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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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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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由于太守苏轼一家与民同苦,也以野菜充饥,在苏轼治理密州的两年间,史料上没有密州城里“盗贼”劫掠的记载。
  熙宁八年三月二十七日午后,苏轼在府衙理事之后,便提篮寻觅野菜于密州古城废圃。废圃荒芜,杂草丛生,觅食宝地,然每日都有饥民寻觅笆梳,可食之物已荡然无存,唯残垣坍冢之上枸杞野菊碧翠,无人摘采。苏轼视之良久,采得一篮回家。
  苏轼提篮踏进“西斋”的大门,一个婴儿气促欲绝的啼哭声迎面扑来,他的心突地沉了:又是一个“弃婴”,又是一个家破人亡。他急步走进庭院,看见妻子王闰之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孩正在喂奶,这个女孩长得很秀气,皮肤皙白,双眉弯弯,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只是瘦成了皮包骨。王闰之因饥饿断了乳汁的奶头,不仅止不住孩子的哭声,而且引起孩子委屈嘶哑的号啕,抓手蹬脚地哭闹着。全家人都被这委屈嘶哑的哭闹声弄得团团转。王闰之已是汗水淋淋,朝云捧着水杯侍候着。任妈从膳房急急地赶来,把一小碗苞米糊糊送到王闰之手里:
  “这是从几条面袋上拍抖下来的一把面……”
  王闰之急忙接过,拿起小羹匙哺喂婴儿。婴儿立即停止了啼哭,小嘴“吧吧”地吃了起来。吃得真香啊!
  任妈笑了:
  “真是个烈性女子,受不得委屈的。”
  朝云说:
  “真是个有福气的女子,要不是遇到夫人,谁会拣你这条小命啊。”
  王闰之舒了一口气:
  “也是个苦命女子,要不是爹妈死活难保,谁舍得把亲生骨肉扔进草棵。”
  四岁的苏迨笑着奔跑过来,拉住王闰之的衣襟说:
  “妈妈,她不哭了,留下她!我们有个小妹妹了。”
  苏轼见此,泪珠滚落,他突然抱起苏迨,声音哽咽:
  “迨儿,爸爸无能,使密州黎庶流离失所,抛儿弃女!爸爸无能,使自己的家室断粮断炊,连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婴也养活不了啊……”
  任妈、王闰之、朝云都忍不住了,泣咽出声。
  苏轼默然良久,转语苏迈:
  “迈儿,送孩子去义所养育吧,那儿有特拨的粮米,好歹会喂她半饱……”
  苏迈抱着女婴离开了。
  苏轼怀中的苏迨突然喊道:
  “爸爸,我饿……”
  苏轼无言以对。他紧紧抱着苏迨,忽而想到自己采撷的一篮枸杞、野菊,苦涩的话语蹦出嗓门:
  “迨儿莫叫,你看,爸爸已采来一篮最香最甜最好吃的野菜;保你吃个饱!任妈,今天可要看你的手艺了。”
  任妈赶紧拿过篮子,苦中作乐地赞扬着苏轼:
  “我家大郎已学会采撷野菜,而且是满篮而归,有长进啊!迨儿,快跟婆婆去膳房择菜去。”
  孩子是好哄的,苏迨高兴地离开苏轼,奔向任妈。
  朝云望着菜篮子里的枸杞、野菊,惊恐地询问苏轼:
  “先生,这些野菜何名?”
  “枸杞、野菊。”
  “采于何处?”
  “古城废圃。”
  “可食吗?”
  “不可食吗?”苏轼笑而反诸。
  朝云从篮中拿起一枝枸杞和一枝野菊:
  “听饥民讲:枸杞、野菊,气味苦涩,入口麻香,落腹呕吐,密州人有‘饥不食杞菊’之谚。若此物可食,岂能待先生一劳而满篮而归!”
  苏轼大笑:
  “朝云,朝云,此乃天物,你暴殄遗弃了。枸杞、野菊,均入药典,若不可食,何能为药?古籍有载:庐山有一僧人,年逾百岁,攀山若飞,自言常食杞菊而常健,汝不闻啊!”
  朝云悟其苏轼借古籍而杜撰,戏而作语:
  “古籍亦有记载:与其尽信其书,木如无书,先生又作何解释?”
