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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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潮-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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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到膝盖.这种冰冷的感觉突然给了她绝望地挣扎的力量。虽然是赤光着双脚,她
却并不觉得寒冷,她内心的痛苦已使她的躯体麻木了,她向前奔跑着面色惨白得和
地面的积雪一样。
    天上没有月亮,灿烂的群星像黑暗天空里的点点火种,原野上积雪反射出一片
暗淡的白光,一切都凝冻成无声叹息,大地笼罩在无限的静寂中。郑娟芝屏住呼吸
飞快地往前跑,她脑里一片空白,心里什么也不想。突然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悬崖
的边缘,本能地急忙站住,在雪地上蹲了下来,失去了意志和力量。
    在郑娟芝面前是阴暗的深渊,沉默的望不见的大海从哪里发散着潮退海藻的水
流气息,她待在那里许久许久,精神和肉体都已麻木了。突然,她开始发抖,颤抖
得就像在风中摇摆的船帆,她的胳膊,她的手和她的脚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震
动,猛烈而急促地抖动起来,她的知觉突然清醒了。往事的回忆—一出现在她的眼
前,林森木的暴力强奸,养娘的病逝,村民们的冷嘲热讽,姜阿基的玩弄,肚子里
的婴儿……啊,她感到自己的一生已经毁灭了,一切的欢乐已成了泡影,展现在她
眼前的是漆黑的未来,充满着痛苦、欺骗和绝望。倒不如一死了之,一切的不幸立
刻化为乌有。此刻,她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一片空茫,空到连她自己也只是一
具轻飘飘的躯壳,正在一片深不可测的黯然中飘着飘着……她又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看见人们把她放进棺材又埋进墓坑,还看见自己坟头上的狗尾巴革正像秋风中引魂
幅一般荡来荡去……她只求速死,以尽早从精神与肉体的折磨中彻底地解脱出来,
她那孤苦的灵魂朝一条黑道上渐渐摸去,不知不觉地摸到不知名的码头上。
    天渐渐地亮了,她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是阴沉沉的,一层浓浓的雾气笼罩着海
滨。她随着海风站在柔软的海滩上,举目望去,只是那么灰蓝的一片,简直分不清
哪是天,哪是海。海风卷起滚滚的浪滔,扑打着她的双腿。突然,她看见远处的巍
然耸立的礁石,她一鼓作气地蹦上礁石,一丈多高的雪浪猛然地拍打着礁石,发出
松涛般的轰鸣,四溅得她浑身上下水淋淋地淌着水。她对着广宽的大海咆哮:“别
了,养育我的故乡。别了,这个让我吃尽苦头的世界!震天动地的海浪啊,如你有
知就把姜阿基他们淹吞!”说完,她向奔腾的大海跳去,在她向生命作最后的告别
时,叫出了人们在临死时的喊声:“妈妈,你在哪里?我去天堂了!”她又嚷道,
“海龙皇啊,养父母,我来海底陪你们了。”
    郑娟芝睁开惺松的眼睛,望着窗外蓝蓝的天空,浩瀚无边的茫茫海洋,海面上
泛起了层层闪光的蓝色涟漪,海面就像柔软的蓝色丝绸,几只海鸥掀动着雪白的翅
膀在自由地翱翔。她仿佛躺在海的摇篮里感到舒坦,蓝色的墙壁,蓝色的床,蓝色
的被单。想不到海的皇宫是这么的美丽,离开人间也值得!她用手摸摸胸膛,心在
跳:难道还没有进入海宫,怎么看不见自己的养父母呢。她想着狠狠地往自己的手
臂上咬了一口,感到疼。
    当她完全清醒过来,不知道自己处在何处的轮船上,只觉得蓝色的船仓像是受
着寒气的侵袭,四墙也轻轻地发出颤动的声音。她在床上冷得发抖,爬起来踉跄地
走过去拉开所有窗子上的蓝色窗帘,金黄色的太阳普照着船仓。然而什么也不能叫
她暖过来,她的脚冷得发抖,从小腿直到臀部都发着抖,神经焦躁到了极点,不久,
她寒冷得牙齿格格作响,两手发抖,胸口紧压得难受,心怦怦地跳得很慢,有时简
直像要停止跳动了,嗓子仿佛就要喘不上气来。难以抵挡的寒冷一直透人她的骨髓,
同时她精神上也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恐怖。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地
受到过生命的威胁,简直就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了。她心想我活不下去了……我就
要弛了……
    

    这时,船仓打开了,一个体魄魁梧,身穿笔挺的深蓝色税务制服,帽徽肩章鲜
艳夺目,手提蓝色饭具的税务员迈着均匀节奏的步伐向她走来。
    郑娟芝颠颠地从床上坐起来,头发凌乱,面容憔悴,迷惘的双眸里黯淡无神,
她披了一件不知是谁放在床上的宽大蓝色大衣,宛如一片被狂风刮下的树叶在瑟瑟
颤动,她前哺地说:“你别……过来……”
    “姑娘,你醒啦!”税务员很温和地看着她说。
    郑娟芝双眼瞪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衣服,辨认他的心肺是善良还是恶毒。
    税务员报之一笑:“姑娘,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家。”她迷离恍惚地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说,”税务员问,“你孤孤单单,没有一个亲朋?”
