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白崇禧用力地一挥手,仿佛已经胜利在握。他略略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继续说:“现在,诸位顶顶关心的,莫过于两个字:即‘时局’。毋庸讳言,战争的烽火愈燃愈炽,并有燃及大武汉之趋势。总之,局势不容乐观吧。不过,由于地方各界人士的呼吁和努力,我等与中共之和谈仍在酝酿之中。我们期望中共能以民众之利害为利害,以民众之好恶为好恶,立即无条件停止军事行动,切实促进和平之商谈,变天下大乱,为天下大治。当然,我们也清楚明白,和平局面的出现,是有条件的,有代价的。没有充分的实力作后盾,也就没有真正的对等的和平。过去,由于蒋总统用人失察,出了陈诚、刘峙这样的败家子,以致使共军得逞于一时。但是,现在共军若再敢往南移师,则有我华中‘剿总’统率下的数十万雄兵;有亘古的天堑———长江;有美国忠实而强大的支持和援助;同时,还有共军所没有的强大的海、空军力量!所以,我们一定要寸土必争,决不容许共军踏进华中的大门!”
白崇禧的话,犹如一剂强心针,使在座诸君兴奋无比。一时间,大厅里,觥筹交错,行令猜拳,笑语喧哗……
李经世给白崇禧和晏勋甫等敬过酒后,端起一只酒杯,携夫人离座,到各席敬酒致谢。李经世平时的酒量并不大,可今日却一杯接一杯,来者不拒。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逢知己千杯少呵!
站在一旁的李夫人,看着丈夫那酒兴大发、忘乎所以的样子,只得暗暗叫苦,不时轻轻提醒他道:“少喝点,你不行……”
李经世满不在乎地说:“我晓得。不要紧的,醉不了。”
他说着,走到市警察局直属机关的头头和分局长的席间,各警察分局的局长和直属机关的头头们都站了起来。唯独保警总队队长章旺,仍然坐在位子上不动。
李经世似乎并不介意,他走到章旺的面前,客气地道:“章总队长,我敬你一杯。”
章旺傲慢地朝他翻了一下白眼,从桌上端起一杯酒,径自喝着。
李夫人走过来,为章旺斟满酒杯,说:“章总队长,常言道: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看僧面看佛面嘛。来,我敬你一杯。”
“老章,你看看,嫂夫人亲自给你斟酒、敬酒。这个情不能不领哟!”
“章总队长,玩笑不能开得太过分。”
大家七嘴八舌地劝解着,李夫人举着杯子僵持着,章旺终于眨巴着眼睛硬着头皮站起来,自作转弯地道:“还是嫂夫人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说得妙,妙!这杯酒,我———喝!”
说着,他端起杯子和李夫人的酒杯碰了碰,又和李经世的酒杯碰了碰,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
“好!”众人齐声喝彩。
接着,李夫人又给在座诸君一一斟酒,然后举杯说:“我和经世,敬诸位一杯。经世今后还要依靠诸位抬他的庄呐!”
“来,干杯!”李经世举杯道。
于是,十几只晶莹剔透的酒杯“丁丁当当”地聚在了一起……
02
六、警察局长突然噤若寒蝉
章旺本是武汉大流氓———“洪帮大爷”杨庆山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后来,他又加入了“军统”,由于破获地下党组织有功,被汉口市前任警察局长、“军统”驻武汉的负责人任建鹏看中,并被其培植为一条穷凶极恶的鹰犬。不久前,任建鹏离任,回家乡湖南另有高就。原本提名让章旺来继任他的警察局长一职的。但,白崇禧对由蒋亲自掌握的“军统”一向存有戒心,所以,任命了李经世。这样一来,章旺自然对李经世耿耿于怀。而对李经世来说,他现在虽是章旺的上司,却无“军统”、“中统”这样的背景,所以,他对章旺的傲慢、横蛮,只能尽量容忍、迁就。
除骄横的章旺之外,在今天的庆祝晚宴上,还有个活跃分子,那就是黎云波。他是新闻界的,结交面广;再加上政坛耆宿的家庭背景,接触到的显要人物也就更多了。因而,他在这种场合中,简直如鱼得水。你瞧,他端着一杯白兰地,这儿站站,那儿聊聊,多么潇洒,多么惬意呵!