  苏轼笑而作答:
  “饿肠辘辘,饥不择食,河豚虽剧毒天下,然鲜美绝伦。天下事物,原是不能以一而论的。若古籍记载灵验,则密州黎庶又多一种充饥之物,可救得多少人的生命。”
  朝云话噎,说不出来了。可敬可怜的密州太守,在朝廷不理不睬、不帮不助的情景中,只有学神农尝百草,为密州饥民解饥了。壮哉!悲哉!
  王闰之看得清楚,听得明白,不论杞菊是否可食,丈夫的一颗爱民之心总算对得起密州黎庶了。她插话鼓励丈夫:
  “杞菊既可入药,当然亦可为食,古籍有载,岂有谬啊!任妈,你膳制河豚,手艺精妙,这天下第一道杞菊佳肴,可要出自你老人家之手了。”
  任妈听懂了王闰之的叮咛,要自己像烹制河豚一样烹制杞菊。可烹制河豚之法自古有传,精心除其毒液即可,这杞菊之毒何在?茫然不知啊!但大郎一颗为民解饥之心,是容不得自己畏缩退避的。她提起菜篮,坦然一笑:
  “季璋放心。这道杞菊菜也会鲜美绝伦,特别在大家饥肠辘辘的时候……”
  苏轼大笑喝彩:
  “任妈妙语,可传千古!只有‘饥肠辘辘’,方可‘鲜美绝伦’。因果之理,金玉之理,不朽之理啊!”
  王闰之、朝云皆悟而大笑……
  苏迈在笑声中急步走进庭院,把驸马王诜从京都托人带来的一封书信交给了苏轼。
  京都来信,一向是凶多吉少,人们的笑声骤然沉落。任妈、朝云带着苏迨悄悄地走进膳房,王闰之抱着苏过又提起一颗惊恐的心,苏轼坐在枣树下那块石头上,用颤抖的手慢慢打开信函。
  驸马王诜的这封书信写得极短,且字迹潦草,似急就而成:
  东望密州,契交愈厚,仰思日深,旅人东行,匆
  促借驾致安。京都云滚风急,冷暖难知,介甫复出已
  抵京师,且居东府,“晋江”悚然不安……
  “晋江”是吕惠卿的籍贯。王诜借“晋江”两字暗喻吕惠卿!
  苏轼霍地站起,高举信笺,仰天呼号: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王闰之、苏迈惊喜,奔至苏轼身边。苏轼抚抱着妻子、儿子,形近癫狂:
  “季璋快看,迈儿快看!王安石复出上台了,介甫又执掌权柄了……”
  任妈、朝云闻声从膳房走出,苏轼举着信笺高喊:
  “任妈、朝云,你们说,介甫重掌权柄意味着什么……”
  苏轼顾自大声说着:
  “意味着吕惠卿的失势!意味着‘手实法’即将停止,意味着皇上对一年来朝政的不满,也意味着我上呈的《奏状》会有响动了!迈儿,这封信是谁带来的?”
  “通守刘大人说,是一个商人带来的。”
  “这位商人现在哪里?”
  “通守刘大人说,现已安排在驿站歇息,明天就来拜访父亲。父亲若有回信致驸马都尉,商人亦可带往京都……”
  “不!我现时就想会见这位带来喜讯的报春鸟,与他举杯共饮,祝贺介甫的复出执政!任妈,快制佳肴……”
  任妈忍不住笑了:
  “大郎,现时咱家的佳肴,就是一锅杞菊,尚不知是否会取人性命。”
  苏轼一下子从狂喜中醒悟过来,望着身边忍俊含笑的家人,知道自己又“乐而忘忧”了。他频频摇头,以示歉疚,拉起任妈的双手笑着说:
  “我全然忘记此刻的所在所有了。任妈,还是你说得对,杞菊菜宴虽美,只怕京都的客人吃不惯,还是我们自家围桌聚餐而欢吧!”
