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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静听着。
刘恕呷了一口茶,神情凝重:
“能不能作这样的猜测:三五年来,朝廷纷争不断,案件事件迭出,《流民图》的哄动京都,‘天意赌博’的震动天下,‘宋室不和’的泄露于外,‘李逢、刘育谋反案’的发生,‘华亭弄权奸利案’的揭露,王安石的下台和上台,‘手实法’的推行和罢停,吕惠卿的失势和出知陈州,已使朝廷成了一座乱哄哄的烂摊子。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的官员,几乎都陷于这个或那个案件、事件之中,分派、分帮、分体、分系,以倾诈异己为业,以谋取私利为本。人无干净之人,心无公正之心。忠于帮派,形同铁板;心于朝廷,势若散沙。皇上握掌难成泥团,松掌则满手皆空。如此局面,就算介甫所创新法完美无缺,也难行之于天下。因为执法在人,人若不济,再好的法度也只是一纸空文而已。司马公熟知历代治乱之道,此时的帝王,通常有两种抉择:消帮派、削体系、掺沙子以通气息,加楔子以沾泥土,遴选无派、无帮、无体、无系之忠耿才智之士以摄总行公,转乱为治,此乃英明之帝王所为;一种是狐疑百变,朝秦暮楚,以甲制乙,以乙制丙,以丙制甲,捕风而捉影,听谗而制狱,有案必诛,有诛必连,驱无德、无知之徒揽总而行令,越治越乱,此乃昏庸帝王之所为。今天,宦侍突然进入‘独乐园’,神情暧昧,疑窦甚多,公当善待宦侍,揣摸其来意,庶可知将至之祸福……”
范祖禹愕然地望着刘恕,心头浮起了一种沉甸甸的敬重:道原寥寥数语,清晰描绘出了朝廷兴衰难料的未来。
司马光完全听懂了刘恕对朝廷现实和未来的担忧,只是没有明白地点出皇帝赵顼的名字罢了。朝廷近十年来的变革,震荡了百年因循苟且的积习,活跃了百年沉闷暗哀的气息,开始了一种惊扰民心的尝试,但举措失当,用人不精,专事诛罚,贬逐频繁,群臣离意,民心怨沸,以致酿成今天纷错难治的现实。但皇上毕竟是英明之主,吕惠卿的失势和出知陈州,王安石的复出和执掌权柄,也许就是道原所讲的第一种抉择。圣上,现在确实已到“转乱为治”的时候了。
但“独乐园”眼前的灾祸莫测,仍然是惶惶而沉重地压在司马光的心头。他叹息道:
“谣啄在前,勘审接踪,连日飞祸临头,光心神全然混乱而无依了。道原、淳甫析事至细、至深,光感激而尽领受矣。光不畏惧灾祸之降临,只求在灾祸降临之前,皇上能赐数月安静无扰的时间,让我们于钓鱼庵从容商议史料上纷错难治之题。如何‘善待宦侍’?如何‘借重宦侍的特殊权力’?光无知、无法,愿道原、淳甫为我执著一决……”
夜已深了,弄水轩外的潺潺流水声清脆而响亮。刘恕和范祖禹相视而无语,轮番打量着司马光粗布黑衫上的补丁和满身的一股寒酸气叹息摇头。
大宋三位史学大家,在谈论悠久而烽烟弥漫的历史时,都有着卓越的见识、不凡的才智和丰富的语言,但在如何“善待宦侍”这样简单的问题上,都成了束手无策的呆虫。在大宋百年来崇尚“华贵绔丽”的传统和近几年来“以钱为是”的新风中,他们实在想不出除了“金银珠宝、权势美女”八字之外,还有什么有效的办法能赢得大内宦侍的好感和同情,更不敢奢望大内宦侍能够仗义相助了。无计无策而又沉默不语,简直是活受罪!刘恕沧然一笑,自嘲自解地道出了他们心底共同的无可奈何: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之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之乎哉?’孔夫子这句话问得糊涂!他老人家对‘礼’、‘乐’高尚的注释早过时了。在现时,‘礼’就是金银玉帛,‘乐’就是钟鼓美女!金银能使鬼推磨,美女能使神拉车。司马公,你有金银玉帛吗?你的金银玉帛只够买书局用的笔墨绢帛;你有钟鼓美女吗?你的‘钟鼓’是弄水轩外的几溪流水,你的‘美女’是满屋沾满灰尘的黄面书卷;你原来还握有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的大权,可你有权不会用,只知梗着脖子与皇上顶牛,不知聚敛财物以自肥,所以落得今日如此潦倒。身居‘独乐园’,坐着冷板凳,却梦想一个大内宦侍俯首听命,这不是愚蠢面荒唐的异想天开吗?”
