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吴凤典也出来了:“这么夜你们也能撑得住,明天还得早起吧。”
“撑得住!”答话的士兵乐了:“怎么会撑不住,我们细柳营规定,每天晚上一定要学习两个钟点,不管多大的风雨,都是这个规矩。”
那边刘永福和刘成良也都出来了,他们好奇地问道:“你们有这个规矩?”
“此等惊天变局,我等自当与时俱进,力求日日精进。”答话的是另一个士兵,倒有些文化,他拍了拍腰间的口袋:“咱也学了不少。”
黑旗军尽是老卒,因此也欠了些朝气,刘永福想到细柳营人人好学的景象,对此兴趣很大:“都学什么?”
“管带先讲战史,现在也偶尔讲些军学,大家都盼着他多讲点军学,好多学点东西。”
“就你们管带一个讲,也不嫌腻?”
“不腻不腻,越学越有劲头,今晚上不是我巡逻,我也要去听听。”
刘永福越来越来觉得这细柳营的可怕,不在于其器利械精,不在于其战力惊人,而在于这种朝气,他朝自己的义子扫了一眼:“成良看到没有,人家细柳营这劲头,你也得多学学。”
“知晓了,父亲。”
那边杨著恩是武监生出身,对讲课兴趣最大:“军学?都能讲些什么?你们管带今年才十几岁吧,你们怎么能信他所说的?”
那个士兵答得很老实:“管带那军略战史,都是东洋西洋书籍里学来的,那是他在海阳费万金购买,想那西人用兵天下无双,自然字字玉矶,他又通东洋西洋文字,将其译成中文,教与我等。”
他不由又赞了一句:“我等只学两日,便只觉受用一辈子。”
“真有此事?”杨著恩半信半疑:“别糊弄我,我也是武举出身。”
那个士兵有点火了:“爱信不信,管带每次讲课,都是到点即止,也不肯多讲一点,倒是杰肯上校和连锦城先生授课,会稍稍多讲些。”
他越是这么讲,杨著恩越发狐疑:“真有这么强?”
对方倒是想起柳宇讲课的情形:“绝无半句虚言!”
他详细回忆了当初讲课的情形:“管带讲课第一天,也不对我们对我们做什么,讲中国衰亡战史,只有二十多人去听,是在室内讲课,第二晚更少,第三晚只剩下他婆娘和七八个人……”
“只是第五晚,大家都听出味来,只听得既是屈辱又是热血沸腾,又在其中得了无数教益,居然挤了一屋子,第六晚,屋子挤不下了,换到城煌庙讲课,大家自发请管带定下规则,凡不来听课的,以后不能提拔。”
“可是再过两晚,庙里也塞不下这许多人,只能放在露天讲课。”这个士兵有些不平:“可有些课程,我这个当小兵说是没资格第一时间听课,都是他们老人听过后一遍,然后再集中传授的。”
他这话说后,那刘永福兴致已经高涨到控制不住的程度,他便问了一句:“我们可不可以过去听一听?”