  杞菊之餐,一次别开生面的晚餐。一张餐桌上,摆放着一只盛满野菜的青花瓷盆,青花瓷盆的周围,是一圈盛满野菜的青花瓷碗。葱绿的色调,葱绿的图案,使人联想,诱人垂涎。任妈,你精巧的手艺,创造了一个绿色的梦境。
  这无疑也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晚餐。王闰之抢着吃,不是为了填充饥肠,而是为了品味舌尖上的麻感、苦感和不测的预感;苏轼抢着吃,不是为了证实古籍记载的灵验,而是要争得噎呕、腹疼和不测的凶险。任妈眼睁睁地看着这对夫妻,老泪纵横,这才是同心相求,同命相连;朝云眼巴巴地看着这对夫妻,泪水盈眶,这才是真的爱,真的情,真的爱河不竭,真的情若连环。
  杞菊之餐,一次有惊无险的晚餐。任妈在烹制时的三次盐杀,三次清洗,已荡尽了杞菊的麻味毒汁。朝云已在品尝中的三次噎呕、三次香麻,已品出了杞菊根、苞、叶、干的滋味:干,硬而涩;叶,柔而苦;苞,脆而清爽;根,肉肥而甜香。
  王闰之含齿而笑,抱着朝云,拉着任妈,流着欢畅的泪水,连声称赞:
  “古籍记载灵验,杞菊可食,味道精妙:苦中有点清爽,涩中有点甜香,下咽时滞嗓欲呕,但憋气压咽,入肚后就舒坦了。任妈,霞姑娘,你们好手艺,变杞菊为食粮了……”
  任妈笑言:
  “大郎知书,书可解饿。迈儿,迨儿,你们大口吃,吃个饱吧。”
  苏迈、苏迨顿长精神,端起青花瓷碗,狼吞虎咽。
  苏轼捧腹大笑,随即自嘲自答地吟诵起来:
  吁嗟先生,谁使汝坐堂上称太守,前宾客之造请,
  后椽属之趋走。朝衙达午,夕坐过西。曾杯酒之不设,
  揽草木以诳口。对案颦蹙,举著噎呕。昔阴将军设麦
  饭与葱叶,井丹推去而不嗅。怪先生之眷眷,岂故山
  之无有?
  先生听然而后曰:“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
  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囗而瓠肥,
  或梁向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较丰约于梦寐,
  卒同归于一朽。吾方以杞为粮,以菊为粮。春食苗,夏
  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
  ……
  朝云大喜而击掌:
  “好一首《杞菊赋》!自嘲之句,绝妙活脱,画出了先生官场上潦倒的尊容;自答之句,洒脱飘逸,却成了诗赋意境中的活神仙了。我当引此赋人曲,时时为先生弹唱。”
  苏轼称赞:
  “霞姑娘,解语花啊!”
  王闰之蹙眉而叹息:
  “可密州饥民万计,山野杞菊寥寥,纵可得一餐之饱,其后又将如何?”
  苏杞的片刻之欢,一扫而尽,瞠目结舌:
  “问得好!杞菊之餐,难解旱蝗为虐。身为太守,职责何为?杞菊之餐,施民苦涩之食,忝为‘父母’,何以自得……”
  苏轼扔箸推碗而罢食,思之良久,霍然站起,神情激越,声震屋宇:
  “减赋免税,开仓救灾,灭蝗求雨,捕盗安民,非此,密州别无出路!”
