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娜怔了怔。“她不在这里。”
“我不相信你。”
“她确实不在这里,”珊娜的语气是得意洋洋的。“她去了巴黎——攻读艺术。
那一直是她的梦想。”
轮到艾德愣住了。莎菲去了巴黎?但她不是早就告诉他她的梦想是去巴黎学画?
他的心恍若被利刃凌迟。在蛤蜊湾的那天早上,她不就告诉他了吗?
我并无意结婚,艾德。明年五月我就二十一岁了,我要到巴黎学画。我很抱歉
……我不能在没有爱的情况下结婚。
“她在那里过得很快乐,”珊娜道,打断他的思绪。“她最近才来信给我。他
的老朋友范保罗也在那里。她在当地受到巴黎艺术界的热诚欢迎。不要再去招惹她,
她现在很快乐,尽管你所做的一切。”
艾德眨眨眼,面对莎菲愤怒的母亲。“我很相信她很快乐,”他道,无法掩饰
语气里的苦涩。“当然她在巴黎和她的艺术朋友在一起,一定很快乐。不过如果你
认为我会追她到巴黎,那你是多虑了,”艾德挺直肩膀。“我只是来和她说句圣诞
快乐。”
珊娜充满戒意地看着他。
艾德鞠了个躬,大步走向门口。他匆忙下了台阶,越街到对面他的车上,仿佛
被鬼追赶般。说得似乎他会追莎菲追到巴黎!他是狄艾德。他从不曾追过女人,只
有女人倒追他。他更绝不会追某个骨瘦如柴、古怪透顶的女画家到巴黎去。她既然
偏好她的艺术,就让她在巴黎如鱼得水吧!
艾德决定回鲍夫人俱乐部。他可以在那里找个女人,度过圣诞夜。反正莎菲有
她的画可以当床伴!随她去吧!他也要过他自己的生活!
莎菲从不曾度过这么寂寞孤单的圣诞夜。保罗一家人和乐融融。他们热诚地招
待她,但她只觉得像个局外人,并更加思念艾德。
数个小时后,她和保罗道了再见,准备回到自己的家。突然间,对艾德的思念
高涨到无可遏抑。瑞雪早已离开去过圣诞节。不想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寓,她改而向
画室走去。她想画画。她想要画下艾德,把对他的思念全寄托在画中。
她进到画室,燃亮油灯,取出了锁在箱子里数月的那张素描。那是在飓风的前
一夜,艾德当她的模特儿,背景设定在戴尔明克的那张画。素描里简单数笔勾勒出
他的脸、他悠闲的姿态。莎菲僵住了,想起了那个下午,仿佛昨日。
莎菲不睬流下面颊的泪水。她已经知道自己必须做的。她必须立刻画完这幅画,
在她忘记那个灿烂神奇的下午之前。
莎菲套上工作服,拿起画笔,心里已经有了腹案。她打算用强烈的色调,鲜艳
的粉红色及亮丽的红色。她还会在画的前方加侍者上的手臂,给观画者一种身历其
境的感觉。
数个月来第一次,她拿起了画笔——并且数天没有停歇。
“莎菲!莎菲!你还好吗?”
莎菲睡意惺忪地睁开眼睛,一开始不确定自己在哪里。而后她想起了。她在画
室里;画完后筋疲力竭地睡着了。她迎上瑞雪忧虑的目光,勉强坐了起来。
“你好几天没有回公寓去,”瑞雪道。“今天早上我回去后才发现。我先去找
保罗。他说你圣诞前夕就离开了,没有再看过你。莎菲——你在这里几近一个星期
了!”
莎非完全醒了过来。“我在画画。”
瑞雪放宽了心。“我可以看得出来。”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走向那幅油
画。
莎菲可以由她躺的沙发上看到那幅画,她的心跳加快。画里的艾德对她微笑,
笑意一直延伸到他眼里,笑容温暖、性感和诱惑。他穿着一身白,亚麻桌巾也是白
色的。但他身后的餐厅却是一片灿烂的粉红、红及紫色——其他女士身上穿的礼服
的颜色。侍者的手出现在画的下方,栩栩如生。
瑞雪转向莎菲。“他是谁?”
