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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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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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不能不说刺耳,而王安石望着神情至诚的司马光,心里不是厌恶反感,而是倍觉温馨。这个发须稀疏,日渐消瘦的“陕西子”,作为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也许是守旧的、缺乏创见的;而作为一个朋友,确实是厚道的、恳挚的、忠于友谊的。他顺手为司马光斟茶一杯,以示谢意,随即亦袒露自己的心迹:
  “君实关切,安石鸣谢。安石奉诏推行新法,二府、三司反对,朝臣阻挠,御史、谏官攻击,君实、子赡亦冷眼旁观。安石若不起用新进锐勇之士,岂不要唱独角戏吗?”
  司马光舌结语塞,无以作答,笑而喟叹:
  “介甫,介甫,奇言巧辩之才,无可奈何之友啊!”
  王安石继续:
  “君实不必忧虑,新进锐勇之士中,可能有鸡鸣狗盗之徒,也可能有小人奸佞混入。但安石相信,也会有一大批俊彦之才从底层涌出。若在新法的推行过程中,能造就一批励精图强之士,国家长治久安,庶有望矣!君实可以放心,俟‘变法’完成,安石即逐小人奸佞于权柄之外,以解公之所讲……”
  司马光也为朋友的真诚所感动。介甫终究是本性难移,凡事不计后果。他打断王安石的话,抢着说道:
  “介甫误矣!君子难进退,小人易进难退。若奸人得路,岂可去耶?欲去之,必成仇敌。他日公勿悔之!”
  王安石默然。
  炉中炭火飞腾,映照着两张大宋重臣,亲密老友的脸庞。

  篇十二
  驸马王诜卧室·苏轼书房·
  皇室何尝平静,驸马王诜把一幅《乱云劲松图》赠给苏轼·苏轼醉了·
  在司马光与王安石围炉品茶的同时,苏轼在他的书房里,以诗、酒、歌舞招待他的朋友驸马都尉王诜。
  王诜半年来临长江,游鄱阳,登庐山,在湖光山色中仙鹤闲云、赋诗作画,昨天一回到京都,就跌入了一片萧索、枯寂的气氛之中。
  朝廷的变化太大了。重臣换班,御史遭贬、谏官被逐,熟悉的面孔所剩无几,陌生的面孔蔽眼障目。连到南薰门外迎接他的驸马府执事也换了新人。他感到突然而不解:“变法”真是变得翻天覆地啊!
  昨夜,笑脸盈盈的贤惠公主,在卧室里为他置酒接风。四样小菜是公主亲手做的,一坛绍兴女儿红是公主亲手开启的。公主原本不饮酒,昨夜也高兴地饮了一杯。一杯酒饮完,公主显得更加年轻貌美,白皙的脸颊透出两簇红晕,一双晶莹的眼睛浮起一层朦胧,头上的珠花微微颤动……久别重逢,驸马王诜看在眼里,心荡神摇。但他在公主那亲昵的一颦一笑中,似乎也隐约可见一丝极难察觉的忧愁。啊,“变法”难道也变进了驸马府吗?
