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别人先知道罂粟在别人的土地上开花,差点被别人用咒术要了性命。我又回到帐篷里睡下了。我睡不着,觉得经过一些事情,自己又长大一些了,脑子里那片混沌中又透进一些亮光。我走到外面。草上的叶水打湿了我的双脚,我看到翁波意西的毛驴正在安详地吃草。有人打算杀掉它作为祭坛上的牺牲。我解开绳子,在它屁股上拍一巴掌。毛驴踱着从容的步子吃着草往山上走去。我宣布,这是一头放生的驴了。父亲问我,到底是喜欢驴还是它的主人。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于是,就眯起双眼看阳光下翠绿的山坡。如果说我喜欢这头驴,是因为它听话的样子。如果我说喜欢那个喇嘛,就没有什么理由了。虽然我喜欢他,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叫人喜欢的样子。父亲对我说,要是喜欢驴子,要放生,就叫济嘎活佛念经,挂了红,披了符,才算是真正放生了。”不要说那个喇嘛,就是他的驴也不会要济嘎活佛念经。“那天早上,我站在山岗上对所有的人大声说,”难道你们不知道毛驴和它的主人一样看不起济嘎活佛吗?“父亲的脾气前所未有的好,他说:“要是你喜欢那个喇嘛,我就把他放了。”
我说:“他想看书,把他的经卷都交还给他。”
父亲说:“没有人在牢里还那么想看书。”
我说:“他想。”
是的,这个时候我好像看见了那个新教派的传布者,在空荡荡的地下牢房里,无所事事的样子。父亲说:“那么,我就派人去看他是不是想看书。”
结果是翁波意西想看书想得要命。他带来一个口信,向知道他想看书的少爷表示谢意。
那一天,父亲一直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我。
门巴喇嘛说了,对方在天气方面已经惨败了。如果他们还不死心,就要对人下手了。他一再要求我们要洁净。这意思也就是说,要我和父亲不要下山去亲近女人。我和父亲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问题。要是我哥哥在这里,那就不好办了。你没有办法叫他三天里不碰一个女人。那样,他会觉得这个世界的万紫千红都像一堆狗屎。好在他到汉地去了。门巴喇嘛在这一点上和我的看法一样。他说:“我在天气方面可以,在人的方面法力不高。好在大少爷不在,我可以放心一些。”
但我知道已经出事了。我把这个感觉对门巴喇嘛说了。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两个人把整个营地转了一遍。重要的人物没有问题,不重要的人也没有什么问题。
我说:“山下,官寨。”
从山上看下去,官寨显得那样厚实,稳固。但我还是觉得在里面有什么事发生了。
门巴喇嘛把十个指头作出好几种奇特的姿势。他被什么困惑住了。他说:“是有事了。但我不知道是谁,是土司的女人,但又不是你的母亲。”
我说:“那不是查查头人的央宗吗?”
他说:“我就是等你说出来呢,因为我不知道该叫她什么才好。”
我说:“你叫我说出来是因为我傻吗?”
他说:“有一点吧。”
果然,是三太太央宗出事了。
自从怀孕以后,她就占据了土司的房间,叫他天天和二太太睡在一起。这一点上,她起了围猎时那些大声吠叫的猎犬的作用。她把猎物赶到了别人那里。也是从那时起,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了。只看见下人们早上把她盛在铜器里的排泄物倒掉,再用银具送去吃的东西。她的日子不太好过。她认为有人想要还未出世的孩子性命。但从送进送出的那些东西来看,她的胃口还是很好的。也可能是她保护肚子里小生命的欲望过于强烈,认为肚子才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孩子才在她肚子里多呆了好长时间。这天晚上,那边的法师找到了麦其家未曾想到设防的地方,她再也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了。这孩子生下来时,已经死了。看见的人都说,孩子一身乌黑,像中了乌头碱毒。
这是这场奇特的战争里麦其家付出的唯一代价。
孩子死在太阳升起时,到了下午,作法的小山岗上什么也没有了,就像突然给一场旋风打扫干净了一样。那个孩子毕竟是土司的骨血,寄放到庙里,由济嘎活佛带着一帮人为他超度,三天后,在水里下葬。
央宗头上缠着一条鲜艳的头巾出现在我们面前。
大家都说,她比原来更加漂亮了,但她脸上刚和父亲相好时在梦里漂浮一样的神情没有了。她穿着长裙上楼,来到了二太太面前,一跪到地,说:“太太呀,我来给你请安了。”
母亲说:“起来吧,你的病已经好了。我们姐妹慢慢说话吧。”
央宗对母亲磕了头,叫一声:“姐姐。”
母亲就把她扶起来,再一次告诉她:“你的病已经好了。”
央宗说:“像一场梦,可梦没有这么累人。”
从这一天起,她才真正成为土司的女人。晚上,二太太叫土司去和三太太睡觉。可是土司却说:“没有什么意思了,一场大火已经烧过了。”
母亲又对央宗说:“我们俩再不要他燃那样的火了。”
央宗像个新妇一样红着脸不说话。
母亲说:“再燃火就不是为我,也不会是为你了。”
18。舌头
我在官寨前的广场上和人下棋。