司马光拈髯大笑:
“一语而解玄机,一语而断生路,光只好束手待毙了。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我们还是进钓鱼庵自乐其业吧。天塌下来,也不管了。道原、淳甫以为如何?”
范祖禹拱手应和:
“我已是‘独乐园’中人物,既无生路可逃,只有死途作陪了。”
刘恕以掌拍胸,嘭嘭而响:
“鬼神难敬,我入伙了!”
三人相视而笑,笑声飞出了弄水轩。
一晃宦侍梁惟简来到“独乐园”已经五天了。
在这陌生的天地里,面对几个陌生的文人,他已完成了皇上交给他的特殊使命——检校书局帐目,考察司马光的言行,观察司马光与致仕老臣的交往,特别是与范镇、邵雍的交往。
他是皇上身边的小人物,但也是了解朝廷纷争内幕最多的人物之一。他当然清楚这个“特殊差遣”产生的始末和含有的分量:
去年二月初,“手实法”推行受阻。苏轼从密州上书,拒绝推行“手实法”,宰相韩绛以苏轼的奏表为由,弹劾吕惠卿,并谏奏皇上复用王安石。吕惠卿闻讯惊恐,即上呈笺表弹劾王安石兄弟前几年的“政事过失”,同时,御史中丞邓绾,也上呈笺表弹劾司马光“利尚方笔墨绢帛及御府果饵金钱之赐而推迟修书”,“故作陪哑而插手朝政”,“阴与邵雍、范镇等人相聚,有结党之嫌”。皇上似乎察觉到邓绾在为吕惠卿的固位贪权效力,便留中此事而未发。一年来,吕惠卿与王安石交恶,生死水火,两不相容。吕惠卿终因“华亭弄权奸利案”而出知陈州。王安石之子王雱追杀不舍,十天前吕惠卿上呈王安石“私笺”于皇上以反击。皇上暴怒王安石的“欺君蔽上”,又重新捡起了一年前留中的这份弹劾奏表,并派他来到“独乐园”检校审察。其意如何?他也猜不透!
在“独乐园”五天的生活,他破天荒地窥见了根本不同于宫廷生活的另一幅生活图景。园圃茅屋,漾溢着人间的质朴;翠竹青藤,托出了人间的宁静;清风流水,飘动着人间的淳美。入夜,站在高高的“见山楼”眺望整个“独乐园”,头顶是繁密的星光,脚下是几点灯火,夜色融合了天和地,一颗被宫廷生活折腾得紧张成习的心,一下子似乎变得十分舒坦、轻松。安逸得似乎能够听到自己均匀的心音。
人不能不讲良心啊!这五天来的酒肴是粗劣的,每餐数盘肉食菜肴,涩舌碜牙;一壶浊酒,难以下咽。可自己去读书堂、钓鱼庵、种竹斋察看过,司马光、刘恕、范祖禹等人,不都是一盘蔬菜、一盘辣椒,啃着馒头吗?他们连低劣的米酒也没有。
司马光的接待虽是冷漠的,可书局的帐目里却有着最诚挚的语言。这位黄面霜须的朝臣典范、史学大家,自书局成立八年来,除在京都三年时间里,如数领取过“尚方笔墨绢帛”和“御府果饵金钱之赐”,从熙宁四年至今,就分文、片纸未领。书局的所需所费,都是用“提举宫观使”些微的俸禄购买的。如此洁身自爱,两袖清风,在朝廷大小官吏中,只怕是没有几个人了。