  贤惠公主,英宗赵曙之长女,赵顼的同母姐姐,为皇太后所生,时年二十六岁。她姿容倩丽,聪颖多才,传说,驸马府歌伎们弹唱的诗词,许多都是由这位公主所作。由于英宗皇帝赵曙登上皇位曲折坎坷,造就了这位大公主处人经世的早熟和才智上的不凡。与王诜成亲之后,她不以皇家公主自居高傲,而是以贤妻为本,自律行止,因而夫妻情笃、公婆见爱、侍女颂赞,实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贤惠公主”。
  夜深了,一盏红烛亮在床头,王诜与公主同衾共枕而卧,公主枕在丈夫的臂膀上,诉说了半年来焦心多梦的思念之后,便谈起朝廷里发生的一切。
  公主谈到年轻的皇帝赵顼,那是姐姐在谈论弟弟,自豪、爱护、担忧、企望混杂在一起。皇上励精图强是真的,急的。皇上日夜操劳,废寝忘食,确有一股创业之气,比半年前消瘦多了。朝政纷忧,皇上经常发火,喜怒无常,脾气性格和以前大不同。也许是老臣们守旧之气太重,如今皇上完全听信于王安石一人,对司马君实也有些疏远了。当她谈到因“变法”受到百官反对,皇帝与弟弟岐王颢出现不睦时,泪珠悄悄滴落在丈夫的臂膀上……
  公主谈到母亲皇太后,那是一颗女儿心的袒露。母后时时关心着皇上的行止,怕被朝臣愚弄而不自知。但迫于朝制又不能干预,因而心底极其焦虑。母后时时注视着王安石的言行,担心“变法”失败,担心皇权旁落,担心“变法”变丢了江山。母后的头上过早地出现了几丝白发……
  公主谈到太皇太后,那是一个皇室女儿对一位皇族之神的感念。太皇太后虽然不再干预朝政,整日安详大度、无忧无虑地享受清福,其实,何尝掉以轻心!朝廷重臣的去留升贬,谏院、御史台官员的出出进进,太皇太后都在嘻嘻哈哈、不言不语中——看在眼里。心深如海的老祖母啊……
  公主谈到朝廷重臣换班和御史、谏官被逐被贬的经过,流露出极大的困惑。特别是谈到苏辙的被贬和那篇应时而出、来历不明的《辨奸论》时,声音发抖,把脸紧紧地贴在丈夫的脸上,低声说:“一场‘文字狱’也许会随时出现……”
  王诜紧紧地搂抱着公主,极尽安慰、体贴。是啊,自己与苏氏兄弟交谊甚深,过从甚密,会不会招惹皇上和王安石的猜疑呢?皇宫原是滋长“猜疑”的风水宝地呵!
  夜过三更,床头的红烛燃尽了,王诜和公主仍在悄声谈论。
  清晨早膳用过,王诜急忙拿出自己半年多来所画的二十几幅江南风情,陈列于卧室四周的墙壁,在公主面前深深一揖:
  “晋卿此行,撷得江南风情几片,恭请公主指教。”
  公主甜甜地笑了,打趣地说:
  “离别九个月了,既未得枫叶题诗,也不见鱼雁传书,原来驸马已把一腔情愫,都献给江南了。”
  王诜拱手“谢罪”:
  “公主所言极是。江南风情之美,在晋卿心中,只有公主可比啊!请公主逐幅审示吧。”
  公主嗔怪一笑道:
  “谢驸马贫嘴深情,我可要细细品味评说了!”说着,挽起丈夫的手逐幅欣赏起来。
  美的情,美的意,美的江南风光,美的夫唱妇随,美的夫妻同心。
  《柳燕图》、《红枫图》、《竹石图》、《茶园图》……这哪里是画?是丈夫那颗知美、知善、知真的灵魂!
  一幅《惊涛裂岸图》展现着长江的壮澜雄威,室内似乎腾起了磅礴涛声。公主的神情庄穆凝重了,轻声赞叹道:
  “汹涌壮丽,东流不回,千古如斯!长江,华夏民族生生不息的象征啊!驸马,这样的情景,比你一向自慰的《人月圆》如何?”
  王诜应对:
  “《人月圆》一词,出于京都脂粉,而此情此景,乃天地造化。”
  公主点头。
  一幅《群峰晓雾图》画庐山清晨奇丽之景观,公主惊愕:
  “这是庐山吧?云雾庐山,真是这般的如锦如缎吗?”
  王诜作解:
  “公主,这是庐山日出时刹那间的情景,被我偷来了。”
  公主嫣然一笑:
  “为偷得这片风光,驸马有几个晚上没有睡好党啊?”
  “十个清晨,坐等日出。”
  公主道:
  “值得,孺子可教!”
  王诜拱手:
  “承蒙公主嘉奖。”
  《云帆相映图》绘鄱阳湖寥廓平静。公主曰:
  “但愿朝臣们的心胸都如此湖,世上就会少生许多麻烦了。”
  《秋江待渡图》引起了公主极大兴致。
  “江水悠悠,芦花孤舟,举篙眺望,丝系岸柳。驸马,此渔夫何人?在等何人耶?”
  王诜笑着询问:
  “公主细瞧,此人神态似谁?”
  公主细瞧惊喜:
  “形影传神,此人倒有几分似驸马啊!”
  王诜乐极:
  “灵犀相通呵!此人正是在下工洗。你看,这件短衫不就是公主亲手缝制的吗?腰间的这颗王佩,不就是公主那晚悄声送行的信物吗?王诜举篙眺望,是在思念身居京都的公主!”