那个士兵倒是见过刘永福:“您是我们的统领,怎么不可以?”〖Zei8。Com电子书下载:。 〗
“你带路,我便去听一听!若是真有你讲的这么好,我让你们管带拉你一把。”
那个士兵却不为所动:“不必了,我们细柳营自有用人的规程。”
实际露天广场只有一两百步的距离,不多时就已经到了。
第四十章 授业(中)
“在桥的正中央,冒着枪林弹雨,他们的一位官长骑着马站在前面;他挥舞着黄旗表示挑战,尽管隆隆的炮声盖过一切,可是他还在高声呼喊着。在这位英勇的官长的周围,桥栏的大理石块四散飞舞,我们的炮弹造成了成批的杀伤……”
“桥头站着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鞑靼人,他看起来象是总司令的旗手。他手执一面写有黑字的大黄旗,并且把这面旗帜不时指向所有的方向。此乃僧王之旗,所有官长的眼睛都注视着它,因为它正在向全体中国军队下达着命令。”
“此刻,敌人已告全面撤退,而且战场上,全军精锐亲自所保卫的那座桥也业已堆满尸体,然而这个鞑靼人尽管已孑然一身,却仍挺立在那里,可能正在传达僧王的最后命令……”
“子弹、炮弹在他的周围呼呼作响,飞啸而过,而他却依然镇静不动。孟托班将军情不自禁地说,在我看来,这个人确有过人之勇。有几个士兵冲向前去,想把他活捉。而在这时候,好像为了使我们有时间能把这英勇身影留在脑海里而有半小时没去碰他的炮弹,却正打中了他,把他击倒在地……”
“于是大旗也向一旁倒去,随着它的旗杆而去的是一只紧紧抓住它的痉挛的手……”
不用拿着亲手写成的书稿,柳宇几乎用自己的灵魂来咏叹这段血的历史。
这是八里桥。
自从第一次读过这段文字,他就记住了那面倒下的大旗,那只紧紧抓住旗杆痉挛的手。
每一个人,都在铭记着这段历史。
“请记住,八里桥之役,吾国集三万天下精兵,中有近万马队,挡英法夷兵六千,竟是中国近世战史间最不堪提起的一役。”
“今天重提旧史,是以我等需以史为鉴,绝不让这样的历史重演。”
“法夷戏言,此一大役,法兵不过十二人战死耳,我营与法人必有一战,自不满足于杀法夷十二人,甚至一百二十人,一千二百人都不够,八里桥的债,细柳营当替国人索之。”
刘永福对于法国人的认识,并不象柳宇认识得那么深刻。
他少年时父母双亡,家境赤贫,为谋生辗转于两江之间,加入义师也只是为求饱肚,对于洋人只不过道听途说,后来割据红河上游,法人堵布益率队前来探险,刘永福也曾给予方便。
怎料想法人立时翻脸不认人,派安邺破河内克四省,企图将黑旗军逐出北圻,这才迫使刘永福于纸桥阵斩安邺,在此之后,法国人更视刘永福占据安南的眼中钉,步步紧逼,无时无刻不想把黑旗军逐出红河。
对于黑旗军来说,红河是命脉所系,他们一年从这条河上征收五万两军饷以供养部队,失去红河便是失去了一切,刀架到脖子上了,他不得不准备与法国人干上一场。
可是今天听柳宇娓娓道来,讲张家湾,讲八里桥,讲圆明园,用一个中国人的灵魂讲这段血的历史,他的热血也沸腾了。
他磨拳擦拳,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弹片呼啸的战场,他期盼着能仰天长啸,诉说着这满腔的热血。
杨著恩、吴凤典、刘成良都是这样的念头,但是露天的广场寂静得可怕。
每一个人都寂静,他们的眼睛带着杀气,他的灵魂在擅抖,但是除了用铅笔记笔记的沙沙声,每一个人在沉默着。
他们沉默着等待着爆发,改写这个屈辱的历史。
柳宇并不知道,刘永福也在倾听着自己的述说,他只是想把自己懂得的一些东西传授下去。
他的中国革命史这门课一向学得很好,后来研究战史,又融入了许多自己的想法。
比起锋利的洋枪来说,扣动板机的人更为重要,他要让拿枪的人懂得为什么要开枪。
在这个时空,如果他成功了,自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如果失败,他也愿意和那个不知名的旗手一样,在战斗的最后一刻紧握战旗死在最后一发子弹之下,但至少要留下些东西。
这时代的中国人,还没有从沉睡中清醒过来,麻木得可怕,甲午战败一年以后,日本人到沙市开拓租界,结果发现这里的地方官员根本不知道一年前中日交兵的故事,在他们眼中,世界始终还是他们眼中的世界。
华夏子孙,你当有愤怒的权力,你当为祖国而战。
细柳营会有爆发愤怒的一刻。
哀兵必胜!
