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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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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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维接过诗作看着,心里浮起怆楚之情。这首短诗袒露着介甫心底对过往岁月永不消逝的留恋和这留恋中无可奈何的追求!他借机把话题引向皇帝赵顼委托的特殊使命上:
  “介甫公,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给皇上吗?”
  王安石苦笑摇头。
  韩维急了:
  “现时纷争平息,‘赌博’收场,赢者沉醉于胜利,起哄者热衷于狂热,在这离奇的热闹中,隐藏着一种凄然无声的悲哀:朝廷今后的‘青松路’在哪?介南公,你总不能不作一语吧!”
  王安石叹息:
  “勋业无成照水羞!持国公,我现时还有资格论政吗?我的话现时还有人愿意听吗?”
  “因人废言,千古成习,但对介甫之言,却有例外。现时,除韩维正洗耳恭听外,还有一人殷切而语:‘其人将去,其言必善’,他在等候着介甫的珠王之言啊!”
  “此人是谁?”
  “英明的皇上。”
  韩维一言出口,使王安石木雕般地愣住了。一股说不清的甜蜜酸楚从心底涌起,他闭上了噙泪的眼睛,前天深夜吕惠卿的来访和吕惠卿谈论的一切,立即重现在他的心头。他突然觉得皇上的可敬、可亲和可怜,突然觉得自己的理想并未泯灭,突然觉得大宋走向富强的“青松路”依然宽阔,也突然觉得自己有责任激励皇上重振“变法”的雄风。他的心绪在刹那间又澎湃起来。
  “介甫公,皇上负公,出于无奈。公难道也忘了昔日的知遇之思吗?”
  王安石闻韩维之语若遭掌击,双目环睁,霍然站起,话语脱口而出:
  “‘变法’!坚定不移地‘变法’!不怕挫折地‘变法’!只有‘变法’才能改变国家积贫积弱!”
  “皇上急于听闻何人可继公而居中书门下平章事之位。”
  王安石略一沉思:
  “吕惠卿才高识远,矢志‘变法’,坚定不移,可负重位。但资望浅薄,人望有议,可速召前宰相韩绦子华回京,以其持重稳健总领其事,则‘变法’之业庶可畅然进行。”
  韩维拱手致谢:
  “惠卿吉甫,才智超群,公之所荐,韩维当如实禀奏圣上。至于家兄子华,才智平庸,且年事已高,介甫公荐之谬矣。”
  王安石手捧韩维所赠黄金笑而作语:
  “安石举荐韩绎子华,乃朝廷现时所需之贤,决非持国公之兄长,请公如实禀奏圣上。公所赠黄金,原封奉还,免污持国公之清白,安石也心静无惊。”
  韩维愣住了。
  十大禅寺的钟声同时敲响,“浴佛节”的高潮——“行像巡游”活动开始了。
  午时正点,在聒动天地的钟声中,大相国寺、兴国寺、净国寺、报恩寺、祐国寺、法云寺、庆爱寺、龙兴寺、上方寺、繁塔寺等十大禅寺装饰华美、形若殿宇的佛祖金像车、银像车、铜像车、石像车,在成百上千佛门禅师僧众的簇拥下,由几十位年轻佛门弟子牵拽推动,高奏着梵乐法音,以身着五彩服装的歌舞伎乐为前导,涌出山门,按照皇城司规定的路线,沿着京都的主要街巷,从四面八方向宣德门行进。
  汴京沸腾了。街巷鞭炮齐鸣,家家户户门前燃烛焚香,人群塞巷,车骑填咽,欢声如雷,香烟似雾,虔诚的信徒法倡和看热闹的俗人庸众,如潮如涛地迎接着金华昳日、宝盖浮云、幡幢若林的“行像巡游”队伍,波浪起伏似地向“佛像”跪倒欢呼。“阿弥陀佛”成了今日京都的唯一用语。甚至替代了昔日“菊花会”、“万灯会”、“御苑射弓”中的“皇上万岁”。护卫着“行像”的禅师、僧众们,昂首阔步,面带笑容,持珠合掌,亦不停吟诵着“阿弥陀佛”,代表佛祖向狂热的人群致谢问候。十大禅寺身披袈裟、抬筐背囊的“散果童子”,不停地抓起筐中、囊中的“糕糜”、“指天馂馅”、“香水黑糕”扔向跪拜的人群,散布着佛的吉祥。