  苏迈急忙劝阻父亲:
  “父亲上呈的《表状》,朝廷不理不睬,若擅自减赋免税、开仓救灾,只怕……”
  苏轼厉声打断儿子的话语:
  “迈儿,今日不比昨天,你忘了,介甫已返回京都执掌权柄了……”
  苏轼淤积于胸的热流,终于在这寂寞的山城爆出了火花。写出了他仕宦人生中辉煌暂短的一页。
  三月底,他以“司农寺创法违制”为由,停止推行“手实法”。并以“《表状》上呈,朝廷默然许诺”为由,减免了四等以下人户的田赋和细民煮盐、贩盐三百斤以下者的税赋。民谚有“苛税销敛,苏公活我”之语。
  四月,他以“皇上恤贫忧民”为由,下令开仓救灾。散常平仓粮豆款糠五十万斛,活各地嗷嗷待毙之民。野史有“活民万众,呈表谢恩者络绎不绝”之说。
  五月,他破除密州府治自古“视蝗为神物”、“借蝗以除草”的愚昧迷信,下令“以火焚蝗”、“以土埋蝗”,并率领州府官吏组织实施,督促检验,在密州府治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灭蝗活动。“旬日之劳,蝗患除矣!”并组织衙役捕快,捕捉“盗贼”以安定民心,“凡督捕奸凶五七十人,近始肃然。”
  六月,他率领官吏、黎庶,摆案焚香,敬天乞雨于城南二十里处的常山,并亲撰祝文,亲躬吁嗟祭天,果然祈得一场雨霖。“消三年之灾,符万民之望,润田野之禾,成千里之首”。密州因天雨而改变容颜,黎庶因天雨而心畅气和,苏轼因天雨而名声大振,成了人们敬仰的衣食父母官。
  八月,他组织工役凿石为井于常山,井上筑亭,取名“零泉”,并撰书《零泉记》于亭上,以志常山有德于民,有求必应之恩,且作《吁嗟》诗以祷之:
  吁嗟常山,东武之望。
  匪石岩岩,惟德之常。
  吁嗟雩泉,维山之滋。
  维水作聪,我已所噫。
  我歌云汉,于泉之侧。
  谁其尸之,涌溢赴节。
  堂堂在位,有号不闻。
  我愧于中,何以吁神?
  神尸其昧,我职其著。
  各率尔职,神不汝弃。
  酌山之泉,言采其蔬。
  跪以荐神,神其吐之。
  苏轼喊出了自己仕宦人生十九年来最强烈的心声,勉励自己和同僚:做官就要关切黎庶的疾苦!
  九月,他修缮了密州的象征——“古台”。以砖石固其台基,以花木美其园圃,以安邱、高密之木修造亭阁,以五彩使其堂皇,更名为“超然台”,并撰《超然台记》以志“超然”之意:
  ……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
  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
  鱼,酿秫酒,瀹脱票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他的“超然台”和洛阳司马光的“独乐园”一样,都在“超然物外”的掩饰下,强烈地表现着自己仕宦人生痛苦执著的追求。
  十月,京都一声惊雷传到密州:“手实法”罢停,吕惠卿下台出知陈州。苏轼欣喜若狂。他欣喜自己近一年来的“政绩”不再被朝廷视为“劣行”,欣喜自己的命运可能出现新的转机,欣喜吕惠卿的下台可能使皇上启开心窍,可能使王安石清醒头脑,尽快匡正新法的缺失。他仕宦人生的期盼似乎又进入了一个多梦的春天。
  他在威武雄壮、风驰电掣的围猎中,抒发着驰骋疆场、立功边陲的豪情: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
  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
  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激越的诗词,响彻在他居住的“西斋”,响彻在他理事的密州城,响彻在朋友同僚的住宅书舍。而他所期盼的朝政变化,仍然没有出现,他的命运仍然没有好转。密州黎庶仍然遭受着苛税的煎熬。北部辽国又占去黄嵬山北东西七百里疆土。朝廷的纷争并未因吕惠卿的出知陈州而停歇,反而更加迷离难测。驸马王诜和其他朋友从京都的来信,似乎都是带着“茫然难语”的心境写的。随着“李逢、刘育谋反案”、“华亭弄权奸利案”和又一批朝臣遭贬离京消息的传来,随着“变法派”内哄厮斗的更趋残酷,苏子瞻澎湃于胸的期盼再次失落了。
  他觉得近年来出现的一切案件、事件,似乎都是对着王安石来的。权力之争已吞噬了介甫弟弟王安国的生命,介甫今后还要付出更多更惨的代价吗?
  他想到驸马王诜。二十年来的“旁而协之”已是恩重难忘,一部《钱塘集》结下的生死缘分更是铭刻五内啊!皇室也许是一切是非的源地。“李逢、刘育谋反案”已经以右羽林大将军、宗子赵世居的人头落地而告结。但类似于这种可怕的“案件”今后就不会再次出现吗?
  他想到五年来不通音讯的司马光。君实身处洛阳,居园“独乐”,醉心书局“喑哑”度日,算是修身养性到家了。“独乐”避祸,“喑哑”免灾,可自己心躁气浮,做不到啊!
  他想到八年来不见人影、不通音讯的陈慥季常。一个飞马腾空、箭响雁落的身影,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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