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挂着一面镜子。
女军医忽然发现镜子中的自己，眼圈有些红。
034
中午的阳光金灿灿的，撒在了兽营中心训练场插着红旗的草坪集结点上前，四个浑身粘满泥水，气喘吁吁的泥人站在了武刚面前。
鲁炎用手背擦了一下沾着泥水的额头，睁大眼睛看着不远处的训练场。
训练场的环形跑道上，一群穿着海洋迷彩服的特战队员留着清一色的平头，穿着迷彩T恤，五人一组，每组扛着一根巨大的褐色圆木，正在围着单圈千米的训练场进行负重跑步。圆木长约5米，重400多公斤，每根圆木的木身已被磨得光滑，连圆木两端的棱角都被磨成了圆弧形。队伍里尘土飞扬，脚步整齐，时不时发出爆发性的呐喊。队员们留出的汗水早就浸透了T恤，汗水在他们的前胸和后背上濡成一片片潮湿的“地图”。
武刚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秒表，又抬头严肃地看着四人，“3分10秒，马马虎虎，柳排长，你和洪班长带着他们俩训练，什么时候达到兽营的及格成绩，什么时候加入集体训练！”
“是！”柳排和老洪同时立正，响亮地回答。
武刚冷冷地看了一眼张冲，发现张冲也在盯着他，急忙扭转目光，语气缓和了一些，说道：“中午休息会儿，下午再训练。”
张冲原本白净的脸上早就涂满了污七八糟的泥水，他的下巴微微扬起，一双三角眼在阳光下眯缝着，显得那条左脸颊上的伤痕更加狰狞。
鲁炎听到他的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武刚装作没听见，大手一挥：“行了，解散！”
张冲忽然开口喊：“报告！武教官，我有个建议。”
众人心中同时一震。
武刚楞了楞，心想不知道这个可恶的小光头又在耍什么花样，真是头疼。他硬着头皮回答：“讲！”
“我认为我现在就可以加入兽营训练！”他瞟了一眼鲁炎，又说了一句，“我是指我一个人。”
鲁炎心中不由一阵感激，这个楞光头非得和教官对着干，考虑得倒是粗中有细，还怕武刚误会自己，先把自己筛了出去。
“哦？你的各项成绩能达到要求吗？”武刚故意说，“你的军装还没穿热，部队的规矩还没弄明白，各种训练科目连碰都没碰过，就想和老兵们一起训练？这不太可能吧？”
“我能！”小光头张冲猛挺胸脯，梗着脖子大声说“请给我一个机会！”其实他心里在喊，奶奶的，早一天进入正规训练早一天超过你这黑脸鬼！
“就给他一个机会！”肖海毅的声音忽然从集结点后传来。鲁炎顺着声音的方向回头望去，肖海毅正带着龙百川和陈妍走过来。
“立正！”武刚一声大喊，四个泥人下意识地同时立正站好，跑道上正在进行训练的特战队员们也放下手中的圆木，立正站好。
武刚转身，跑向肖海毅，在他面前三、四米的地方停下，敬礼，大声说道：
“旅长同志，兽营集训大队正在训练，请您指示，总教官武刚！”
肖海毅停住脚步，郑重地回礼，铿锵有力地回答道：“按计划进行！”
“是！”武刚大声回答道，冲着跑道上的队员们喊道，“继续训练！”。
肖海毅咳嗽了一声，走近浑身是泥的张冲，微笑地问：“你有信心各项成绩都达标吗？”
“报告！我有！”张冲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决。
武刚站在一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光头弄得他头疼欲裂，肺都要气炸了。他心想，妈的！你小子真狂！我看你能狂到什么时候！想到这里，武刚忍不住插嘴说：“旅长，我认为张冲的要求纯属无理取闹，浪费大家的时间，在这里受训的每个队员都是有三年特种作战经历的优秀战士，他们当中不少人才刚刚达到兽营的合格成绩，可张冲只是一个连军装还没穿热的新兵而已。如果他想参加正规训练，就要通过基础考核，他能通过的话，立刻加入正规训练，但要是通不过呢？”
肖海毅还没来得及回答，张冲就开口了，他根本不去看武刚，而是双眼盯着肖海毅，一字一句的说：“旅长，如果我通不过，甘愿受到武刚教官的任何处罚。”