下的棋非常简单。非常简单的六子棋。随手折一段树枝在地上画出格子,从地上捡六个石子,就可以下上一局。规则简单明了。当一条直线上你有两个棋子而对方只有一个,就算把对方吃掉了。先被吃完六个石子的一方就是输家。和两只蚂蚁可以吃掉一只蚂蚁,两个人可以杀死一个人一样简单,却是一种古老的真理。就比如土司间的战争吧,我们总是问,
他们来了多少人,如果来的人少,我们的人就冲上去,吃掉他们。如果来的人多,就躲起来,聚集更多的人,聚集更大的力量,再彦上去把对方吃掉,可到我下棋这会儿,这种规则已经没什么作用了。罂粟花战争的第二阶段,麦其家只用很少一点兵力,靠着先进的武器,平地刮起了火的旋风,飞转着差点洞穿了汪波土司全境。汪波土司偷种的那点罂粟也变成了灰烬,升上了天空。
这是又一个春天了。
等等,叫我想想,这可能不是一个春天,而是好多个春天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叫人觉得比土司家的银子还多,那就是时间。好多时候,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我们早上起来,就在等待天黑,春天刚刚播种,就开始盼望收获。由于我们的领地是那样宽广,时间也因此显得无穷无尽。
是的,宽广的空间给人时间也无边无际的感觉。
是的,这样的空间和时间组合起来,给人的感觉是麦其家的基业将万世永存,不可动摇。
是的,这一切都远不那么真实,远远看去,真像浮动在梦境里的景象。
还是来说这个春天,这个早上,太阳升起来有一阵子了。空气中充满了水的芬芳。远处的雪山,近处被夜露打湿的山林和庄稼,都在朝阳下闪闪发光,都显得生气勃勃,无比清新。
好长一段时间了,我都沉迷于学了艰久才会的六子棋中。
每天,我早早起床。用过早饭,就走出官寨大门,迎着亮晃晃的阳光坐在广场边的核桃树下。每天,我都要先望一阵刚出来的太阳,然后,才从地上捡起一段树枝,在潮润的地上画出下六子棋的方格。心里想着向汪波土司进攻的激烈场面,想起罂粟花战争里的日子。下人们忙着他们的事,不断从我面前走过,没人走来说:“少爷,我们下上一盘吧。”这些人都是些知天命的家伙。只要看看他们灰色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就知道了。平时,和我一起下棋的是我那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喜欢驶派在晚上做事,这样,他早上就可以晚些起来。也就是说,能不能看到太阳的升起在他不算回事。他总是脸也不洗,身上还带着下人们床铺上强烈的味道就来到我面前。小尔依,那个将来的行刑人可不是这样。他总是早早就起来,吃了东西,坐在他家所在那个小山岗上,看着太阳升起,见我到了广场上,画好棋盘,才慢慢从山上下来。
这天的情形却有些例外。
我画好了棋盘,两个小厮都没有出现。这时,那个银匠,卓玛的丈夫从我面前走过。他已经从我面前走过去了,又折回来,说:“少爷,我跟你下一盘。”
我把棋子从袋子里倒出来,说:“你用白色,银子的颜色,你是银匠嘛。”
我叫他先走。
他走了,但没有占据那个最要冲的中间位置。我一下冲上去,左开有阖,很快就胜了一盘。摆第二盘时,他突然对我说:我的女人常常想你。“我没有说话。我是主子,她想我是应该的。当然,我不说话并不仅仅因为这个。他说:“卓玛没有对我说过,可我知道她想你,她做梦的时候想你了。”
我没有表示可否。只对这家伙说,她是我们主子调教过的女人,叫他对她好,否则主子脸上就不好看了。我对他说:“我以6你们该有孩子了。”
他这才红着脸,说:“就是她叫我告诉你这个。她说要少爷狈道,我们就要有孩子了。”
她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知道。因为不可能是我傻子少爷的种。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就对银匠说:“你对卓玛说,少爷叫她一次生两个儿子。”
我对银匠说,要真能那样,我要给每个孩子五两银子,叫他的父亲一人打一个长命锁,叫门巴喇嘛念了经,挂在他们的小脖子上。银匠说:“少爷真是一个好人,难怪她那么想你。”
我说:“你下去吧。”
说话时,小行刑人已经走下山来,站在他身后了。银匠一起身就撞到了尔依身上。他的脸唰一下就白了。在我们领地上,本来是土司发出指令,行刑人执行,有入因此失去了一只眼睛,失去了一只手,或者丢了性命,但人们大多不会把这算在土司账上,而在心里装着对行刑人的仇恨,同时,也就在心里装下了对行刑人的恐惧。银匠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和行刑人呆在一起过,吓得脸都白了,一双眼睛惶惶地看着我,分明是问:“我有什么过错,你叫行刑人来。”
我觉得这情景很有意思,便对银匠说:“你害怕了,你为什么要害怕,你不要害怕。”
银匠嘴上并不服输:“我不害怕,我又没有什么过错。”
我说:“你是没有什么过错,但你还是害怕了。”
小尔依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其实你不是害怕我,你是害怕土司的律法。”
听了小尔依的话,银匠的脸仍然是白的,但他还是自己笑出声来,说:“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我说:“好了,你去吧。”
银匠就去了。
然后,我和小尔依下棋。他可一点也不让我,一上来,我就连着输了好几盘。太阳升到高处了。我的头上出了一点汗水。我说:“妈的,尔依,你这奴才一定要赢我吗?”
