢练亨甫中晋户房习学公事之职,出任漳州军事判官。
迁陈州太守吕惠卿出知延州。
迁密州太守苏轼出知河中府,旋迁徐州、湖州。
迁齐州掌书记苏辙为应天府(商丘)签书判官。
诏令吴充为中书门下平章事。
诏令王珪为参知政事同平章事。
诏令冯京为枢密使。
诏令李定为御史中丞。
……
熙宁十年初春,王安石吟着悲凄的诗句,离开了风云十年的大宋京都:
贱贫奔走食与衣,
百日奔走一日归。
平生欢意苦不尽,
正欲老大相因依。
空房萧瑟施缚帷,
青灯夜半哭声稀。
音容想象今何处?
地下相逢果是非。
他唱着悲歌回到了第二故乡江宁。到江边迎接他的,只有两个一面之识的“天涯沦落人”——“燕尔婵娟”和“书场浪子”。
王安石叱咤风云的时代结束了。
篇十七
湖州·太湖
皇帝御笔铸就了大宋百年来最大的文字狱——“乌台诗案”·鲈香亭上,苏轼对着茫茫水天发出了“仕宦人生”的忏悔·
王安石时代结束了,九年来力主“变法”的人物和反对“变法”的人物都离开了京都。朝廷灰濛濛地失去了鲜明的色彩,朝政大权落到吴充、王珪、冯京、李定等人的手里。皇帝赵顼随即改朝号为“元丰”,希望开创一个丰裕安定的新时期。
此时执掌权柄者,原本都是游移于“变法”和“反对变法”之间无定见的官僚,有些干脆就是滑头。在两派人物长期激烈的厮斗中,时而支持“变法”,时而同情“流俗”,貌似公正无偏,实则看风使舵。一旦权柄在握,应和着皇帝赵顼所需,虽然还在高喊“变法”,但其所为,均以强化皇权为宗旨。王安石时代围绕“变法”兴起的严肃论争,成了强化皇权需要诛伐的“做悻之语”;王安石时代比较活跃的“百家争鸣”,成了强化皇权需要禁铜的“讪谤谩骂”。口无遮拦的苏轼和他“讽喻朝政”的诗词歌赋,自然成了新时代的“箭靶”。苏轼“应时”而上呈的《湖州谢上表》,“应时”地引发了他仕宦人生的沉痛哀歌。
元丰二年(1079年)七月七日清晨,太常博士皇甫遵,带着他的儿子和御史台两名狱卒,飞马驰出京都的南薰门,奔赴湖州,奉旨逮捕苏轼入京治罪。
一个时辰之后,苏轼的密友驸马王诜,也派出他的亲信马夫王林,飞马驰出南薰门,驰往应天府(商丘)急告苏辙,意在通过苏辙急告苏轼速做应变的准备。
王林和皇甫遵日夜不歇地飞马争时,拉开了大宋百年来最大文字狱——“乌台诗案”的帷幕,其悲哀如同为王安石的“变法”唱起了一曲挽歌。
苏轼是元丰二年四月二十日从徐州移知湖州的。他按照朝制向皇帝赵顼呈表谢恩。并禀报已遵诏到职。这份《湖州谢上表》全文二百七十四字:
臣轼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于今月二十日到任上讫者。风俗阜安,在东南号为无事;山水清远,本朝廷所以优贤。顾惟何人,亦与兹选。臣轼中谢。伏念臣性资顽鄙,名迹埋微。议论阔疏,文学浅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独无寸长。荷先帝之误思,摆置三馆;蒙陛下之过听,付以两州。非不欲痛自激昂,少酬恩造。而才分所局,有过无功;法令具存,虽勤何补。罪团多矣,臣犹如之。夫何越次之名邦,更许借资而显授。顾惟无状,岂不知恩。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天覆群生,海涵万族。用人不求其备,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而臣顷在钱塘,乐其风土。鱼鸟之性,既自得于江湖;吴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敢不奉法勤职,息讼平刑。上以广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臣无任。
此份谢表,有文人之酸气、狂气和牢骚气,但绝无不忠于皇上的“戾气”。可御史台的一个官吏,在强化皇权、禁锢言论的森然气氛中,却看到了苏轼“愚弄朝廷”、“讽喻皇上”的“愤心”和“低訾”,便摘取其中“臣性资顽鄙,名迹埋微,议论阔疏,文学浅陋”、“荷先帝之误思,擢宀真三馆;蒙陛下之过听,付以两州”、“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等字句,呈于御史中丞李定。
李定时为御史台实权长官,正在创建“强化皇权”的业绩,苏轼“谢表”中的这些字句,正是他需要的“猎物”。他与苏轼有着强烈的宿怨:熙宁三年,当他在王安石提携下刚刚步入朝廷,改嫁的生母病故,他怕因“母亲改嫁”而遭人耻笑,便匿母丧而不肯奉孝祭奠,苏轼与司马光借着一个“孝”字,对他进行了猛烈地弹劾,几乎断送了他的仕宦前程。宿怨与现实需要结合,李定立即“应物而用”地抓住苏轼,运用御史台的职能,树起了一个“讪上有诛”的“箭靶”。他带头上呈奏表弹劾苏轼:
……知湖州苏轼,本无学术,偶中异科。初腾沮毁之论,陛下犹置之不问,轼信终不悔,狂悖之语日闻。轼读史传,非不知事君有礼,讪上有诛,而敢肆其情心,公为低訾。而又应试举对,即已有厌毙更法之意。及陛下修明政事,怨不用己,遂一切毁之,以为非是。伤教乱俗,莫甚于此。伏望断自天衷,特行典宪。
新帐老帐一起算,李定祭起了“典宪”之剑。
监察御史舒亶,跟着搜集了苏轼大量的“讽喻新法”的诗句,补充了李定弹劾奏表中事例的不足,也把弹劾苏轼的奏表上呈于皇上:
……轼近上谢表,颇有讥切时政之言,流俗毅然,争相传诵。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轼则曰“赢得儿童语言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群吏,轼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轼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轼则日“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其它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诋谤为主;小则镂版,大则刻石,传播中外,自立为能……
舒亶并随弹劾奏表呈上《钱塘集》和其它苏轼的镂版诗作三卷为罪证,请求皇上严惩苏轼“谩上”之罪。
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更是“义愤激烈”,上呈弹劾奏表,请求皇上对苏轼“大明诛赏,以示天下”:
……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谤讪讥骂,无所不为,有水旱之灾、盗贼之变,则归罪于新法,喜动于色,惟恐不甚;现更明上章疏,肆为低消,无所忌惮。若不大明诛赏,以示天下,则法无存矣……
此时的皇帝赵顼,正陶醉于皇权日益显赫的欢愉情绪中,对行之十一年的“变法”内容,似乎已失去了热情,他的精力已转向北部边境日益“倔强”的辽国:
每虔夕惕心,
妄意遵遗业。
顾余不武姿,
何日成戎捷。
他每日夜深之时,即召集宰执吴充、冯京、王珪等人于福宁殿御堂,计议收复燕云诸州之策,以图创建超越祖业的功绩。谁知御史中丞李定、监察御史舒亶、何正臣等弹劾苏轼“讪谤谩骂”、“愚弄朝廷”、“讽喻皇上”的奏表接踵而来,扰乱了他壮烈的情怀,勾起了他对以往朝廷纷争的可怕记忆,也勾起了他对苏轼积存于心的不满。为了防止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