他继续讲述着这段历史,不知不觉间,《中国衰亡战史》已经到了尽头,讲过了一个又一个不平等条约,剩下便是可以改变的现实:“细柳营将士,越南久为我国藩属,法人籍保护之名,行吞并之实,想并此进占两广川滇,但是我想我细柳营不答应。”
“黑旗军也不会答应!”刘永福现在有若一只真正的猛虎一样:“我黑旗军上下一体,决不容法人得逞。”
柳宇这才从听众中看到了刘永福和他的管带们,他放下书稿:“我想,我们联起手,可以改变这个历史。”
“不!是改变这个现实,张家湾、八里桥、圆明园的债,我们会替天下人索回来。”
别看刘永福平时貌不惊人,现在柳宇才明白了他确实是个格具人格魅力的领袖:“我黑旗军有三千健卒,有四百快枪,再加上柳管带,只需齐心一致,自可蒸蒸日上,又何惧法夷!”
他象征性地看了刘成良和吴凤典一眼,说了一句:“你们和荩臣,日后必在柳管带之下。”
第四十章 授业(下)
刘永福这话一开口,气氛顿时急转直下,很有些难堪的味道。
吴凤典和刘成良相互看了一眼,倒有保持着一种礼仪式的笑容,柳宇不知道开口,倒是江凝雪说话了:“我夫君过了年关才十四岁,现在有些成就,长大了却未必。”
刘永福却是胸有成竹,他说道:“不!我刘某识人还算是有一手的,就依你丈夫开始所请,待平定河阳之后,我让左营仍回山西归你调度,一切粮饷皆由你负责,不可让凤典受了委屈……”
他稍稍沉吟了一会:“自然是会大用的。”
柳宇心中苦笑,刘永福可是把他放上火上烤,象黑旗军这些营官管带,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无数火海中厮杀的老将,纵便是两世为人,仍觉得这事极是难办。
即便是刘永福自己,真正能调度自如的营头,也不过刘成良与吴凤典两个营头,外加他的两哨亲兵,现在他把最嫡系的吴凤典塞到山西来,一个闪失,便会引发这些营官管带的敌对情绪。
他淡然一笑:“好!”
糖衣吃掉,炮弹用回,我不惧这些勾心斗角的阴暗事:“左营既回防山西,在这里我还是那句话,细柳营吃肉,便绝不叫左营喝汤,有多少粮饷,咱们匀着分。”
多上一个可以调度的独立营头也是好事,吴凤典前营也有三百健兵十几杆雷明顿步枪,只是自己作足了水磨功夫,不愁他不融入到细柳营这个大系统来。
至于听课的人当中,罗雁秋是最不吃惊的一个,她一双秀目漠漠地看了两眼,重新又铅笔整理着刚才的听课笔记,旁边的罗教长老们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罗教在山西的传教事业颇不顺利,阻力很大,到现在还只发展得几十个教众而已,又受到了洋教和地方政府的种种阻碍,这些长老们心中早有埋怨。
而且年关将至,罗雁秋却抛下教务,常来细柳营听柳宇授课,还拉了这几个亲信长老一同听课,真让他们更有怨言,只是方才刘永福这一番话,让他们怨念全消,不得不佩服罗雁秋慧眼识人。
柳宇转身朝吴凤典一施礼:“以后还请相互扶持,我现在正千方百计地通过海阳的旧关系,想再弄一批后门枪来,到时候不会让左营吃亏的。”
对于柳宇这个表示,吴凤典原来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柳管带若有调度,知会我一声便是,我一定从命。”
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并不是左营服从细柳营的调度,而是他一人服从细柳营的调度而已,细柳营不能越过他去指挥左营。
“好!”柳宇更感兴趣的吴凤典身后的左营:“就依凤典的意思办。”
吴凤典脸上显现出一丝笑容来:“不知道这一回采办军火,能购来多少西洋火器?左营所求不多,后门枪三十杆,每杆配弹两百发即可,价格倒不是问题。”
这次采办武器,柳宇是通过柳大买办、连锦城和邓村雨的关系去办,只是成与不成,能不过通过海关的封锁,即便是他,也全然毫无把握,为此他还特意催促杰肯和连锦城,尽可能要把硫酸制取出来――硫酸可谓是一切工业之母,他已经作好了自力更好的准备。
不过现在他倒是敢开大口:“这一次若能到货,分左营五十杆后门枪便是。”
他的算盘打得很如意,五十杆后门枪加上其它手段,纵便不能把左营彻底融入细柳营这个体系来,也能建立起感情来,到时候细柳营加上左营,便可调度六百战兵。
吴凤典果然是喜出望外:“那便多谢了。”
至于杨著恩和刘成良那只能是流口水,毕竟人家这算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也只能私下找关系向柳宇想办法买上几杆。
只是柳宇的如意算盘,后来却是出了些不大不小的差池。
那边刘永福又问了一句:“听说你还能讲军学?”