这会儿,黎云波看见章旺这桌十分有趣,便马上凑了过来。可没等他开口,市警察局局长秘书室的孙翠屏走到李经世身边,说:“李局长,华中‘剿总’司令部来电话,说有急事要请示白总司令。”
“好,我这就去请白总司令接电话。”于是,李经世对大家说,“对不起,失陪了。”
“失陪,失陪了。”李夫人彬彬有礼地向大家致礼,一并离去。
李经世夫妇一走,黎云波便不失时机地向女秘书记翠屏挑衅:“孙女士,来,今日我黎大哥敬你一杯!”
众警官马上附和、起哄,道:“好!好!”
“孙女士,就看你赏不赏黎先生的脸了!”
有人真的把一杯酒端到了孙翠屏的面前。
“哎———不行,不行!”孙翠屏推脱说,“喝酒,我不会。来,我敬诸位一支烟。”
她果真从呢制警服的衣兜里掏出一只精致的银制烟盒,一揿按钮,盒盖“叭”地打开,给章旺等人一人递了一支烟。最后,才走到黎云波面前,说:“黎大哥,你也抽一支吧。强盗牌———地道的美国货!”
黎云波接过香烟,放在鼻孔下,嗅了嗅,说:“唔!真香!”
然后,像舍不得抽似的,把它插在西服的上衣兜里。
孙翠屏也给自己点了一支,她吸一口,吐出一串圈儿,挺有风度地笑着和大家打了个招呼,便转身跟在去接电话的白崇禧的后面,朝大厅的门口走去。
章旺喷出一股烟雾,睁着微醉的双眼,愣神地望着翩然而去的孙翠屏。
不一会,接完电话的白崇禧回到宴会厅,向众人告辞:“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军务在身,我只好先走一步了。”
晏勋甫、李经世夫妇等起身,准备送客。
白崇禧挡驾道:“请诸位就此留步。经世兄一人陪我走走就行啦。”
李经世陪着白崇禧走出大厅。侍从副官马永芳把斗篷披在白的身上,径直走下台阶。
下雪了。无声无息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白崇禧站在铺着一层薄雪的台阶上,望了望夜幕中的街景。
汉口,依然是酒绿灯红,纸醉金迷。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与飞舞的雪花交相辉映;前面的明星电影院里正放映一部美国影片;侧面岳飞街的大舞厅里传来快三步轻盈的音乐声;街上往来的几乎全是军人,他们三三两两、酒气熏天,在街头踯躅……
“商女不知亡国恨,”白崇禧面对此情此景,不由得感叹道,“汉口,只是时间问题啦!”
“噢?”李经世一愣,道,“您刚才不是说……”
“气可鼓嘛。”接着,白向李吐了真情,“其实,我们要竭尽全力保住的是江南的半壁江山。但,从安定民心考虑,汉口暂时还要保一保。”
“哦……”李经世像突然被人推入冰窖似的,噤若寒蝉了。七、说时局,人心烦乱
“唉,你怎么不做声了?”白崇禧走下台阶,继续道,“这个底,你清楚就行了。因此,对于你个人和家庭来说,应有所考虑。这样吧,过两天有一趟去桂林的专列。我差人给你留半个车皮,你叫嫂夫人打点一下细软、行李,把家先搬到桂林去吧。”
“呵?!”李经世万万没有想到,白叫他单独出来,为的是叫他搬家。他沉思了一下,说,“请容我回去和内人商量一下。”
“容不得细想啦。过了这个村,可就找不到那个店了。”白崇禧走到小车旁,他的副官把车门打开,让他钻了进去。
小车一拐,驶入大街。李经世站在风雪交加的台阶下,怔怔地望着在那幽暗的夜幕中闪动的汽车尾灯,忽地想起白崇禧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不觉打了个寒颤!