武刚就等着他这句话，立刻说道：“好，旅长，军中无戏言，您刚才都听见了吧。”他压抑着心头的怒火，问道，“列兵张冲，你敢不敢立军令状？如果你通过不了基础考核，那么你去给我养一年的猪！”
“我不认识几个字，按手印代替吧！”张冲冷冷地回答，面无表情。
龙百川悄悄走到张冲身边，低声问：“你有没有把握？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现在后悔来得及，跟他承认个错就行了。”
张冲对龙百川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肖海毅的嘴巴上，鲁炎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扑通声。
肖海毅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目光，转身，望着远处跑道上特战队员们正在奔跑的身影，长叹一口气：
“注意考核安全，一切听武教官安排。”
035
现在，乌云格日乐心里充满了恐惧。
下午两点半，她坚持从卫生队跑出来，跑回训练场。在接受了半个小时的陆上游泳要领训练后，乌云格日乐站在了女兵连的队伍里。她看着前面的战友们在排长袁志的口令下，两人一组，纷纷跳入一个盛满清水的大池子，向对岸游去。
她从未见过这种池子。在她的记忆中，家乡的草原上倒是有不少水草丰美的洼地，可那里的水远没有这里的清澈，没有这里的晶莹。她从未下过水，甚至，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游泳。
大部分女兵入伍前都接受过专业的游泳训练。女孩子们看见游泳池，高兴得要命，尽管袁志在一旁黑着脸，大声嚷嚷着“不许说话、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可兴奋与快乐的喜悦之情还是充斥着大部分女兵的面孔。
然而，这种喜悦相对于乌云格日乐来说，就是一种天大的恐怖。
她可以吃苦，可以流血流汗，但是，不能失去空气。
她以为，失去空气，就是要失去生命。
所以，当袁志喊到她的名字时，她仅仅是下意识地答了一声“到！”
袁志向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要她跳下水，游到对岸。
乌云格日乐站在游泳池边上，双腿微微发抖，一动不动，如同被武林高手点了穴。此刻，她眼中看到一片粼粼起伏的绿光，脑海中尽是空白，她觉得整个世界化成了一个晶莹闪动的平面，在那平面之下，藏着无尽的神秘与恐惧，她闻到潮湿的空气，她听到碰撞的水声，只觉得浑身汗毛直竖，不敢跃雷池一步。
这个游泳池只有两米深，可在她的眼中却像是万丈深渊。
“乌云格日乐！”袁志又喊了一遍，“该你下水了！”
乌云格日乐还是站在不动。
池边的一个大眼睛女兵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袖，小声说：“排长叫你呢，该你游了。”
袁志的脸色更黑了，大吼一声：“乌云格日乐，你下不下？”
乌云格日乐看着袁志，眸子里流露出畏惧退缩的神情。
所有女兵的目光都集中在乌云格日乐和袁志的身上，乌云格日乐的身体被各种目光扎得生疼，鼻子酸酸的。
“不下水就滚一边去！”袁志狠狠瞪着她，“别耽误其他同志的训练时间！草原上的人胆子原来那么小！”
乌云格日乐忍住了将要流出眼眶的眼泪，仰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量，张开双臂，猛地向前一跳。
“扑通”一声巨响，白色的水花在游泳池中激荡绽放，池中的水翻滚着泡沫，一波波打向岸边。
那个大眼睛女兵跟在乌云格日乐身后，纵身一跃，身体在空中弯成优美的弧度，跃下了水。
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清水很快吞没了乌云格日乐的身体。
