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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宰相唐介,字子方,时年五十九岁,湖北江陵人。宽大的灰色蟒袍,空荡荡地裹着一副消瘦的身躯。此公似乎已是一个失却知觉的人,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尚存活气。此时,他重病在身,应召进宫已是挣扎而来,跪拜之后都无力伸腰。加之他对劳什子“改弦更张”根本就不赞成,对王安石的一套言论早就生厌,故懒于回答皇上的询问。在他那烛火将熄的心里,他只自问自答:朝廷现行的一切制度法令,都是太祖赵匡民、太宗赵炚吸取了唐朝末年中央失权、五代十国割据纷争的教训而制定的,是大宋赖以生存的根本,是不可变更的。什么“冗兵”?不养活这么多的军队,你这个皇帝能坐稳江山吗?什么“冗官”?职不分权,不就形成尾大难掉了吗?眼下士大夫“争言便宜,以变更旧制”,小皇帝硬是被这些狂人吹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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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已不知是第几次环视,观察着眼前的形势:
四位宰执大臣用沉默对付“变法”,已使皇上骑虎难下。其结果,“变法”极可能将在皇上的暴怒之下发端。今天,他根本就不准备说话,他的话两年来已冲皇帝讲完了,刚才皇上的那几句掷地有声的谕示,就是从他讲过的千言万语中拣来的。此刻,他只须顽强等待身边四位执政大臣的参奏,以便从他们的言论中试探自己前进途中的阻力大小。
执政大臣们装聋作哑式的沉默,使年轻的皇帝不耐烦了。他面色愠怒,压着心头的怒火,竭力用平和的语气,直奔宰相曾公亮发问:
“明仲先生,你是当朝宰相,为什么默不作声?!”
曾公亮听出了皇上的不满,但他并不紧张,慢慢叩头站起,拱手禀奏:
“臣年老力衰,见事迟钝,不敢孟浪作语,干扰圣听。现蒙圣上询问,臣大胆禀奏:我朝太祖、太宗皇帝,启天纵英明之思,借唐末五代之鉴,创建朝制朝纲:事权分离,不抑兼并,内外相维,守内虚外。从而保持了百年太平,创造了大宋王朝的百年辉煌……”
曾公亮搬出了赵匡凰、赵炚的神灵来吓唬年轻皇帝,赵顼忍耐不住了,他霍地站起,面色铁青,发出几声冷笑,大声激愤地说道:
“‘百年太平’!‘百年辉煌’!我们的太平、我们的辉煌在哪儿?现时国力枯竭,危机四伏,百年积蓄,唯存空簿。你没有打开簿册看看,去年的全国收入只有一亿一千五百一十二万银两,而支出竟达一亿三千一百八十六万银两,短缺一千五百七十二万银两之多。不变更法度行吗?现时养兵已达一百一十八万,军费耗资每年以数千万计,可将骄兵情,全无报国之心;习练松弛,形同乌合之众;遇大仗而丧师,遇小仗而后退,不仅收复燕云诸州缈无时日,而且北、西边境日遭辽、夏侵蚀,朝廷不得不忍气吞声以财物换取安宁。去年,贡赐辽邦的白银十一万两、绢二十万正、钱三万贯,茶叶两万斤;贡赐西夏白银七万两,绢十五万正、茶叶三万斤。国威丧尽,奇耻大辱!不变更法度行吗?国家机构庞大,官吏人浮于事,四十年前,全国文武官员只有九千七百人,而现时呢?正式官员已达二万四千多人,而等待差遣空缺者,多达十万之众。一位未缺,十人竞逐,纤朱满路,袭紫成林,上下苟且,因循成习。不变更法度行吗……”
赵顼越说越气,挥手朝指枢密使富弼:
“彦国先生,你是当年‘庆历新政’的倡导者、参与者,你的豪情锐气哪里去了?今天就没有一句参奏吗?”