大厅里,酒过三巡,嘉宾贵客喝得脸红耳热,谈兴更浓。
不过,与猜拳行令、大吃大喝的军、警界官员成鲜明对照的是,大厅左角的一席却显得冷冷清清。红漆的大圆桌上、精美丰盛的菜肴上了一道又一道,却很少有人下箸。这里就座的多是汉口政坛耆宿和工商界大亨。他们有的长袍马褂、正襟危坐;有的西装革履、面显愁容;有的则交头接耳、传递从不同渠道得来的一些关于时局的马路新闻。
黎云波以一个新闻记者的敏感,觉察出了这里的不同寻常的气氛,于是赶来凑兴。
“嗬,你们统统是为欣赏山珍海味而来的吗?只看不吃,这好的菜竟无人问津。”
“呵呀!黎兄,欢迎!欢迎!”市政府参事室参事谭炳坤一把将黎云波拉了过来,在自己身边加了一张椅子,让他坐下,他俩是大学的同班同学。“你是消息灵通人士,请给我们讲讲时局。”
黎云波以手作盾,说:“不敢,不敢。讲时局,说形势,我敢在这些军、警、政首脑面前班门弄斧?再说,有关时局问题,刚才我们华中最高军政长官已有定论,我敢信口雌黄?”
“不过,现在在座诸君都想听听你的。”谭炳坤拍着黎云波的肩膀,说,“老兄,现在汉口民众对你们通讯社发的消息颇感兴趣。”
“噢?为什么?”
“大家总的印象是,你们通讯社胆子大,敢说真话。”
“是吗?最近各种传闻确实不少哩!”黎云波起了个头,像说书人卖关人一样,用筷子绞下一条清蒸武昌鱼的肚皮,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据报纸和有关人士披露,白老总最近与坐镇南京的李副总统之间,电话、电报和秘使来往频繁。”
“噢?”大家都认真地静候下文。
黎云波又用筷子戳了戳武昌鱼的背脊,说:“仅就报纸已经披露的内容拆穿来看,其‘天机’有二:一是利用与中共开展的和平攻势,逼蒋下野;二是要以白老总统率的几十万大军作后盾,与共军成对峙之态势,搞隔江而治,建立一个偏安于一隅的桂系王朝。”
“哦……”在座的汉口商会会长林达生脱口道,“白老总心里打的算盘原来是在中国搞第二个南北朝呐!”
“正是如此。”黎云波道。
“谈何容易!”谭炳坤说,“蒋总统的几百万军队都几乎被共军打光了,白老总的几十万人,竟守得住万里长江?八百年前,南宋偏安于一隅,可此一时,彼一时,眼下,到底不是用土炮、长矛、弓箭的年代啦!”八、章旺醉酒泄天机
“是呀!”黎云波接过话头,转而问林达生,“林老伯,汉口如若不保,您将作何打算?是出走香港?还是远飞西洋?”
“唉……”林达生摇头叹息,“都谈不上呐!八年抗战,将老伴的一把骨头留在了重庆,至今还未请回故土。现在,我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奢望?还有那么多的考虑?共产共妻我都用不着怕了,到时候只要不死无葬身之地就心满意足罗!”
“林……林经理,看,看你……说得……几……几可怜!”
大家举目一望,只见喝得醉醺醺的章旺端着满满一杯酒歪歪倒倒地走过来。
“你说……你是……孑……孑然一身?不,不见得吧?”章旺说着,两手撑着一张靠背椅的椅背,用一双充满血丝的醉眼定定地望着林达生。
林达生不知章旺要干什么,睁着昏花的老眼,疑惧地看着章旺。
“怎么,你……不……不记得了?”章旺喷着酒气,说,“你……你有个女儿,是……是共产党!”
章旺一语既出,满座皆惊!林达生更是像突然吞进一颗炸弹,身子猛地一震!
