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拿起“案情”一看,是邓绾几个月前弹劾吕惠卿“华亭弄权奸利”的条列“案情”,立即猜出有人企图蒙混于其它案件之中下狱制罪。这是罔上欺君啊!他冷汗涌出,两腿瘫软,跌跪在皇帝赵顼面前,叩头禀奏:
“圣上明察。臣居东府,有不察失职之罪,但此事确非臣下所为。臣虽厌恶吕惠卿的为人,痛恨吕惠卿的弄权贪读,但决不敢方命矫令,蒙混欺君……”
皇帝赵顼大笑,声韵干涩,边笑边冷眼盯着王安石:
“朕相信先生不会欺君蔽上,更不相信先生会以如此手法玩朕于掌中。但先生官居东府,有责任查清此事以告朕!”说罢,拂袖而走入内室。
月色茫茫,王安石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大内皇宫。他回想自己第二次任相以来一年间的所作所为,觉得无愧于皇上,无愧于朝廷,也无愧于同僚。即使在吕惠卿反目相噬的陷害、污蔑中,仍以委屈相让,不予反击,以图有利于“变法”的推行。可皇上今夜不仅是对自己失职不明的谴责,而且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了。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在痛苦的思索中行走着,走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何时走进家门的?他不知道。
四更时分,在泪烛照映的书房里,在病妻吴氏的拂照下,当他弄清这桩不光彩、不道德、不得人心的“弄权蒙混事件”是出自儿子王雱的筹划时,他的一颗心真地要碎了。他的老泪滂论而下,以拳捶胸,仰天嚎吼:
“‘种瓜得豆’,人生的一大悲哀啊!我一生坦诚耿直处世,为什么弄权诡诈之徒却出于我的门下?我一生光明磊落待人,为什么奸佞阴谋之徒却是我的学生?我一生负重如牛地耕耘着自己的田园,为什么收获的只是一把棘手的蒺藜!是我的狂狷执拗、偏狭少容造成的恶果吗?我误了国家,我误了黎庶,我误了英明的皇上,也误了自己的儿子啊!‘变法’何其如此之难!王安石再也挺不起腰杆了,愧对圣上,愧对大宋江山,愧对古圣先贤啊……”
王安石悲怆的泪水和哀嚎,使妻子掩面而泣,使儿子无地自容。王雱“扑通”一声跪倒在王安石的面前,发出了碎心裂胆的忏悔:
“阿爸,儿愚蠢!让仇恨蒙住了眼睛。我恨吕惠卿的‘奸巧’,使二叔郁愤而亡;我恨吕惠卿的‘阴毒’,使三叔蒙冤遭贬;我恨吕惠卿的‘反目相噬’、‘恩将仇报’,欲置阿爸于‘谋反’的死地。可我瞎了一双眼睛,干出了一桩‘矫令欺君’的蠢事,铸成大错,毁了阿爸的名节,毁了阿爸的毕生追求,毁了‘变法’…
“阿爸,我恨吕惠卿的‘忌贤嫉才’,曾布被逐了,吕嘉问落职了,现时朝廷忠于‘变法’的人,已被吕惠卿剪除大半;我恨吕惠卿的‘贪读奸利’,现时‘变法’的声誉,已被吕惠卿败坏殆尽;我恨吕惠卿的‘结党营私’,现时谏院、御史台的官员,几乎都成了吕惠卿的党羽。可我鬼迷心窍,以‘弄权’对付‘弄权’,以‘阴谋’反对‘阴谋’,铸成了‘弄权罔上’之罪。我与吕惠卿殊途同归,成了千古罪人,罪该万死啊!