富弼的枢密院是主管军务的,对政务他不愿插言,但涉及军务之事却不能不说。于是,他急忙叩头站起:
“禀奏圣上,国家积贫积弱之状,时日已久,积重难返。臣所能参奏者,还是那句老话:愿圣上专治内政,二十年内,口不言兵。”
皇帝赵顼再也压不住胸中的怒火了,抓起手边的一卷紧急奏扎向富弼扔去:
“‘二十年内,口不言兵’?只怕等不到十年,辽、夏的兵马就要杀进汴京城了!你睁开眼睛看看,西夏兵马正在掠我牛羊,烧我村落,向大顺城频频进攻了,你还要朕闭口等待吗?”
宰执大臣惊骇。
富弼慌忙匍倒请罪。
赵顼又问唐介:
“子方先生,你身为参知政事,也是这样看法吗?”
唐介挣扎站起,瞪着一双浑浊老眼,颤巍巍拱起双手,根本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瞥了身边王安石一眼,似在用最后的气力狠嘟嘟地说:
“禀奏圣上,臣以为王安石好学泥古,议论迂阔。若圣上听其煽惑,天下必乱!”
唐介向王安石发起突然袭击,使赵顼一下子愣住了。他向王安石望去,王安石根本没有在意,只是脸上浮起了一层轻蔑微笑。赵顼立即感到唐介的确可恶,不自主地发出一串大笑,收住笑声,以拳击案,声色俱厉:
“‘好学泥古’之臣尚知变法强国,为朕分忧,而你,官居中枢,却苟且固位、因循误国!朕已决定:诏令王安石为参知政事,从即日起,筹划‘变法’!”
唐介身子一晃,瘫软在地。
曾公亮、富弼、赵捝罘桓已鍪樱廊荒蛔魃
王安石缓缓叩头,高声领旨。
“退朝!”
皇帝赵顼跌坐在御椅上,厉声谕示。
一阵隆隆的雷声闯进殿宇。
赵顼心神不安地望着老迈的曾公亮、富弼、赵捄突し鲎盘平榛郝顺鲎襄返睢K哉庑├铣纪耆耍牡滓黄烁小⒖招椤M侨坏匾×艘⊥罚丈涎劬Γ性谟紊稀
王安石看得清楚,四位执政大臣的竭力抵制,很可能动摇年轻皇帝“变法”的决心,使“变法”刚刚开始就沦于流产。现时,急需新的力量使皇帝不觉势单力孤,重新挺起腰杆来。
王安石突然想起前天刚从四川回到京都的苏轼,喜上眉梢。苏子瞻,雄心进取,与自己同;性情豪放,与自己同;立志革新朝政,与自己同;连其狂狷、懒散,也有几分与自己相同。而且才华横溢,坦直敢言,在京都文坛,名声鹊起,大有接替欧阳修文坛领袖之势。昔日之交,甚为投契;论及政事,大归相近;诗文唱和,心犀相通,也应当算作密友了。若与子瞻联手并肩,共行“变法”,足以与四位宰执大臣抗衡。
新任参知政事的王安石轻步走到御座前:
“圣上……”
皇帝赵顼睁开眼睛,望着弥门漫窗的细雨,疲惫地长叹一声,似在自言自语:
“步履艰难,步履艰难!这场愁人的雨何时才能停止啊。”
王安石笑笑,朗声禀奏:
“圣上,当代奇才苏轼和他的弟弟苏辙,回乡居父丧已经期满,前天午后,已从四川返回京都了……”
不知是因为王安石那直通通的声音,还是因为苏轼兄弟的赫赫大名,皇帝赵顼神情一振,霍地从御椅上坐正了身子。
篇二
御街
大宋的繁华与败落并存·遇仙酒楼的欢歌奇遇·章惇向苏轼传送王安石期待联手的讯息。