    “是的。没有一根纽带把我同哪位活着的人维系在一起。”
    “你想怎么办?”
    “死!”郑娟艺斩钉截铁地回答。
    “姑娘,你先吃饭吧!”税务员从饭具里拿出柔软鲜嫩的海参、色泽金黄的虾
球拌蛋松、味鲜特异的银白色鲨肉、香脆色红的大虾……
    “你……你是谁?”郑娟芝惊愕的目光望着他。
    他坦然地笑了笑说:“我是海上税务员。”
    郑娟芝勃然嚷了起来:“好一个规规矩矩的税务员,竟敢将一名臭女人关在船
仓里养着。你给我滚,滚!世上没有一个好男人。”
    “姑娘,你要冷静一点,世界上的男子并不是一丘之貉。”税务员关切地把饭
菜摆在她的面前。
    “哼,无耻之徒。”郑娟芝冷笑道,脑里闪过林森木、姜阿基、黑皮、嫖客狰
狞的脸。她几乎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双手捧着头高嚷:“你滚,滚!”
    “我马上就滚,你绝不能同身体斗气,吃一点吧。”税务员善意地望着她亲切
地说。
    “滚,滚滚滚!”她发疯似的从床上跳下来,把排在她面前的碗筷和佳肴统统
摔在地上。
    摔打声惊动了一位身穿深蓝色服装的女税务员,她迅速地走进郑娟芝的船仓。
郑娟芝被她的美貌惊呆了,痴痴地望着她,那张皮肤白皙五官精巧的鹅蛋脸,一双
温情脉脉的大眼睛仿佛给人带来了说不清的亲切和蔼。她的那只鼻子很有趣,它并
不是笔直的,而是有点弯曲,像刀刻的一个精致的工艺品。她有两片红润而丰厚的
嘴唇,一口白牙如玉,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郑娟芝几乎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的牙齿。
当郑娟芝陶醉在她的美貌之中,她按住郑娟芝的双手说:“姑娘,你不必发这么大
的火气。”她说着朝那税务员笑了笑,又回过头来望着郑娟芝说,“他是你的救命
恩人呀。”
    “救命恩人?”郑娟芝冷笑一声。
    女税务员挂揉着娟芝的手说:“他站在船顶上,望远镜照见你跳海自杀。他就
连衣带裤奋不顾身地跳入海中,把你救了上来。姑娘,他是海上税务所所长,还有
一个好听的名字吴善伟,善良而伟大。”
    “谁让他救了我,”郑娟芝伏在床上哭泣,“生活为什么到处向我开着红灯?,
连死也不放过!”
    吴善伟焦急地望着郑娟芝,好像在竭力猜测她说的什么。
    郑娟芝怒目圆睁地高嚷:“吴善伟,你为什么要阻碍我的死?”
    吴善伟无限哀伤地瞥了她一眼说:“我猜想你是一个上当受骗,惨遭蹂躏的受
害者。姑娘,自杀,不论是从一些国家的法律上来看,还是从人类生存历史来看,
自己来结束自己的生命都是一种罪孽,而这种罪孽又大都是婚姻的不幸和对家庭的
绝望所致。每个人都希望生存,每个人都渴望幸福,而你为什么偏偏要去死呢?这
是个多么可悲的举动。”吴善伟朝女税务员笑了笑说,“小李子,你说是不是?”