“阿爸,儿不孝!浮躁自负,自作聪明,违背了父母的训诲,珐污了家风的清白,陷阿爸于不忠不义之中。凡愿自缚请罚,以满腔悔恨之血,洗涮自己这莫赎的罪愆。阿爸、阿妈,儿愧对你们三十三年掬劳养育之恩,儿悔恨不及啊……”
王雱痛哭呼号,鲜血喷口而出,染红了王安石脚前的青砖,昏厥倒地。
吴氏惊叫扑去,抱着昏厥的儿子,大放悲声……
王安石完全木呆了。他手脚失措,慢慢弯下腰身,抚着昏厥的儿子,哽咽着呼唤:
“雱儿,雱儿,我不该来到京都,我不该带着你来到这是非之地……”
当王安石为昏厥的儿子到处延医求救的时候,一则“王安石自请离京”的谣言,当夜便在朝臣府宅中哄传。精于当官之术的御史中丞邓绾听到这个消息后十分震惊,他害怕王安石离京后吕惠卿返回京都,更害怕吕惠卿弄权报复,便急忙找中书户房习学公事练亨甫摸底。练亨甫原是一个惯于恃才逞能的人,根本不知他与王雱合谋的“弄权蒙混,罔上欺君”的罪行已经败露,仍以“万事通”顺竿爬的伎俩,杜撰了“王安石自请离京,皇上坚留不准”的情状,并唆使邓绾以御史中丞的身分立即上表,谏奏皇上恩宠王安石“变法”之功,借以加强王安石的地位。
精明的邓绾,以为摸到了底牌,立即写就奏表,于当夜酉时迳呈福宁殿御堂。
邓绾的这份奏表,“其言甚无顾忌”,除极力称赞王安石的“变法”功绩外,其主旨是奏请皇上赐王安石府第,以示恩宠之意;并荐举王安石之子王雱和王安石之婿蔡卞有非凡之才,可委以重任……
邓绾这不失时机的拍马溜须,在加速着王安石的垮台。
翌日清晨,皇帝赵顼在福宁殿御堂阅览了邓绾的这份奏表,怒火中烧,以拳击案:“如此媚心卑鄙、碱性奸狡之徒,竟居于御史中丞之位,朝廷能不纷争四起吗?”一声喝令,召御史中丞邓绾进了福宁殿御堂。
在皇帝赵顼声色俱厉地洁间下,邓绾自知犯下了“谄附安石,为其谋第,为其子婿营官”之罪,灵机一动,立即把谄媚的“奏请”又变成了投机的“揭发”:
“圣上明察。臣之所奏,乃王安石门人练亨甫所指使。臣为王安石请赐府第,为王安石子婿营官,亦为王安石门人练亨甫所言及……”
邓绾又不失时机地“反目相噬”,简直是推王安石落井了。
皇帝赵顼一声怒吼,斥逐了邓绾,烦乱焦灼地跌坐在御椅上,陷于酸楚、凄苦之中:
“朝政衰败如此,谁之过啊?王安石在骗朕,吕惠卿在骗朕,王雱在骗朕,御史中丞邓绾在骗朕,连一个小小的中书户房习学公事练亨甫也在骗朕!满朝大小臣子都在串通一气地蒙蔽朕啊!‘昏昏’之主,能有‘昭昭’之政吗?
“做一个‘昭昭’的帝王难啊!时时、天天、月月、年年,都需要在辨别‘谎言’与‘真话’中生活!一时不慎,就会跌入群臣编造的‘谎言’中,成了臣子们谎言操纵的玩偶。这些‘谎言’,有时是忠顺悦耳;有时是信誓旦旦,有时是投其所好,有时扑朔迷离,有时是色彩斑斓,有时是无形无色!朕落于王安石与吕惠卿共设的鼓中多年,不是今日才知晓了吗?
“此风不灭,何以兴邦!此患不除,终有一天要亡国!王安石啊,前日你‘弄权蔽上、方命矫令’之案未了,今日又谮愬胁持,巧使党羽,与朕斗起法来!你以为朕奈何不得你吗?”
一个发泄愤怒的念头在皇帝赵顼的心中产生了:
“借今日午朝之机,该清算王安石一贯‘罔上欺君’的罪愆了,为奸佞弄权者戒!为不忠不顺者戒!为狂犯不羁者戒!”