二月二十五日清晨,随着大相国寺的晨钟敲响,一阵春风拂起,三天不断的连绵细雨倏然打住,丝丝缕缕,顷刻不见踪迹。天宇如洗,万里碧蓝,一轮红日闪出,金光遍地,老天把一座辉煌艳丽、繁花似锦的汴京城又还给人间。护龙河变样了,绿波盈盈,戏弄着两岸杨柳袅袅的倒影;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苏醒了,此起彼伏的船夫号子鼓动着列列白帆;皇宫里的殿宇楼台露脸了,宣德楼、大庆殿、延福宫、福宁殿、崇政殿、保和殿、睿思殿、紫宸殿的屋脊飞檐,越过参天松柏的枝头,展出了色彩纷呈的雕梁画栋、兽吻驼铃,以斑斓的闪光和叮咚不歇的声响,昭示着帝王的尊贵和威严;宣德门前的御街沸腾了,这条从宣德门至南薰门长达十里、宽为二百二十步的大街,不仅是帝王銮驾、卤簿出入、诸国使者晋见的必由之路,而且是大宋王朝繁华强盛的象征。御街大道两侧,是两条宽为五丈的带状河,玉石砌岸,晶莹生辉。水中荷莲,春时翠绿生津,夏秋花香醉人。带状河两岸,尽植桃、梨、李、杏,奇葩竞放,红白相间,如雪如火。街心两侧,设黑漆权子为栏,禁军士卒巡道,严禁人马进入。
此时,御街两侧,人流如潮,各色人等,竞现神通。商人交易赚钱,恋人倾心定情,达官携妓游春,文人赏花觅诗,乞丐讨食,扒手逞能,“光棍”叫卖春药,“瞎子”打卦算命,驿馆举牌招客,酒楼散酒买名,妓女分茶设套,艺伎弄情卖声,浪子闲逛,暗探听风,王公寻花问柳,墨客卖画谋生。河面上,轻舟荡漾,琴声缭绕,歌声缠绵;河岸边,人群熙熙攘攘,嘈嘈切切。
在河岸边一株万花纷繁的梨树下,站着两位学士模样装束的人。一位身材颀长,面容清瘦,神情飘逸,身着蓝色宽袍傅带,头戴高统尖顶学士帽;一位身材稍矮,面容红润,神情沉稳,身着白色宽袍傅带,头披学士方巾。他俩置身这繁华都市之中,春色弥望。目睹四周的狂欢极乐,蓝袍学士闭目摇头,神情凄郁;白袍学士仰天长吁,喟然自语:
“三年不见京都,御街变了,习俗变了,民情也变得陌生了。”
蓝袍学士一声苦笑:
“这就是京都的繁华!桃梨李杏,荷莲轻舟,男歌女舞,妓院酒楼……天子脚下的繁华啊!”
蓦地,一支神韵清雅的歌声从远处人群中骤然腾起,委婉幽丽,裂石穿云,四周的喧闹声戛然消失。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总是难禁,许多魔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
白袍学士听得真切,神情激动地对蓝袍学士说:
“哥,这不是你前几年写的那首《沁园春》吗?”
蓝袍学士正入神,连声称赞:
“琴音歌声之美,远胜这首浅薄之作。京都艺坛又冒出了一个难得的奇才……”
突然,在朱雀门外不远处惊叫声炸起,人群骚乱,歌声中断。两位学士抬头望去,御道上飞奔着五匹战马,已越过御道一边的黑漆杈子,向艺伎们歌舞的圈子冲去。御道上巡逻的几个禁军士卒上前拦阻,被马背上的汉子甩起马鞭抽了几下。一名禁军小校举起皇城司的令旗发出警告,汉子们夺过令旗扯得粉碎。一声唿哨,纵马狂奔,百姓或被撞倒,或被打伤,哭声、叫声、喊声,一片惨相。马背上的汉子均着绊色窄袍,外披金蹀敦背,头戴红沿金冠,分明是西夏使馆的随员。
为首的那个行凶者,身高六尺,似狼如虎,在马背上弯腰伸臂,从惊骇的歌位中,掳起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女子提上鞍去。被掳的歌女怀抱琵琶,发出悲切的呼救声。