“他叫狄艾德。”
瑞雪看着他。“他真的像画中的英俊——阳刚?”
莎菲的心跳漏了一拍,脸色毫无血色。
“亲爱的,我们不要再伪装了,”瑞雪来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我是
你的朋友,不是吗?我并没有被愚弄,从一开始就没有。保罗也许不知情。不过男
人一向比较迟钝,但女人不然。”
莎菲看着瑞雪。画艾德的过程中,她已经流了太多的泪,如今已经没有泪可流
了。“是的,我怀着他的孩子。”她低语道。
瑞雪抿起唇。“你知道现在太迟了。数个月前,我还可以带你去看医生,他可
以替你打掉孩子。”
“不!我要这个孩子,瑞雪,非常想要!”
瑞雪温柔地笑了。“这是件好事。”
“是的,非常好的事。”她道。
好一晌,她们没有谈话,只是看着画中的男人。“他知道吗?”瑞雪最后问。
莎菲僵住了。“知道什么?”
“知道你怀着他的孩子?”
莎菲几乎无法开口。她润了润唇。“不知道。”
瑞雪看着她,双眸里充满了智慧。“你不认为他应该知道?”
莎菲用力吞咽,再次看向了那幅画。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了。“我也问自
己同样的问题许久了。”
“而你找到的答案是?”
莎菲面对着她美丽世故的朋友。“他当然必须知道。但为了某些理由,我害相
告诉他。我害怕他会不在乎。我害怕他会在乎得大多。”
瑞雪拍拍她颤抖的手。“我想你会做你必须做的。”
“是的,我会做我必须做的,”她抽回手,双臂抱胸。“但婴儿要到七月底才
出世。我还有的是时间。”
瑞雪的眼神锐利。
“保罗,我累了。我今天真的不想去南特。”
但范保罗不睬她,递给她一条披肩。“你一直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小家伙,”
他拉着她出了前门。“特别是对你这种情况的女人。”
莎菲叹了口气,认命地跟着他走向街角的酒吧。“我着手画‘戴尔明克’时,
并没有料到一旦我开始画了,就无法停手。”
“我知道, 小家伙, ”保罗道,一手扶着她臃肿的身躯,走下狭小的楼梯。
“我知道你画得多么勤奋,也知道它对你身体的负担,但你真的画出了出色的作品。”
保罗了解她有多么投入她的画作,因为他几乎天天到她的画室。他并不是她唯
一的访客。现在莎菲交了许多朋友,大部分是艺术家或诗人。他们不时地造访她的
画室,但其中最勤快的还是席乔治。
莎菲宁可不去想乔治频频造访的原因。她告诉自己他是迷上了瑞雪。那也是可
能的。他和她调情就像他和其他女人一样。只除了莎菲。他不再像她初抵巴黎时那
样地逗她——自从他知道她怀孕就不。
席乔治是名诗人,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总是笑口常开。而且他令莎菲联想起狄
艾德。他有着和艾德一样的蓝眸,以及同样潇洒自若的魅力。
现在画画是她的生命,生活恢复了去年狄艾德闯入前的平静。
画“戴尔明克”本来是为了排遣对艾德的思念,但思念并没有消失。相反地,
莎菲觉得比以前和他更亲近。也许是因为在她肚子里成长的孩子。自从莎菲第一次
感觉到她在肚子里动起来,她就感觉她是个母亲,并热切地期盼着“她”的出生。
她深信孩子是个女孩。
莎菲从不曾感觉像现在一样地和艾德亲近。她不自觉地一直等着他。她刻意不
给自己空闲的时间。她不是在上课、去罗浮宫模仿绘画、在画室作画,就是和朋友