午朝在等待着王安石……
王雱的如实招供、沉痛忏悔和吐血昏厥,轰毁了手安石的疑惑、委屈,以及追求、理想,一夜的痛苦煎熬,他心胸中冲撞折腾的,只有一个官场上虞诈奸狡所结就的现实。这现实的虞诈奸狡甚至塑造了自己的儿子,儿子亦用虞诈奸狡坑害别人,最后则被别人更为阴毒的虞诈奸狡击倒了。圣明的皇上呢?不也在用高明的虞诈奸狡行事吗?前日深夜福宁殿御堂召见中的一言一行,显然是有着周密的准备。那热情亲切地捧茶设座,那不露声色地托出《讼奏》,那虚与委蛇的言谈话语,全是御臣术的运用。道德沉沦了,友谊沉沦了,坦诚沉沦了,相知沉沦了。自己心中的热情、向往、追求也在沉沦着啊!他望着病榻上昏厥不醒的儿子王雱,泪流不止。
王雱在厢房里的病榻上昏厥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已时时分,才从昏厥中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年老的父母陪着一位御药房医官坐在榻前流泪,锥心的愧疚和悔恨又刺痛了他,不待父母脸上的微笑浮出,他突然挣扎着掀被推枕而起,狂呼一声“我罪不容诛啊!”随着这声摧肝裂胆的嚎吼,他背上一年前生长的一块蜂窠状的痈疽破裂,脓血涌出,污染衣被,疼痛彻骨。他又昏厥摔倒在床榻上。
医官急忙翻过王雱的身子一看,脸色惨白:这是属于危象的“疽”,脓毒败血,发于骨胳肌肉深处;疽毒内陷,损伤筋骨,无药可医!秦末楚汉相争,项羽的军师范曾,就是因为“疽发于背”而死。但做为一个医官和王安石的朋友,他不愿以实情告知王安石夫妇,怕这对年老的夫妻经受不起“老来丧子”的打击,便故作轻松地说:
“急火攻心,不碍事的。公子会很快苏醒过来,我当尽力疗治。介甫公,该是午朝的时候了……”
王安石何尝不知儿子的病症是可怕的“疽”,何尝不知范曾的“疽发背死”?只是怕妻子惊骇心碎,才佯装不知罢了。医官的一句“该是午朝的时候了”的善意提示,分明是要自己和妻子离开这里,以便医官对儿子背上破裂的“痈疽”做去肉刮骨的治疗。是啊,该去参加午朝了,该向皇上禀奏“弄权蒙混”事件的原委了,该是父亲替儿子偿还这笔债务的时候了。他向老医官表示感谢,挽起妻子吴氏,相沫以慰:
“医官已明病情,且谓不碍事的,你也该放心地歇息一会儿了。该是午朝的时候,我也该去叩见圣上了……”
妻子吴氏自然明白“叩见圣上”的含意,她惊乍而起,紧紧抓住丈夫的双手不放,泪眼相对,突然扑在王安石的怀里泣咽不止。
王安石抚拥着妻子,声音哽咽:
“夫人放心,我会很快回来,我会回来看望我们的儿子的
吴氏泣咽着,用泪洗的面颊紧贴着王安石的胸膛和胸膛里那颗滴血滴泪的心……
今日的午朝,群臣几乎都是提前半个时辰毕集于延和殿的。而且异常肃穆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不再有人相互寒暄,不再有人恃才斗趣,连一向懒气秧秧、大大咧咧的王珪,也显得神情庄重。“王安石自请离京”的传闻已哄动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而王雱“吐血病危”的消息似乎增强了“王安石自请离京”传闻的准确性。朝臣们都想从今天的午朝中看出个究竟来。暗中探知吕惠卿上呈《讼奏》的官员,更是存心要看王安石的“热闹”。
王安石匆匆赶来。连日的疲劳加习以为常的衣冠不整,显得他颇为潦倒,儿子“弄权蒙混”罪行的折磨和对儿子病情的牵挂,使得他神情颓废,衰老无力。他浑然不觉地匆匆穿过人群,刚刚走到宰相的位置上,宦侍尖啸的“圣上驾到”的喝道声就迎面传来。
皇帝赵顼大步走进殿堂,登上高台,坐落在御椅上。同僚们“哗”的一声跪伏于地,高呼“皇上万岁”。王安石却因气喘吁吁、立足未稳而慢了几拍。
皇帝赵顼原是带着满腔的愤怒走进延和殿的,目光追索的对象自然是王安石。王安石在刹那间的举止“失误”和“失误”之后的惶恐失措,触动了皇帝赵顼紧绷的心弦,他突然感觉到王安石的衰老和可怜。
王安石毕竟是朕的宰相啊!十年来君臣之间,也有过多次的冲撞和不快,但王安石的狂狷,都是从“变法”的需要出发的,朕应予谅解。十年来君臣之间,也有过几次上下颠倒的争吵和要挟,但王安石的执拗,都是因朕优柔寡断引起的,朕也是可以隐忍的。可近几年来,“罔上欺君”事件屡屡发生,蒙朕于鼓中,而且门人党羽竞相效尤,使朕心寒,朕虽欲隐忍而终不能啊……
王安石毕竟是与朕共同发起“变法”的谋臣,毕竟是为朕的江山社稷熬了十年心血的老臣,终不可使其受辱于群臣之面前!再说,又何必一触即跳地发作呢?深沉成熟的帝王“威”在不露声色,“严”在思虑缜密……
皇帝赵顼平静下来,他缓缓站起,大声发出了谕旨:
“今日午朝不举,诏令同平章事王安石福宁殿御堂晋见!”说完,不待群臣礼祝欢呼,大步走出了延和殿。
熙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午时三刻福宁殿御堂的这次君臣会见,标志着王安石和他的“变法”命运的根本转折——理想破灭、君臣失契、事业衰落、“变法”中止。
皇帝赵顼还是用“梅枝雪水龙团茶”接待王安石。
“梅枝雪水龙团茶”是芳香的,但也是苦涩的。君臣据几案相对而坐,气氛肃穆沉寂。王安石怀着一颗冰冷待罪之心,皇帝赵顼怀着一颗隐忍勘审之心。五年前此地此时的那次君臣品茶论政,决定了司马光、苏轼、韩琦等人的命运,今天的君臣会晤,将决定皇帝赵顼和宰相王安石自己的命运了。
赵顼暗暗瞟了邓绾奏请为王安石“赐第”、为王安石子婿“营官”的奏表一眼,口中说道:
“闻先生宰相府邸简陋狭窄,人多屋少,起居不便。朕欲赐先生一座富丽堂皇之室,先生以为如何?”