蓝袍学士见大庭广众、皇宫御门之前,外夷如此猖撅,大喊一声:“不许西夏人行凶啊!”遂即拉起白袍学士的手向骑马者追去。就在这时,人群中忽地跳出一位身着黑色短装的汉子,挥起长剑截住行凶者马首。他飞身跃起,矫若鹰鹫,伸手之间,从马背上夺回了被掳的歌女。西夏人大怒,五匹战马同时拨转马头,五条马鞭同时抡起,向短装汉子抽打而来。只见短装汉子举剑一挥,一道白光闪过,五条马鞭刷地折断,如五条无头长蛇悠悠落地。西夏人惊骇,跃进御道,仓皇逃去。
此刻,御街上人群和禁军士卒已逃离一空,只剩有惊呆的歌女、提剑的汉子和两位惊诧不迭的学士。
蓝袍学士突然惊喜地望着提剑汉子高声喊道:
“季常,是你啊……”
汉子定睛一看,也高兴地大喊:
“子瞻,子由,可巧找到你们两位了!”说着,收剑入鞘,舒展双臂迎来,抱住了久别的好友——苏轼、苏辙。
“昨天听说你们两位从四川返回京都,今日一早,就去府上造访,任妈说,你俩来御街赏花。果然在此。”
苏轼打量着朋友:
“季常,四年不见,你是更加英俊倜傥了。”
季常转目望着苏辙,逗趣地问:
“是吗?”
苏辙附合:
“岂止英俊倜傥,已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侠了。”
季常纵声大笑,拱手说:
“谢苏氏兄弟赞誉,借二位吉言,我定能名留青史。今天有位朋友在曲院街遇仙酒楼设宴,为你们两位接风洗尘,特命小弟前来恭请大驾。”
苏辙诧异。
季常急忙解释说:
“这位朋友今日一早与我同去贵府拜访,你俩不在,我俩分手分工,我来御街找人,他去酒楼治酒。”
苏辙询问:
“这位朋友是谁?”
季常诡秘地一笑:
“两位尽管放心,不是刚才那几个西夏汉子就是了。”
苏轼、苏辙笑了。
季常从怀中掏出一些散碎银子,转身扔在歌女的怀里,大声叮咛说:
“姑娘,快回家去,我们的朝廷管得住老百姓,可管不了那些凶蛮的西夏人啊!”说完,拉起苏轼、苏辙的手,向曲院街遇仙酒楼走去。
歌女从惊呆中醒悟过来,噙着泪水,望着眼前缓步离去的三个人物,心内暗暗自语:
“子瞻”,不就是当年轰动京师的“三苏”中的苏轼吗?“子由”,不就是“三苏”中的苏辙吗?往日诵读苏诗、弹唱苏词,今日,梦中憧影突现眼前。天哪!这不是奇缘奇遇吗?这位救命恩人叫季常,季常又是何等人物?能与苏轼、苏辙为友,想必也是人中麟凤了……
季常,姓陈名忄造,号方山子、龙丘子,陕西京兆人,时年三十岁,是原凤翔府太守陈希亮的儿子。此人性情粗豪,少年时仰慕古代侠士朱家、郭解之为人,使酒好剑,嫉恶如仇。弱冠后,立志军旅,精研兵书。仁宗嘉祐七年(1062年)苏轼在陈太守帐下任节度判官时,与陈慥定交为友,至今已经七年了。
当然,歌女更无从知道,此时此地这对朋友重逢,苏氏兄弟将被卷入一团祸福莫测的政治风暴。
歌女跪在当街,手捧恩人留赠的银两,痴情地望着豪爽的陈慥、沉稳的苏辙和潇洒飘逸的苏轼谈笑远去……
苏轼,字子瞻,时年三十四岁。苏辙,字子由,时年三十一岁。四川省眉州眉山县人。一对历史上罕见的同心同志、同乐同悲、同进同退、同样结局的亲兄弟。
陈慥带着苏轼、苏辙沿着带状河,在逶迤不绝的桃梨李杏的五色繁花下向北走去。苏轼无忧无虑地和陈慥攀谈着,别后的思念,苏父苏洵的病亡,陈太守“罢官案”的始末与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