“章队长,你喝醉了。”黎云波接过章旺的酒杯,起身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他坐下。
“黎……黎先生,我……我没醉,你……你敢……不敢……和我……碰……碰杯?”
黎云波望着章旺那副十足的汉口地痞的丑态,不觉好笑,于是说:“章总队长如果真是海量,我愿舍命陪君子!”
“好!说……说得好!林……林会长……倒……倒酒来!”
在座的遗老们早都吓得面面相觑,不敢凑兴。黎云波见状,拿起一瓶汉汾,拣了两只酒杯,斟了满满两杯酒。章旺坐着,黎云波站着,两人举杯,碰了碰。章旺毫不犹豫,张开大口,一饮而尽,黎云波一仰脖子,那酒顺着他的颈脖,从衬衣领子里流了进去,胸脯虽然感到冷飕飕的,却不会因豪饮而灌醉。
在座的老头们都哈哈笑起来,向章旺竖起大拇指,其实是称赞黎云波的狡黠!
“么……么样?黎……黎君……我……我们……再……再干一杯!”
“算啦,章总队长,我服啦!我甘拜下风好不好。”黎云波搀起章旺,朝他自己的席位走去。“章总队长,你刚才说林会长的女儿是共产党,该不是醉话吧?”
“我……我没醉,”章旺不服气地道,“她,她的……老公,十……十年前……在市一女中……教国文……就……就是……他……他妈的……地……地下党!”
“真的?”
“当……当然,”章旺说,“他……他现在……还不是……共产党的……大……大头头吗?我们……已经……在……在她的……家……家门口……张……张了网……我们……还要……搞……搞她妈……一个大……行动!把……地……地下党……一……一网……打尽!”
顿时,黎云波想起孙翠屏刚刚递给他的那支“烟”!如果没有特急情况,她绝对不会冒这大的风险,当众给他递送情报的。老黎把烂醉如泥的章旺搀到自己坐椅上,然后,漫不经心地朝厅侧的公共厕所走去。
他走进男厕所,跨进一档位,关上横挡前的小木门,插上铁销子,蹲下来,从上衣兜里取出那支烟,抖出两头的烟末,从纸筒中取出一卷小纸条。
纸条上,写着两行娟秀的小字:
敌人明晚将搞大搜捕,望速通知有关人员转移。
黎云波看完纸条上的字,心中不觉暗暗叫起苦来!时间这么紧迫,战友分散在三镇各处,而且,与之取得联系的人员和方法又不相同,怎么能在一天之内都通知到堂呵!他蹲在那里,苦无良策,心急如焚。忽然,只听一阵“嘁嚓”的脚步声传来,他从木板门的缝隙中往外一瞄,只见章旺手里拿着一只喝红酒的大号高脚玻璃酒杯,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俯身于小便池前,“哇”、“哇”地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接着,又用那只大酒杯在洗手池的自来水龙头下,接水,漱口。他稀里哗啦地折腾了好一会,才端着储满自来水的高脚酒杯离去。
蹲得两腿发麻的黎云波,这才把搓揉在便坑中的纸条放水冲去。然后,起身走进大厅。九、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
这时的大厅,已不如先前那么兴奋、热闹,人们东倒西歪、醺醺醉醉。
黎云波刚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只听主宾席那边“砰”地一声脆响,一只玻璃酒杯在水磨石的地面上摔得粉碎。喝得醉醺醺的李经世,捶胸顿足,大喊大叫:“白长官呐,我李某人对你可是忠心耿耿,你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哟!”
李夫人和一位宾客在劝慰李经世。而坐在李经世旁边的晏勋甫,胸前挂着一条餐巾,像尊弥勒佛似的,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章旺闻风而动,端只装红酒的大号高脚酒杯,走到李经世面前道:“局长,你太没良心!白老总对你还有话说吗?警察局长这把交椅,他没肯给我坐,却让你坐了!”
“老章!你……哪里晓得哟!”李经世酒后吐真言,“我坐了一屁股屎,直到今天才闻到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