王安石惊诧。他不知有邓绾为自己“奏请赐第”之事,还以为是皇帝对自己目前处境的一种宽慰,他十分感激,急忙拱手谢辞:
“谢圣上关怀臣下。九年前臣奉诏进京,圣上赐臣以宽敞巍峨府邸,臣已是居之有愧,何敢再有所奢求。圣上意欲‘赐第’之恩,臣铭刻五内,但惶惶然不敢领受。”
赵顼微微一笑:
“听朝臣传言,先生之子王雱,不唯文才非凡,政见亦卓然超群,素有‘小圣人’之称;先生之婿蔡卞,干练而多思,木讷而敏行,亦当代俊秀。朕欲委他们以重任,先生以为如何?”
王安石大惊失色,急忙离座跪倒。
他谈了儿子王雱对吕惠卿“华亭弄权奸利案”狱久不决的怀疑和不满,谈了王雱与吕嘉问、练亨甫合谋窃取邓绾弹劾吕惠卿“华亭弄权奸利案”罪状的经过。谈了儿子王雱借去东府之机,杂吕惠卿“罪状”于其它案情之中蒙混下狱制罪的详情。
王安石叩头请罪:
“臣之子王雱,心怀私怨,党奸枉法,方命矫令,罔上欺君,实为‘弄权蒙混’一案之首恶,犯有万死不赦之罪,乞圣上绳之以法,以严刑典;吕嘉问、练亨甫为‘弄权蒙混’一案之从犯,亦当严惩。臣教子不严,纵放成劣,遂有今日蔽上欺君之祸,罪愆在身,乞解机务,顶罪待罚……”
赵顼见状,神情亦为之凄然。他对王安石关于“弄权蒙混”一案的禀奏是满意的,王安石没有参与此案,也没有隐瞒此案中儿子王雱的犯法行径,而且揭露了门人练亨甫的弄权行奸,并不欺朕!可这些悲哀之事,为什么总是发生在王安石的身上?吕惠卿是王安石的学生,练亨甫是王安石的门人,邓绾是王安石提携起来的,王雱是王安石的儿子,连以画图作谏的郑侠,也是出于王安石的门下啊!这些惯于在朝廷里兴风作浪的人物,为什么都没有学会王安石的博学远识、正直廉洁的优长,反而因袭了王安石执拗偏颇、孤傲少容的短劣呢?介甫先生,你锐意进取、勇于变革的勃勃雄心,在影响着众人;你的偏狭少容、执拗自负和藐视朕躬,也在影响着众人啊!赵顼长吁一声,弯腰扶起哀痛的王安石,斟茶相慰:
“先生披肝沥胆,朕甚为感激。王雱‘弄权蒙混’一案,朕已不想追究。往者已矣,昔日那些纷乱如麻的糊涂帐,朕也无心清理了。朕今日亦披肝沥胆于先生,愿先生能够体谅朕一颗苦涩之心……”
王安石望着皇帝赵顼,茫然不解皇上的话外之音为何?
皇帝赵顼从御案上拿起吕惠卿上呈的一叠“私笺”,交给王安石。王安石接过一看,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