她立刻就产生了窒息感。无边无际的水，汹涌地灌进她的嘴巴，她的鼻子、耳朵中。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温柔的陷阱之中，她就像一只飞舞的昆虫，被巨大而牢固的蜘蛛网粘住，再也无法动弹。
害怕，恐惧比水还要凶猛地涌上心头。刚才袁志教的游泳动作和姿势全部忘得一干二净。乌云格日乐感到自己在不停地喝水，她真恨不得将整池的水喝干，只有喝干水，她才能抬头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但这是不可能的。
她感到自己在逐渐向下沉去。
她的肺像要爆炸一般难受，她觉得胸腔在极速收缩，手脚抽搐，喉咙发麻，意识越来越模糊。
她甚至感到自己的灵魂在渐渐脱离身体。
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036
张冲穿着海洋迷彩服，身背30多公斤的武器装备和生存物资，沉默地站在了兽营训练场环形跑道的出发点上。
他刚刚在一张签有武刚名字的军令状上按上了自己的红手印。
训练场内，站着十几名观摩考核的特战队员，排长柳小山和班长洪闯站在跑道上，手握红色标志旗，负责监督考核过程。
跑道一侧的礼台上，肖海毅、龙百川和陈妍三人坐在石阶上，等待考核的开始。
武刚站在出发点前，手持一把发令枪，他对着张冲高声喊道：“列兵张冲，第一个考核科目是体能考核。要求你在1小时内完成10公里越野跑，这是及格标准，你明白了吗？”
环行跑道一圈是一公里，张冲知道自己要跑上十圈。
张冲双眼凝视着长长的跑道，低声答道：“明白了！”
“好！”武刚板着面孔，向天举起发令枪。
“砰！”的一声，考核开始了。
只见张冲撒开两条长腿，双臂猛摆，大步向前奔去。
他把迷彩帽的帽檐压得很低，他的表情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之下，只露着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烈日下，毒辣辣的阳光撒下来，一个孤独的身影在长长的跑道上奔走。
鲁炎站在训练场内，他一边看挂在出发点上的大型秒表，一边估算张冲的速度。
第一圈跑过后，张冲用了整整7分钟。
鲁炎知道，如果按照这个速度进行的话，张冲跑完十圈就得需要70分钟，而及格时间为一个小时……
那么张冲肯定不能及格，何况这种长跑，是越跑越累的运动，他的后面速度肯定还要比开始速度慢一些。
这么估算来，张冲肯定不及格了。鲁炎心里暗暗着急，这个小光头，没有金刚钻，你干嘛要揽这瓷器活啊？
还有一个人心中更加焦急。
龙百川坐在肖海毅身边，心中叫苦不迭。龙百川在心里大骂，张冲你这个臭小子，我把你招来后才几天？你就惹了多少麻烦？今天又不知道动错了哪根筋，非要和武黑脸叫板。他妈的，你让我怎么和肖旅长交代？好，看看你跑的速度，第一圈就跑了7分钟，你还狂什么你？军令状你也立了，我也保不了你了，你就喂你的猪去吧！
肖海毅看了看手表，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峻。
柳小山高高举起手中的红旗，示意第二圈跑完。
张冲背着迷彩背囊，肩膀上架着一支95式自动步枪，步伐坚定地继续在跑道上奋战。
一滴汗珠顺着鲁炎的鼻尖淌了下来。在40度的高温闷热天气下，人们站着晒一分钟就全身是汗，何况身负重担跑上十公里了？鲁炎开始怀念清凉的游泳池了。他想，张冲此刻一定更希望跳进游泳池里吧？
班长洪闯摇了摇手中的旗帜，大声喊道：“第三圈跑完！”
鲁炎低头再看手表，不禁大吃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6分钟？”
张冲跑第三圈只用了6分钟？
坐在远处的龙百川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正低头盯着手表，感到身边有人轻轻捅了自己一下。