    女税务员一边打扫地上一塌糊涂的饭菜.一边望着郑娟芝冷静地说:“人,不
能继在一棵树上吊死。”她又看了郑娟芝凸出的肚子说,“对于死亡的婚姻,解脱
也是一种快乐。姑娘,你要三思而行。”她把喘着粗气的郑娟芝扶回到床上。
    郑娟芝沉默不语,脸色苍白,低着头几乎连眼皮也没抖动一下,冷冰冰地斜躺
在床头。
    吴善伟凝望着冷冰的郑娟芝,他喉结艰难地上下蠕动了好一阵,还是说不出一
句话来,伸手在自己脸上胡乱地搓揉了几下。
    女税务员默默地打扫了地上的饭菜,拿着垃圾箱走出船仓。
    郑娟芝自言自语地说:“今后我的生活怎么办呢?”她的声音虚弱而绝望,活
像是一个失足掉入深渊的人的凄切怨愤已极的哀鸣。
    “我能为你做一点什么事吗?”
    郑娟芝冷冷地答:“不需要。”
    “你不要这样固执。”吴善伟再次劝说,他的声音和语气是那么和善,即使心
肠再硬再冷酷的人也能感动,“你考虑一下再告诉我。”
    “不需要。”郑娟芝重申道,痛苦地抓落自己的一把把头发,“你怎么也帮不
了我,我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你不要这样自暴自弃。”吴善伟温存地劝说,“过去你无谓地浪费了自己的
有春,这样的青春造物主只给我们一次,决不会再次赏赐,但是你可以把希望寄托
在未来。我不能给你的心灵带来安宁,因为安宁只有在你自己去追求它的情况下才
会到来。不过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个僻静的栖身之所。”
    郑娟芝一双泪花闪烁着的美目凝望着吴善伟,显得他是那样的无私崇高,透过
他高大的身躯,仿佛看到他善良美好的心灵。
    吴善伟端详着郑娟芝的脸,她那张充满痛苦表们的面容,以及那悲怆欲绝的情
绪,使他觉得她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从第一眼就猜想到她曾有过一段极其痛苦
的经历,尽管大多数人都永远也不会注意到她,可是这一痛苦的经历,已给她留下
深刻的烙印。她有着像自己母亲的那种矜持和自信,她能经受得住生活的折磨……
吴善伟知道,她的防御是很脆弱的,她的脸上的惊恐表情足以证明这一点。他凝视
着她那凸出的肚子,他的眼里发出迷惆的光。
    郑娟芝发觉他堂而皇之毫无羞色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茫然、痛苦、
绝望,一齐涌上心头……她那紧闭的闸门突然被撞开。她“呜呜呜”地哭起来,消
瘦的双肩不住地抽搐。
    “你不要悲伤,我们尽力帮助你。”吴善伟递给她一块手帕说,“擦一擦,别
哭坏了眼睛。”
    郑娟芝接过手帕擦去眼泪说:“你以高尚的品德,从死亡中拯救了我。我是个
被人抛弃的孤儿,幼女时被人暴力地奸污,遭到人们的白眼和非议,被逼离乡背井
到路边饭店当服务员。在路边饭店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我曾沉溺于痴心妄想之中,
经不住店主姜阿基的诱惑,落入他甜言蜜语的陷阱之中,使我把脑袋靠在他诱惑的
胸口,心甘情愿地把脖子伸向他花环一般的枷锁。花环里有一条毒蛇——姜阿基,
到处啮咬着年轻的女人,哪家旅店临时工长得美丽,他就去和人恋爱睡觉,依着自
己有副好脸蛋以及钱财,睡足了,玩够了,就用脚把你踹了。黄英芳、姜阿基、黑
皮三个人都是一根藤上的三个毒瓜呀!……吴税务官,你要替我伸冤!我知道你是
好人搭救了我。”
    吴善伟听完她的哭诉,怜悯地说:“我曾经有个妹妹,若不是母亲一时糊涂抛
弃了她,与你一样大的年龄了。郑娟芝,你就当我的妹妹。你要相信法律,相信人
民,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仙居镇的路边饭店的卖淫窝,公安部门一定会把它捣毁,
不法分子会绳之以法。你要勇敢坚强些,正视现实的生活,尊重自己的人格,珍视
一名女青年的价值,今后会得到幸福的。你反映姜阿基他们的情况很重要,我们税
物部门正配合政府、公安部门开展大规模的‘扫黄’活动。现在,你对任何人都不
要露出口风,以免打草惊蛇。记住了么?”