  公主幸福地倚在王诜的怀里,悄声说:
  “如若真的有那么一天,驸马,你可要轻轻地摇橹,轻轻地划桨……”
  王诜拥抱着柔情的公主。
  一幅《乱云劲松图》闪入公主眼帘:乱云如墨,势若波涛,向山崖劲松翻卷,大有折干拔根之意。劲松耸立,枝干如铁,雄姿奇俊,刚毅不屈。两相衬托,人生真谛力透纸背。公主挽着王诜的手,观赏良久,感慨而语:
  “乱云如斯,劲松如斯,深山崖顶也是如斯的不平静……”
  王诜应和:
  “自然造化之妙,胜于命运安排。人生能如劲松之于乱云而不屈,足慰生平了。”
  公主点头,抚着王诜的手说:
  “驸马,把这幅画送给苏子瞻吧!山崖劲松者,苏子瞻也。”
  王诜高兴异常:
  “贤哉公主,惠哉公主!我今天就去拜访苏子瞻。”
  公主又郑重叮咛:
  “再带些银两去,子由的七个子女都留在京都,苏子瞻养活着二十多口人的家啊!”
  黄昏时分,王诜乘车来到苏府门前。华丽的马车使苏府老门丁惊慌万状,不知所措地跪倒在车前迎接。当他认出来者是半年多不曾见面的驸马爷时,脸上浮起欢笑,欢颜稍门即逝,代之以惜惶凄楚:
  “这是两个月来头一次马车临门。”
  王诜在老门丁的陪伴下走进庭院,心头陡地一寒。一片萧杀景象涌入眼帘。花圃枯叶铺地,鱼池沉寂无波,藤蔓枯萎在假山上,梨树光秃秃地在寒风中抖动着枝条。
  老门丁似在自语地对客人说:
  “二郎的几个孩子病了,夫人照看着。大郎心里不痛快,在书房里又醉了酒。任妈的头发全白了。唉,这个家……”
  突然,正屋廊檐下传来惊喜的问声:
  “是驸马爷吧?”
  王诜抬头一看,年老的任妈,银发如丝,以手作棚,老眼昏花地站在廊檐下张望。他叫了一声“任妈”,快步向前走去。任妈跌跌撞撞迎下台阶,高兴地叫道:
  “驸马爷啊,我家大郎可把你盼来了!”
  苏轼一直在孤独与寂寞中苦守着。
  弟弟子由的被贬离京,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怀疑自己多年的理想抱负,怀疑在文学上的追求,怀疑自己的才智。特别是在子由的几个子女接连患病发热的十多天里,他甚至怀疑自己能否做一个好的兄长和好的父辈。他曾考虑自己是否应该放弃现时在朝廷当的这个碌碌无为的闲官,跟着弟弟子由到洛阳去,平平安安地做个老百姓。他又曾多次地宽慰自己:介甫比自己强,有魄力,有创见、有狠心,有霹雳手段,有藐视一切的气派,自己何必多嘴多舌呢?贾谊恃才而不善自处,终成悲剧,自己也该老老实实,服服帖帖。
  但是,关于“变法”种种失误的消息不断传入朝廷,也传进苏轼的耳朵:“均输法”实施中出现“官商勾结”,“青苗法”推行中出现“抑配贷款”,朝廷官员又一次出现了“誉者日寡,毁者日众”的局面。苏轼一颗近乎于麻木的心又活动起来,高傲而多愁的心性很快又化为一种强烈的自责。为人臣者,知而不谏是不忠,谏而患失,更是不忠;为诤友者,见友之过而不匡正,是不义,匡正而迟疑,更是失于友道。朝政是介甫的家务吗?国家是介甫的园林吗?该是说出自己意见的时候了!可是……介甫毕竟是现时的执政,而且是一位不听谏言的拗相公啊!