读书堂、钓鱼庵、种竹斋那深夜和黎明照映夜空的灯火,是“独乐园”里几个学者的赤胆忠心啊!看到读书堂范祖禹、司马康置身书海,埋头书案,连茶也顾不上喝的情景,若再在他们身上寻觅“结党营私”的罪迹,那就是丧尽天良了。看到钓鱼庵里司马光床榻上的那只“警枕”和那桌案上三天删定四丈书稿的劳绩,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掉下泪来。如果硬要把这“警枕”和书稿看作是“插手朝政”,那还算个人吗?看到种竹斋里骨瘦如柴、卧床口授儿子论史解难的刘恕和四壁上邵雍、范镇等人与司马光相勉相励、相渡相嬉的赠诗,就什么都不必勘审视察了。“独乐园”里住着几个嗜书如命的呆虫,他们的兴趣和精力都投入了辉煌的学业,根本不屑一顾京都官场上的苟苟营营。
梁惟简决定明天清晨离开“独乐园”,而且要遵照皇上“什么也不说”的谕示离开。他心里又有些不忍: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吗?那样留给司马光的,将是更沉重的压力,更难解的谜和更为不安地折磨,对不起这位忠贞可敬的“陕西子”啊!向司马光吐诉这五天来自己的所见所思吗?万一有所泄漏,不仅自己违犯“天条”,司马光还真的会戴上一顶“插手朝政”的罪名了。他在辗转反侧地思索中,还是认定“圣命不可违”!皇上的心事是不可测的,自己本来就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况且皇上的想法时刻都在变化。
深夜四更时分,当钓鱼庵床头的“警枕”滚动,司马光落枕而醒,从床上爬起,埋头于书案的时候,宦侍梁惟简望着钓鱼庵的灯窗,默默向司马光拱手致敬。他走下见山楼,坐上华丽的双马四轮车辇,悄悄地驶出了“独乐园”的柴门。
天亮之后,大内宦侍不告而别的消息震动了“独乐园”所有的人。司马光闻讯,一声惊诧,眼前一黑,扑俯在书案说不出话来。
篇十六
汴京·延和殿
皇帝赵顼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吕惠卿凶狠的一击,从身躯上打倒了王雱,从精神上打垮了王安石·“一日凤鸟去,千载梁木摧”
宦侍梁惟简从洛阳回到汴京,不敢稍有耽误,便走进福宁殿御堂叩见皇帝赵顼几天不见,皇上的面色变得憔怀灰黄不敢认了,一双眼窝发黑,眉宇间堆着一层愤怒的郁结,心神不安地在御堂里徘徊着,似乎根本没有发觉他进入御堂。他熟知皇上的脾气,在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不要靠近皇上,以兔引火烧身,挨一通无由无缘的臭骂。但自己已进入御堂,退不出去了,便硬着头皮,恭敬地跪倒在门口等待着。
皇帝赵顼在低头急步徘徊几圈之后,突然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扔过几句话来:
“司马光也在欺骗朕?司马光也在玩朕于掌上吗!”
梁惟简一惊,不知皇上这股怒冲冲的火气从何而来,更不知何人在皇上耳边又念了司马光的邪经。在他疑惑尚不及理结的片刻工夫,皇帝赵顼猛地转过身来,两眼射着愤怒的目光盯着他,厉声叱道:
“如实禀奏,若有隐瞒,决不轻恕!”