    “记住了。”郑娟芝忧郁地说,“我整个生命的河流被撞得粉碎,成了漩涡和
骚动,泡沫和喧哗,我的心在滴血。”她感到十分伤痛,眼眶挂满了眼泪,眼珠簌
簌地滚落到颊上。她沉浸在一种忧伤、消沉、深刻而无止境的绝望中。
    生活如同一条彩色的河,赤橙黄绿五光十色。有时彩色的生活浪潮,会将一个
涉世不深、水性不佳的人迷惑冲倒。
    吴善伟语重深长地说:“郑娟芝,无爱的婚姻没有质量,只能给你带来伤害,
痛苦和失望每天包围着你,每天都要面对那个负心的人,回想起那些难忍的日子,
你不觉得现在要轻松的多吗?”
    “是呀,所长!说得对极了。”女税务员轻盈盈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把手里的
饭盒放在郑娟芝的床头说,“气是要争的,不仅为你自己,要为所有的‘秦香莲’,
为所有的中国妇女。让她们从新的一代妇女的身上看到时代女性意识的觉醒,我们
已经不是被动地处于被抛弃的地位了,自尊、自信、自立、自强才是做女人的原则。”
    郑娟芝诚恳地点点头说:“吴所长,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不知怎样感谢你才
好。女税务员,我残花败柳,……哎哟……
    哎哟……”她忽然叫喊起来,手抱着肚子,脸色变得苍白。她浑身感到一种急
剧而尖锐的疼痛,但很快就过去了。
    过了十分种光景,又一阵疼痛上来了,虽然不及前一次厉害,但时间却继续得
更久。郑娟芝不由自主地呻吟着,肚子里那种难以忍受的沉重的感觉,使她不能不
起来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坐下。
    吴善伟望着她痛苦的躺在床上不断地呻吟,他心里想可能要临产了。他搔了搔
头在船仓里踱来踱去,面色紧张,心里却很镇静。突然,他喊了一声:“小李子,
过来一下。”
    女税务员小李迅速地朝吴善伟走去,胆怯地问;“所长,你有啥命令?”
    吴善伟命令道:“你守在产妇的床边。”
    “是。”女税务员敏捷地答。
    “你害怕吗?”吴善伟问。
    “我是一名共青团员,助人为乐是我的天职;我又是一名勇敢的税务员,随时
为党为人民贡献自己的生命。还有什么好怕呢?”女税员气昂昂地答。
    “好!好!”吴善伟微笑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一起守着。”
    郑娟芝剧痛凄厉的哭喊着:“父母亲呀,……哎唷……痛死我啦!”她与许许
多多的初产妇一样,可不同的是她喊叫声中的父母亲是虚无的,养父母不会从海底
里日出来为苦命的女儿使劲,亲生父母不知道苦命的女儿正在死亡的十宇路口徘徊。
她想要是有一位体贴入微的知心丈夫在身旁多好呀!只要他站在自己床边呵护,我
决不会喊,病死也不哭不喊!真的她会的,而且还会望着他笑笑说:“不要紧,过
一会就好了。”此刻,她又是一阵强烈的剧痛,使她脑子里任何想法都没有了。力
量、生命、知觉,一切就都用来抵御痛苦了。
    在几分钟平息的时间里,她的眼睛直盯在吴善伟的身上,发现他非常关切地注
视着她。吴善伟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娘奔死,儿奔生、”千古以来不幸妇女的
悲剧,在她的身上延续……
    竟会那么热切如焚饱含苦痛地露出渴念……要再吸吸一回生命,吸干每一滴鲜
红的热血!使冷和热、生和死、昂奋和绝望一齐同时奔临。吴善伟禁不住打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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