泡在咖啡座或是他们的画室。莎菲总是等到筋疲力竭,才回到她的小公寓。然而临
睡前浮现她脑海的仍旧是艾德英俊的面容。
在“戴尔明克”之后,她还完成了许多世态画,瑞雪及保罗的肖像画,以及描
绘波西米亚人生活方式的画,然而她也一再地以艾德为作画的主题。她甚至画了他
的裸画——她一直渴望那么做。莎菲发现艾德的画往往是她作品中最好、最出色的。
蓝安德看到“戴尔明克”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它。他是保罗认识的画商。保罗竭
力向他推荐“戴尔明克”。安德知道她的画在纽约是经杜乔尔经手后,出价一千法
郎买下“戴尔明克”。保罗向她保证她没有和乔尔签下代理她所有作品的经纪约,
她可以随意卖画给其他人。
“戴尔明克”立刻在艺术界里引起了一番骚动,即使安德仍未卖出它。瑞雪骄
傲得像只老母鸡。她告诉莎菲他们认识的每个画家都在称赞“戴尔明克”大胆的用
色,而且它成为蒙马特的咖啡座及画郎里最热门的话题。事实上,乔尔的父亲波特
不久后就出现在她门口,坚持要看她其他的作品。杜波特和蓝安德之间一直存在明
争暗斗。不过杜氏画廊更加成功、有名气得多。老波特先在艺术之都巴黎发迹了,
才派他的儿子到纽约发展。
莎菲已经完成了瑞雪及保罗的粉彩画,以及艾德裸体的油画,波特全部买了下
来,包括所有的素描。他给了一笔可观的金额,并试着说服她由杜氏画廊代理她所
有的画作。莎菲答应会考虑。波特出了一个优渥的条件,令她大为心动——杜氏画
廊可以为她开画展。波特提出这个条件后,莎菲接连数夜梦见了她的画展大为成功。
而在这些梦里,艾德总是站在身侧,骄傲地微笑。
“安德告诉我有许多人对‘戴尔明克’有兴趣。”他们离开屋子时保罗道。
莎菲的心一扬。“过去两个星期来,他的几名客户都表示有兴趣买下它。”
莎菲试着不要怀着大大的希望。“戴尔明克”一月起就在画廊里展售了,一开
始被两家画商争相争取的兴奋已经消退了许多。“波特前天通知了我。我父亲和丽
莎的那幅画终于在纽约卖出去了。一位匿名的买家买下的。”
“那是个好消息。”保罗微笑道。
屋外颇为温暖。莎菲取下了披肩。这是个明亮的春日,路旁及窗边的花朵盛开。
他们来到蒙马特的中心区。数名穿着无袖衬衫、围着围裙的小贩在门边卖书、古董
或画。莎菲及保罗经过时,他们微笑打招呼。“早安,保罗,莎菲,今天还好吧?”
莎菲微笑着挥挥手。
保罗严肃地看着她。“你的家人呢?”
莎菲想着她的母亲。“我想丽莎正在恋爱。她的追求者来头不小——英国的康
诺伯爵朱利安。就她的信看来,这名伯爵已成功地赢得了她的芳心。”
保罗咕哝了一声。“你的母亲呢?”
莎菲的身躯紧绷。“她终于放弃命令我解雇瑞雪了。”
他们转过转角,一名男孩跑向他们,向他们乞讨一个铜钱。莎菲给了他一个。
两名衣衫破旧的女人自一户人家的门口看着他们——无疑地是妓女。他们快步走过。
白太太不赞成瑞雪,更加不赞成蒙马特区。一回到纽约,她就向珊娜告状。珊
娜立刻写信过来,要莎菲解雇罗瑞雪那个“狂野的红发女孩”——白太太的形容词。
珊娜也要她离开乱七八糟的蒙马特区,禁止她和那些假装是画家或诗人的疯子交往。
莎菲已经和瑞雪成办好朋友,并无意割舍这份友谊。她写信给珊娜,向她保证
是白太太夸大其词,尽管事实上白太太并没有。毫无疑问地,蒙马特是个龙蛇杂处
的贫民区;这里有的是娼妓、穷人及酒鬼。但当初那些艺术家及诗人搬过来正因为
这里的房租低廉。这里逐渐地成为艺术家的大本营。毫无疑问地,聚集在这里的艺