  他思念弟弟子由。有子由在,可以倾诉心曲,可子由因谏言而遭贬,离开自己了。
  他思念陈慥、王诜。有季常、晋卿在,可以交流所思,季常能给人以勇敢,晋卿能给人的谨慎。可季常、晋卿都杳如仙鹤,不在京都。
  他想去拜访章惇。子厚见事机敏,定能示以去从。可子厚现居朝廷要津,事繁时少,打扰木得的,且有探风摸底之嫌,不愿为也。
  拜见司马光吧?君实心底坦诚,定能尽力相佐。可君实现时处境与自己相似,与其交往,有暗中勾结之嫌,不敢为也。
  道路堵塞,举步维艰。他苦闷,焦炙,每日以酒浇愁,酒醒之后,更是闷如气闭,焦若火烤。
  王诜在任妈的引导下走进苏轼的书房。酒醉的苏轼从竹榻上一跃而起,抱住王诜连拍带打,狂声乱吼:
  “大喜,大喜,天降大喜!门可罗雀,门前的麻雀被你的马车驱散了!任妈,掌灯,设酒,制肴,传琵琶她们来,传全家老少来,为晋卿接风洗尘!”
  任妈造声应诺,苏府腾起多日不曾有过的笑声。
  一坛佳酿,几盘美肴。苏府上下老少人等都来到书房,享受王诜带给苏府的这次特殊的欢乐。酒桌上,王诜居于上座,苏轼居于下座,任妈和王闰之坐在左右作陪。琵琶等九名歌伎列于王诜右侧,为客人献歌献舞。苏府仆役、婢女带着苏轼十岁的儿子苏迈和苏辙的七个子女,坐于书房一角,吃着王诜带来的江南果脯,气氛亲热而略显寒酸。
  琵琶聪明,率领歌伎弹唱的又是王诜的那首《人月圆》。
  歌声中,苏轼举起酒杯,对王诜说:
  “苏轼酒量浅小,举全家之量以伴晋卿畅饮,今夜一醉方休。”
  王诜举杯应和:
  “子瞻酒量浅而智谋足,王诜拜谢,当一醉而报子瞻。”说着,举杯而尽。
  歌声悠扬,任妈、王闰之、琵琶、胡琴、倩楚和苏府的仆役、婢女,轮流向王诜敬酒致意。王诜酒量极佳,举杯频饮。乐在酒中,意在酒外。
  歌声悠扬,引人叹息:
  九个月前,苏轼、苏辙曾在庭院梨树之下设宴为陈慥饯行,王诜亦临场祝酒,琵琶曾弹唱此词,以期人月常圆。可九个月后的今天,不仅陈慥没有回京团聚,连二郎也离京外贬了。“华灯盛照,人月圆时”,原是词家的梦啊!
  九个月前,晋卿告以“变法”将行,子由进“制置三司条例司”任检详文字之职,子瞻任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那天,庭院接诏,膳房欢乐。之后,又是御苑召见,楼台问策,何其辉煌。可转眼工夫,横遭猜疑,骨肉离散,庭院萧索无音,室内叹息不绝。
  歌声悠扬,十岁的苏迈带着子由八岁的儿子苏迟捧杯为王诜敬酒。苏迟颇乖巧,按照苏迈的低声教语,借《人月圆》中的词句敬酒:
  “祝王伯伯‘年年此夜,华灯盛照,人月圆时’,举杯畅饮。”
  王诜望着八岁的苏迟,接过酒杯,激情难捺,泪水一涌而出。苏迟受染,突然转身扑到苏轼的怀里,“哇”的哭出声来。
  “伯伯,我要爸爸,我要妈妈呀……”
  苏轼神情一震,抱着苏迟站起。泪水滂沱而下,流在他那长长的脸上。
  琴声、歌声戛然而止。
  苏轼泪流不止,把脸贴在苏迟的脸上,颤声抚慰:
  “迟儿不哭,迟儿不哭,伯伯给你唱一曲《沁园春·情若连环》听……”
  琵琶闻言拭去泪水,拨动丝弦。琴音清怨。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
  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总是难禁,许多魔
  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
  泪流满面,苏轼声咽难歌……
  琵琶就是在御街唱此歌而於患难中认识苏轼的。此刻,她早为苏轼的哀怨情怀感动,在苏轼声咽之时,她接替苏轼而歌:
  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凝眸。悔
  上层楼。谩惹起,新愁压旧愁。向彩笺写遍,相思字
  了,重重封卷,密寄书邮。料到伊行,时时开看,一
  看一回和泪收。须知道,似这般病染,两处心头。
  这首《沁园春·情若连环》是苏轼前几年写的。也许是他第一次入京参加科举考试时写给他的妻子王弗的,也许是他写给一位心恋的淑女的,也许是他和许多文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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