  崇信佛教的大理、真(月葛)三佛齐使者,已在怀远驿、瞻云馆门前搭起了巨大的五色佛棚。帏幕张扬,幡盖凌空,燃烛焚香,设茶置果,全体使馆人员持花挂珠,恭立棚前,迎接“行像巡游”队伍的到来,祝贺佛祖在大宋京都赢得的辉煌,感谢大宋皇帝在大旱大灾之年敬佛的虔诚。他们在激情难以倾尽的喜悦中,也喊着“阿弥陀佛”加入了“行像巡游”的队伍,向宣德门涌去。
  涌出使馆看热闹的大辽使者、西夏使者、高而使者、回鹃使者、大食使者、于阗使者、交趾使者,都被这雨霖后汴京突然出现的壮举奇观弄呆了:兴师动众,奢华排场,辉煌的敬佛风情!他们多半为了好奇,也都弃车、下马加入“行像巡礼”队伍,向宣德门涌去。
  宣德门至州桥一段五里长的御街,现时已是佛的世界。
  十大禅寺四十辆华美壮观的佛祖“像车”,宫殿似的排列在宣德门外,光辉映日,横四纵十,组成了一个宏伟的方阵,显示着佛的博大和庄穆。
  气势暄赫、装饰灿烂的宣德楼呈现在苍松云空之中。绿枝托着宝盖,半掩了飞檐屋角。薄雾托着幡幢,点缀着雕梁画栋。姹紫嫣红的鲜花布满楼台,织成了瑰丽的彩霞。彩霞中显现出衣冠楚楚的宰执百官,衣着华贵的宗室王公和珠玉生辉的后宫妃嫔。
  人群仰望着宣德楼,惊讶着这烟霞中“佛殿”的神奇。
  大辽使者仰望着,在烟霞仙境中寻觅着一位重要人物。他们在宰执百官的行列里看到了陈升之、吴充、冯京,看到了吕惠卿、曾布、吕嘉问、邓绾、舒亶等人,偏偏没有看到王安石的身影。王安石真的要跌台吗?他们的脸上浮出了一丝隐秘的笑意,心里暗暗地盘算着。
  西夏使者仰望着宣德楼。他们在后宫行列里寻找着两个权势人物,皇后端坐在皇帝御椅之侧,岐王颢、嘉王君页也在花丛中露出了笑容,妃嫔宫女们都在交头接耳的谈笑着。后宫的主宰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却没有出场。看来,大宋朝廷的这场纷争是不会在今天的热闹中收场的。他们的脸上也展出了笑容。
  交趾使者在百官中寻找十多天来名震京都的“预言家”郑侠。今日的辉煌,也有此人的一份,能不展示尊容于京都百姓的面前吗?他们在寻觅失望之后,低声询问身边的俗人,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心里不禁为“预言家”郑侠惋惜。
  突然,楼台上鼓乐大作,惊天动地。扈卫禁军涌出,威风凛凛。宰执百官、宗室王公、后宫妃嫔宫女慌忙站起,跪倒迎驾。皇帝赵顼身着金黄色龙袍,头戴金黄色三层珠玉帝王冠,在翰林学士承旨韩维的陪同下,从宣德楼正殿走出,走上楼台,落坐在高高的御座上。金色衣冠在楼台上闪着“佛光”,奇迹出现了:
  “皇上大佛”的欢呼声呼啸而起,向宣德楼飞涌。僧众、俗众随着欢呼声波涛般地涌向楼台,四十辆佛祖“像车”组成的宏伟方阵徐徐向前移动,梵乐法音高奏,禅师僧众同时持珠诵经;四幅巨大的黄绫佛嶂从前列四辆“像车”上高高撑起,佛幢上鲜红醒目的佛义偈语映照楼台:
  若谛何云?浊酒苦茶。
  因谛何云?故道疲马。
  灭谛何云?柳暗花明。
  道谛何云?美政新法。
  楼台上的鼓乐声停歇了。
  楼台下的梵乐法音停歇了。
  楼台上的宰执百官、宗室请王、后宫妃嫔瞠目了。
  楼台下的僧众、俗众沉默了。
  宁静的楼台。
  宁静的御街。
  皇帝赵顼伫立楼台,望着眼前虔诚期待的人群和人群上空字字耀目的佛幛偈语,神情激动,泪花濛濛,双手合十,用全部力气喊出了一声对僧众、俗众的虔诚祝福:“阿弥陀佛”。
  这是九天上飘落的梵音,一下子赢得了心中有佛的人群。
  这是皇帝亲口颁谕的最高奖赏,一下子抬高了佛的身价和佛在人群心中的地位。
  这也是最通俗有力的鼓动,一下子煽起了人群的疯狂:
  歌伎狂歌,
  舞伎狂舞,
  僧众们破了槛内修行枯燥单调的戒规,舞起了狮子。
  吕惠卿借机率领邓绾、舒亶等一群朝臣跪倒在皇帝赵顼身边。吕惠卿高声禀奏:
  “圣上六年岁月废寝忘食,‘变法’图治,遂成美政,天下沤歌。前日听一狂夫之言,罢废新法十八事,岂不可惜。圣上,佛祖显灵,在乞求圣上恢复新法十八事啊……”
  皇帝赵顼望着楼台下狂欢的人群微笑着。
  邓绾高声禀奏:
  “圣上明鉴:佛门‘苦谛’是展示眼前的困境,佛门‘因谛’是探索困境的原由,佛门‘灭谛’是论述摆脱困境的途径,佛门‘道谛’是揭示走出困境的方法啊!圣上请看,佛显灵了,那‘美政新法’四字,不就是圣上的‘变法’吗?”