柳宇这就得意了:“我托人从香港、日本、西贡等地西洋东洋兵书若干,阅后果然是字字玉玑,西人用兵,果然已胜我百年,便是东夷扶桑,其用兵之术,亦将我国远远拉下,我正筹画给营里讲讲。”
一说到这个他就得意了,前世虽然是义务兵,可好歹干过班长,后来还跟人自学了些参谋业务,退伍之后研究军史,更是看了很多杂书,其中有不少民国版本的军事业务书籍,现在都派上用场了。
那边刘永福带着几分好奇问道:“你都能讲什么?”
柳宇反正是打着西洋兵书的名号:“能讲步兵操典、阵中要务令、作战纲要、作战要令、野战条令……”
他说了一大通,刘永福一个也没听懂,不过想到细柳营的操练战法,想必都是来源于这些西洋兵书:“好!我到时候便人到你营里听你讲讲军学。”
柳宇摇头道:“这可不行,按定例,先从战史入手,然后再是军学课程……”
战史教育是柳宇授课的根基,只是看清楚了自己,激起那隐藏的血性,柳宇才会展开进一步的教学,知道为什么要扣动板机之后,才是怎么样扣动板机。
“就是委屈柳管带,又要重新讲一回课了。”
柳宇却是笑了:“倒不需全由我上来授课,我讲诸般战史的课,已由人整理出一份,到时可由司马他们来讲,关健的几课由我来讲便是。”
司马泰一听这话,倒是压力很大,他不过识得千字,柳宇让他来讲这战史教育,那真是太难闯过的一关,只是他也不畏难,只是心中有一个念头:“好!从今天开始,我争取每天再多识十五个字,经世易能办到的事,我司马泰肯定办得更好。”
刘永福和柳宇的这次会面落下了大幕。
第四十一章 布防!上!
一八七九年的春节,在细柳营的记忆中是他们第一个格外喜庆的年头。
在年关之前,刘永福带着黑旗军的管带来拜访过,双方相谈甚欢,在刘永福离开之后,细柳营正式挂出黑旗军特有的七星黑旗,标志着他们正式加入黑旗军。
接着又有小道消息,吴凤典的左营将接受细柳营的调度,这个消息很快被确实了,对于细柳营的老人来说,他们想不到会有今天。
几个月之前,他们还只是在海阳流窜的一群流民,除了每天照到的阳光之外,几乎一无所有,而现在却是北圻第一流的劲旅,前途无量,连大名鼎鼎的吴凤典都接受柳宇的调度。
这个消息让喜庆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柳宇也想趁着这个机会让大家稍稍松驰一下,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打造的细柳营,任何时候都仍是一个大兵营。
哨位只比平时减少了一半,许多人自发性地参加长途巡逻,现在他们已经是合格的军人了,假以时日,他们将更加优秀。
喜庆的气氛还是有的,老营里放了几响鞭炮,一口气杀了十头猪,六头羊,数不清的鸡鸭,菜色油水很足,大米饭管饱,都是越南人进贡的,作为回报,细柳营将对这些村庄提供保护。
春联也到处贴了,江凝雪还亲自下厨替柳宇弄了整整一锅的饺子,她对柳宇太好,硬让柳宇吃了两大碗饺子,肚子圆得快鼓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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