我要说尔依可是个聪明的家伙。他看看我的脸,又紧盯着我的眼睛,他是要看看我是不是真正发火了。今天,我的心情像天气一样好。他说:“你是老爷,平常什么都要听你的。了棋输了你也要叫?”
我又把棋摆上,对他说:“那你再来赢我好了。”
他说:“明天又要用刑了。”
小尔依的话叫我吃了一惊。平常,领地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人犯了律法,将受什么样的处置,我总会知道。但这件事情我却一无所知。我说:“下棋吧。领地上有那么多人,你们杀得完吗?”
小尔依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你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因为我们父子对他动刑就恨我吧。”
这下,我知道是谁了。
小尔依说:“少爷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想我不会恨这个声音平板,脸色苍白的家伙,要知道是麦其家叫他成为这个样子的。
我说:“牢里不能随便进去。”
他对我举了举一个有虎头纹饰的牌子。那虎头黑乎乎的,是用烧红的铁在木板上烙成的。这是出入牢房的专门牌子。行刑人在行刑之前,都要进牢房先看看犯人的体格,看看受刑人的精神面貌,那样,行刑时就会有十分的把握。除非土司专门要叫人吃苦,行刑人总是力求把活干得干净利落。
我们走进牢房,那个想在我们这里传布新派教法的人,正坐在窗下看书。狱卒打开牢门让我们进去。我想他会装着看书入了迷而不理会我们。平时,有点学问的人总要做出这样的姿态。
但翁波意西没有这样。我一进去,他就收起书本,说:“瞧瞧,是谁来了。”他的脸容是平静的,嘴角带着点讥讽的笑容。
我说:“喇嘛是在念经吗。”
他说:“我在读历史。”前些时候,济嘎活佛送了他一本过去的疯子喇嘛写的书。这本书很有意思。他说:“你们的活佛叫我放心地死,灵魂会被他收伏,做麦其家庙里的护法。”
这时,我并没有认真听他说话。我在倾听从高高的窗子外面传来大河浩浩的奔流声。我喜欢这种声音。年轻的喇嘛静静地望着我,好久,才开口说:“趁头还在脖子上,我要对少爷表示感谢。”
他知道经卷是我叫他们送还的,还知道毛驴也是我放生的。他没有对我说更多的好活,也没有对我说别人的坏话。他把一个小小的手卷送给我。上面的字都是他用募化来的金粉写下的。他特别申明,这上面没有什么麦其不肯接受的东西。那是一部每个教派都要遵循的佛的语录。我手捧那经卷,感到心口发烫。这样的书里据说都是智慧和慈悲。我问这个就罗刑罚加身的人,书里是不是有这样的东西。
他说,有的,有。
我问,除了他的教派之外,别的教派的人,比如,济嘎活佛那个派别是不是也要读这本书。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我心中的疑问反而加深了:“那你们为什么彼此仇恨?”
我想我问到了很关键的地方。他好半天没有说话,我又听到了河水在官寨下面的岩岸下轰轰然向东奔流。翁波意西长叹了一口气,说:“都说少爷是个傻子,可我要说你是个聪明人。因为傻才聪明。”他说,“你要原谅垂死的人说话唐突。”
我想说我原谅,但觉得说出来没多少意思,就闭口不言。我想,这个人要死了。然后,河水的喧腾声又涌进我脑子里。我也记住了他说的话,他的大概意思是,他来我们这个地方传播新的教派不能成功,促使他整整一个冬天都在想一些问题。本来,那样的问题是不该由僧人来想,但他还是禁不住想了。想了这些问题,他心里已经没有多少对别的教派的仇恨了。但他还必须面对别的教派的信徒对他的仇恨。最后他问:“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我们恨?”
重新回到广场上,我要说,这里可比牢房里舒服多了。长长的甬道和盘旋的梯子上的潮湿阴暗,真叫人受不了。
小尔依说:“明天,我想要亲自动手。”
我问他:“第一次,你害不害怕?”
他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浮起女孩子一样的红晕。他说:“是行刑人就不会害怕,不是行刑人就会害怕。”
这句话说得很好,很有哲理,可以当成行刑人的语录记下来。这一天里,没多少功夫,我就听见了两句有意思的话。先是牢房里那一句: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恨?小尔依又说了这一句。我觉得大有意思了,都值得记下来。可惜的是,有史以来,好多这样的话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晚饭时,我借蜡烛刚刚点燃,仆人上菜之前的空子,问父亲:“明天要用刑了吗?”
土司肯定吃了一惊。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他打嗝总是在吃得大饱和吃了一惊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