  皇帝赵顼神色不改。
  舒亶乞求:
  “圣上慈悲为怀,心在黎庶,德逾大佛,恢复新法,佛意所在,民心所归……”
  皇帝赵顼微笑着向楼台下狂欢的人群,高声谕示:
  “佛祖慈悲,普渡众生;佛语含机,启朕昏愚。佛意恢复新法十八事,朕能不恭然依从吗?”
  吕惠卿、邓绾、舒亶等人急忙叩头欢呼“皇上万岁”……
  陈升之、吴充、冯京、岐王颢、嘉王君页等朝臣懵瞪慌乱地先后跪倒。
  皇帝赵顼头也不回地谕示枢密使陈升之:
  “肠叔先生,请你派出快马飞骑,召河东宣抚使韩绛子华即速进京!”
  陈升之叩头领旨。
  皇帝赵顼突然转过身来,望着吕惠卿发出谕旨:
  “吕惠卿听旨……”
  吕惠卿急忙拱手向前,群臣凝目注视着。皇帝赵顼突然改变了主意,放声大笑:
  “吕惠卿,朕要为佛祖散花致敬了,你为朕递花作助吧!”
  吕惠卿眼珠一转,心领神会,急忙叩头领旨,立即捧起一团花束站立在皇帝赵现身边。
  皇帝赵顼放声高呼,拿起花束,不停地撒向狂欢的人群:
  “佛祖啊,请你多多拂照大宋的黎民百姓吧……”
  鲜花从宣德楼飘撒而下。
  在拥挤的人群中,监安上门郑侠,怀抱着一幅新的画卷,向宣德门艰难地拥挤前行,他已累得大汗淋淋,但仍在奋力地前进着。

  篇十二
  杭州·灵隐寺
  《钱塘集》的风波卷来·空灵淡远,清茶素斋中的谈禅·苏轼在超越与凡俗、天堂与地狱之间,选择了通向凡俗与地狱的道路·
  驸马王诜派往杭州的信使王林,由于在泅州地面遇到三日不歇的暴雨,山洪暴发,道路中断,耽误了几天时间,于四月二十日傍晚到达繁华的“三吴都会”杭州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牵着疲惫的坐骑,走进钱塘门,踏进凤凰山下苏轼的住宅,便瘫软跌坐在庭院里一株垂柳浓荫下的石凳上,似乎连呼唤主人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三年前曾奉驸马王诜和贤惠公主的差遣,赶着车辇把苏轼一家由汴京送到杭州,送进这座当时十分荒芜的庭院。这株绿丝袅袅的垂柳,是原先就有的。这柳下的石桌、石凳,是他帮着苏轼摆设的。可这眼前滴翠的竹丛、葱绿的假山、清澈的鱼池、艳丽的花坛,都是苏轼三年来苦苦营造的。这庭院中的一切景物似曾相识,哦,这不就是汴京西冈苏府的模样吗?苏子瞻心恋着京都啊!苏子瞻贬职外任三年,按朝制若无新的过失,是应该返回京都任职的,可驸马、公主今天送来的书信,却是轰毁苏子瞻这点恋心的雷霆!这宁静沉寂的庭院,莫非正在等待着这声惊雷吗?!他的心有些怆然了。
  柳荫下蹒跚的坐骑,似乎也被这庭院中似曾相识的景物触动了情思,它突然昂首长啸,发出了一声激越的嘶鸣。
  坐骑的嘶鸣声刚落,漆黑的大门里跑出一个年约四岁的男孩,胖乎乎十分可爱,流海覆额,红兜护肚,赤腿赤膊,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惊异地打量着柳荫下的客人。王林脸上露出笑容,(目夹)了(目夹)眼睛,逗趣地说:
  “来啊,小主人!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苏迨!”