陈妍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张冲似乎越跑越快了。”
第四圈跑完，出发点的秒表上显示，张冲一共用了24分30秒。其中第一圈7分钟，第二圈6分15秒，第三圈6分钟，第四圈5分钟。
这是什么意思？龙百川又惊又喜，这小子玩什么？如果按照这个速度的话，及格还是有很大希望的。可他又担心起来，傻小子，最艰苦的过程在最后两圈，不要把体力都用完了啊！
第五圈、第六圈、第七圈，张冲的速度都是5分钟。
只剩下最后的三圈了。
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随着张冲脚上的大号黑色陆战靴上下波动。
张冲正在经过第八圈的转弯处，再向前，就是出发点了。
过了出发点，第九圈就开始了。
鲁炎站在人群中，在心里默默祈祷，加油，加油！尽管张冲对自己不冷不热，可他还是希望张冲能通过这次考核，他觉得这个蛮横霸道的小光头虽然有时显得冷酷无情，但从他的身上却能感受到一股很强烈的精神力量。
这种精神到底叫什么？鲁炎现在还不知道，但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浅浅的烙印。
全场一片静悄悄，只有树上的蝉鸣和张冲的脚步声。
鲁炎睁大了眼睛，他看到帽檐的阴影下，张冲的嘴巴只是微微张开，下巴上的汗水并不多。
鲁炎心中一阵惊喜。他从4岁开始从事体育运动训练，当然明白这预示着什么。
张冲的体力还没有被耗干，他还有所保留！
张冲刚刚经过出发点。
洪闯举起旗子，高喊一声：“4分25秒！”
“刷”的一声，龙百川猛地从石阶上站了起来，刚想鼓掌，被身后的陈妍狠狠掐了一下胳膊，他才想起旅长就坐在自己前面，只好悻悻地坐下。
肖海毅的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
武刚插着双手，一言不发地站在出发点后，脸色越来越黑。
忽然，跑道上的张冲脚下发软，左腿一个趔趄，闷哼一声，侧身摔翻在地。
顿时烟尘四起，一个蓝白色的身影倒在了跑道上。
037
一双纤细而有力的手从水下将乌云格日乐托到岸边。
袁志无奈地摇了摇头，急忙跳下水，和大眼睛女兵一起将被水呛得昏迷的乌云格日乐拖上游泳池。
乌云格日乐躺在一片洁白的瓷砖地上，紧闭双眼，一小股水从她的嘴角汩汩流下。
大眼睛女兵连忙蹲下，双手按住她鼓鼓的腹部，有规律地发力挤压。
袁志站在一边，看着脸色苍白的乌云格日乐，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忍的神情。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冲着站在游泳池边上发呆的女兵们喊：“不要看，继续训练！”
女兵们又开始按照顺序跳下水，一个一个向对岸游去。
袁志忽然听到“哇”的一声。
躺在地上的乌云格日乐悠悠转醒，开始呕吐。她低着头，身体弯成一只虾，大口大口地吐着水，眼白上翻，面如死灰。大眼睛女兵吓得直哭：“排长，排长，你快来看看她啊，她不行了！”
袁志蹲下，摸了摸乌云格日乐的鼻息，宽慰地说道：“她这是晕水，吐出来就好了，没什么大事。”
“你去训练吧。”袁志对大眼睛女兵说，“韩小燕，你以前在省体校练过游泳，但是也不能松懈，要刻苦练习，明白吗？”
“报告排长，我明白！”大眼睛的韩小燕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迅速立正站好。
“好，去游四个来回。”
“是！”韩小燕利索地转身，跳水，游泳池内立刻泛起一道白波。
袁志看着女兵们穿着又湿又重迷彩服，张着嘴巴，在20米×40米的游泳池中来回扑腾，不由想起了自己当新兵的时候，隐隐有点心疼这些姑娘们了。
乌云格日乐单手扶着地面，把胃中的最后一口水吐出来，大口地喘着粗气，刘海儿粘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