梁惟简一时心慌胆怯,不顾语言的繁琐混乱,如实禀奏了在“独乐园”看到的一切:司马光的勤恳、简朴、忠君、守礼;钓鱼庵的灯光、警枕;司马光三天删定四丈书稿的劳绩;司马光用“提举宫观使”俸禄购置书局用的笔墨绢帛、“两袖清风”的洁身自爱;刘恕卧病口授儿子刘羲仲代笔治史的献身精神;范祖禹、司马康在读书堂书海苦熬的情状……他特意禀奏说:
“司马光居洛阳,近年来足不出‘独乐园’,埋头于钓鱼庵,与范镇、张方平、邵雍等人,已有一年不曾交往。‘独乐园’内,除范祖禹、司马康和前天刚刚来到的刘恕父子外,只有他的哥哥——七十岁的司马里了……”
在梁惟简杂乱无章地禀奏中,皇帝赵顼听得十分入神,渐渐神色趋于正常,最后坐落在软榻上,自语道:
“朕知司马光必不欺朕,朕知司马光是个脚踏实地的老实人。像这样的老实人,朝廷已没有几个了,也许连一个也没有了……”说着,仰头闭目,不再理睬面前跪奏的梁惟简。
梁惟简望着眼前神情有些迷乱的皇帝,心里禁不住浮起一层凄凉。他熟悉皇上在闭目沉思中,是讨厌任何人打扰的,便悄悄地站起,退出了御堂。
皇帝赵顼此刻的悲哀,是他登上皇位九年来最大的悲哀。
吕惠卿揭发王安石“弄权矫命、罔上欺君”的《讼奏》和作为王安石罪证的“亲笔信笺”,是今天清晨由刑堂堂吏亲自送进福宁殿御堂的。刑堂堂吏极聪明,如实地禀奏了东府“蒙混文书”下达刑堂的时间和经过,并如实禀奏了吕惠卿上呈《论奏》的情状,充分显示了一个位卑微吏的坦诚忠心,然后诚惶诚恐地离开。
皇帝赵顼翻开吕惠卿的《讼奏》‘一看,一股热浪冲上天庭,他感到眼前一黑。他着实地感觉到自己早就被臣下欺骗、愚弄和摆布着。自己这个皇帝,在王安石、吕惠卿心目中,只是一具由他们提线跳舞的木偶!
他痛恨王安石的“背叛”和“怀有贰心”,他痛恨吕惠卿的“奸巧”和“阴毒诡诈”,他把“变法”九年来出现的错事、坏事、鬼事都归咎于王安石,根本不去分析这些“弄权矫命、罔上欺君”的具体目的是什么?具体原因是什么?他已经陷于帝王自尊心受到伤害而急于报复的愤怒之中。
在他心境极坏的时候,西北熙河路铃辖韩存宝兵败五年谷的塘报于午时送进福宁殿御堂,在皇帝赵顼愤怒悲哀的心头又刺了一刀。
傍晚时分,挑州、眠州遭受西夏兵马围攻的塘报接踵而至。
一日三惊的刺激,使赵顼失去了理智。他迁怒于王安石,认为这些战场上的败北,都是王安石封锁消息、罔上欺君的结果。他决定起用司马光之事暂缓,先彻底消除王安石、吕惠卿在朝廷的势力,一劳永逸地消除朝廷的内争,全力对付外患的侵扰。
五月二十七日深夜,皇帝赵顼在福宁殿御堂,紧急召见了王安石。
西北熙河路铃辖韩存宝兵败五牟谷的塘报和西夏兵马围攻洮州、岷州的塘报,这一天也苦苦折磨着王安石。枢密使吴充原是一个不爱出头露面的人,又是王安石的儿女亲家,两人在商议了应付西北边境战事方略之后,便托王安石转奏皇上。
事有凑巧。王安石接到皇上深夜召见的浙召后,便带着应对西北战事的方略设想走进福宁殿御堂。
皇帝赵顼异常热情地接待他,并亲自为他斟茶设座。
在王安石受宠若惊的惶恐中,皇帝赵顼把一份《讼奏》表文放在王安石面前,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的宰相。
王安石打开《奏表》一看,是吕惠卿写的《讼诉书》:
……安石尽弃素学,而隆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很,方命矫令,罔上恶君。凡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莫不备具,虽古之失志倒行逆施者,殆不如此……
王安石压根儿没有想到现居陈州的吕惠卿还会讼告自己于皇上,更想不到还有何事可讼告!他望着似笑非笑的皇帝赵顼,不知从何说起,欲辩无语,欲诉无声。
皇帝赵顼含笑不露地从御案上一叠下狱制罪的案件中,捡出一件厚厚的“案情”,放在王安石的面前,若无其事地说:
“弄权蒙混,偷天换日,才智超群啊!先生可察而览之……”
王安石拿起“案情”一看,是邓绾几个月前弹劾吕惠卿“华亭弄权奸利”的条列“案情”,立即猜出有人企图蒙混于其它案件之中下狱制罪。这是罔上欺君啊!他冷汗涌出,两腿瘫软,跌跪在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