  苏迨“嘻嘻”一笑,转身向门内跑去,一个十五六岁,身着短褂、短裤的少年从门内走出,顺手抱起奔跑的苏迨,注目打量着柳荫下的来客。王林急忙站起:
  “苏迈,你还认识我吗?”
  “王叔叔,是你啊……”苏迈叫喊着放下苏迨,向客人奔来。
  苏迨转身喊叫着:
  “阿婆,阿爸,王叔叔来了,王叔叔来了……”
  白发满头的任妈,拉着四岁的苏迨,迎接客人于门前的台阶下。王林忍着心头的酸楚向任妈鞠躬问好。任妈挽着客人的双手喜泪盈盈:
  “昨夜烛蕾炸响,今日稀客来临。好人啊,三年前没有你赶车送行,迨儿也许会扔在山野路旁的沟壑里……”
  王闰之抱着不满两岁的小儿子苏过,敛衽为礼,借语儿子苏过表示对客人的感谢和欢迎:
  “过儿,快叫王叔叔,他是咱家的恩人啊……”
  苏过是前年生于杭州的,眉眼很像苏轼,眉毛浓而长,眼睛大而亮。小儿用伶俐清朗的声音叫着“王叔叔……”
  王林抱过苏过,高高举起。
  “又是一个苏子瞻,无畏无惧,不怕生人啊!”
  苏过是个“人来疯”,人越多他越高兴,在王林高高举起的逗趣中,蹬着小腿,舞着小手,“格格”大笑,“王叔叔,王叔叔”地叫个不停。
  一阵爽朗的笑声由厅堂传出,厅堂门敞开,苏轼走出,拱手迎接客人:
  “‘才微易向风尘老,身贱难酬知己恩。’王郎,王郎,你又为我布恩赐福来了。”
  王林走进厅堂,望着面前的苏轼:一袭旧袍,一头乱发,容颜憔悴,皱横额头,爽朗的笑声中带有一层凄楚。他仆地而拜:
  “苏长公安好……”
  苏轼急忙双手扶起客人,恭请入座,大声吩咐:
  “季璋,赶快献茶,迈儿,内室摆宴,今晚我要与王郎一醉方休。”
  王林站起,情急地取下背上的包袱,急忙打开,取出一封书信和一部《钱塘集》,呈交苏轼:
  “驸马、公主有急事相告,请苏长公亲启阅览。”
  苏轼有些吃惊。
  任妈预感到不幸的来临:
  “与我家大郎有关吗?”
  王林惶恐地望着任妈:
  “京都风云有变……”
  此刻,王闰之捧着茶盘走进厅堂,闻语大骇,手中的茶不由落地。
  为王林洗尘的酒宴,是在谈论京都近几个月诡变莫测的风云中结束的。王林话语中关于皇上、吕惠卿、邓绾、舒亶、李定等人以《钱塘集》为据,判定苏轼“以诗煽动反对变法”的罪论,惊了苏府每个成员。王林在叹息声中,回到客房安歇了。任妈、王闰之心碎胆寒地回到各自的卧室流着泪。苏迈已经懂事,骤然降落的灾难,煎熬着他那颗初知世事的心,悄悄地走到月色苍茫的庭院里,坐在柳下的石凳上,默默地注视着父亲书房惨白的烛窗。他突然从父亲三年来所写的诗句中,窥见了父亲仕宦人生的悲哀。
  遭贬者戴罪任职的勤恳,失意者蹉跎岁月的悲凉,进取者壮志未泯的恋心,灰心者清风明月的情怀,在这秀丽的杭州,矛盾地交织在父亲的心头,结就了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迷惑:散漫无拘,非官非民;官署狂歌,归家叹息;署行审案,日以继夜;察访民情,爬山涉水;赈济饥民,挑柴负米;治湖凿井,形若工役;湖面荡舟,唱和官妓;寺院谈禅,乐而忘归。杭州三百六十座寺庙里,处处留有父亲的足迹。这个迷惑,今夜才算领悟了个中的情缘。
  “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箠。”这就是父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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