术家大多有些狂气,而且相当离经叛道。但他们的共同点是都热爱着艺术。他们聚
在咖啡座里高谈阔论他们的理念,毫不虚假伪装,或迎合世俗的潮流。莎菲在蒙马
特过得很快乐——从没有这么快乐过。她无意搬离蒙马特。
他们停在下一条街,等待一辆载货的驴车通过。保罗扶住她的手臂。“你母亲
会来吗?你的情况不应该独自一个人。”
莎菲道:“我不是独自一个人。我有你,而且我有瑞雪,”莎菲让他挽着手臂
过街。她打心里感激这位授业恩师。在巴黎,保罗处处给了她帮助,而且他非常地
关心她——特别是自从知道她拜孕。她感觉他甚至比她亲生的母亲更关心她。“也
许她不来还比较好,”莎菲道。“如果她看见了我住的地方——及蒙马特的生活方
式,她会命令我搬走。”
保罗只是坚定地道:“你不应该独自一个人。”
莎菲拒绝去想艾德。现在不,今天不。
他们走进了南特酒吧。现在还早,但小酒吧里已经挤满了人,有的人还坐在桌
子上,或站在吧台旁边。看见保罗及莎菲,他们热烈地打招呼。保罗喜欢这里热闹
的气氛及同伴。一开始莎菲还无法适应——一名淑女坐在酒吧里和其他人一起来杯
小酒,但她很快地爱上了这里。南特的顾客主要是一些年轻、热诚的画家及诗人。
莎菲立刻被他们接纳,受到热烈的欢迎。
“我们的波西米亚人来了。”某人喊道,其他人也高兴地附和。
莎菲懊恼地笑了。这个昵称是乔治刚认识她不久后取的,结果大家也跟着这样
叫她。她小心地避开乔治的视线,知道他正目她身边看着她。乔治对她的这个昵称
有着玩笑的意味。她根本不是波西米亚人,认识她的人也很快地明白这一点。虽然
她的画风大胆而独特,打破了古典画的所有规则,莎菲仍然紧紧抓着她从小被教养
的生活规范,尽管她人在前卫、激进的蒙马特。
有时候莎菲感觉和周遭格格不入。有时候她希望能生活得象瑞雪或其他人一样,
快乐、高兴地过每一天,管他明天怎么样,尽兴就好——典型的法国人的个性。但
莎菲没有办法,不管她如何尝试。
“你会加入我们吧?”乔治问,脸上没有笑容。和其他人在一起时,他是个迷
人的恶棍,但不是和她。但莎菲还是喜欢他。他是个好诗人,并经常提笔捍卫现代
艺术。
莎菲坐在瑞雪及他的旁边。一起在座的还有乔治的两名好友,毕卡索及布拉克。
保罗也拉了张椅子坐下。
莎菲一坐下来,和她同桌的男子也开始放开嗓子唱歌,包括一向郁郁寡欢的布
拉克在内。莎菲的脸庞绯红,明白到他们唱的是“生日快乐”,而且全酒吧的人都
加入了他们。今天是她的生日,但她刻意不对任何人提起。然而保罗在纽约教了她
许多年,不可能忘了日期。他紧握着她的手,历经沧桑的面容上浮现个傻傻的笑。
酒吧的老板端了个插满蜡烛的小蛋糕到他们的桌上,红扑扑的双颊变得更红了。生
日歌唱完后,大家一起起哄欢呼。瑞雪来到她身后。她的好友拥抱她,吻了一下,
眼里充满了感情。
莎菲告诉自己不能哭。大家是如此地亲切、体贴,她没有权利哀伤。她拥有新
的人生、新的朋友。她拥有她的艺术,而且她很快还会有她心爱的孩子。她不是已
经拥有了她所能渴望的一切了?她眨回泪水,对每个人微笑。“谢谢。非常地谢谢,
我亲爱的朋友。”
瑞雪走到酒吧窗边的老钢琴,开始弹奏出一首轻快的曲子。她跟着曲语轻哼,
脚下打着拍子。酒吧里的一些男人站起来,拉着女伴,跟着音乐跳舞。乔治也伸手
抓住莎菲的手腕。
莎菲僵住了。乔治有着和艾德一样湛蓝的眸子,而那对蓝眸里写着她从没有料
到的热切光芒。
“和我跳舞。”
莎菲睁大了眼睛,没有移动。乔治等着她回答。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