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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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的陌生人-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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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在这个行业干了十年,一来是为了这份工资,二来是为了方便。还有什么比工作的需要更好的借口呢?”汤米·琼斯说,“我需要这份工作,我爱这个工作。它让我觉得我是那么重要,她们都在等我。”

常山表示理解。但是他还是担心,三个女人三个家,万一出点纰漏,他的生活马上就要一团糟。比如,“她们就不提结婚的话题吗?还是你不想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结婚?”常山问。

“我对她们说,等我升了职,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就结婚。”汤米·琼斯说,“我总也升不了职。我这个工作有什么好升职的?升成车队主管,坐办公室安排调度?我看见字母就头痛,我有阅读障碍症。”

“那你就不想和她们中的一个结婚吗?你不怕她们跑了?就像你的前一个搭档那样?”常山想,人家连一个老婆都看不住,你老兄倒好,有三个,人家还都那么贤慧地在家里等你。

“我想得头都破了,也没想出要娶哪一个,”汤米·琼斯说,“我觉得她们都很好。如果一定要我选,我会选安妮。”安妮就是有女儿的那一个,“我爱我们的小女儿,这次出来前她要我给她带一只猫咪回去。”汤米·琼斯说起小女儿,烦恼的表情也没了,犹疑不定也没了,一脸的慈爱,仿佛那个天使般的小女儿就在眼前,搂着他的脖子叫他爹地,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看一只小猫咪。

看来对一个男人来说,女人固然必需,但当父亲的需求,也同样重要。有时为了当一个父亲,就必需要放弃一些女人。所以奉子成婚的事情在哪里都有,男人除了通过女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当上父亲?

常山想起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知道世上有一个他吗?他的母亲告诉过他的父亲,他将要做父亲了吗?他的父亲会不会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个儿子?如果知道,不会不要他们母子的吧?男人也需要一个家,需要妻子和儿子,需要一个亮着灯随时可以回去的家,需要热情的拥抱和亲吻。让他觉得重要,让他在面对取舍时,从本能到理智,都会选择责任。“我是一个父亲,我有一个孩子。”这话说出来,该有多么自豪。自豪到常山恨不能马上对云实说,我们结婚吧,让我们组成一个家,有一个我们的孩子。

两个人陷入各自的思绪里,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久。常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问汤米·琼斯,怎么想起来告诉我这个。汤米·琼斯说,你马上就要离开了,我总要找个人说说,不然太难受了。告诉你就跟对着旷野喊一样保险。

常山哈哈大笑,轻轻在汤米·琼斯的肩头上捶了一下。

进入山区,车子在一条溪水边行驶,一路风景美得像画。路的一边是溪流,溪水清澈见底,岸边长满灌木,还开着白色的花。另一边是山坡,上面有各种草花和浆果。常山说这山里的景致比高速路好看多了。汤米·琼斯说,弯道也多,当心对面过来的车。

正说着,忽然一头鹿从溪边的灌木丛中踱了出来,站在路当中,瞪着大大的眼睛,吓呆了一样地看着这辆大货车向它压来。常山一个激灵就要踩刹车,汤米·琼斯看一眼后视镜,后视镜里有立在路边的凸面镜,里面出现了另一辆车。而常山的位置由于货车车厢太长,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知道这一停车,有可能会让后面的车子撞上来。

汤米·琼斯出声指点说,别停,绕过去,后面有车。常山吓一跳,忙打方向盘,但那头鹿站在当中,货车又宽,是不是可以避开鹿,常山没有把握。眼看就要撞上那只鹿,汤米·琼斯急了,生怕常山忙乱中惊慌,手臂力量不够,便伸手帮他一把。

常山一边按喇叭鸣号警示,提醒后面的车慢行,一边嘴里咕哝说,小鹿斑比斑比,快点让开。那鹿像是被喇叭声音惊着了,退了两步,却没有让到路边去,常山拼着全身力气把车开到路的一侧,车轮已经驶出了路肩,车头靠山坡的一边几乎要擦着山体,才让车子绕过了那只鹿。常山吓出了一身冷汗,说,汤米,行了,把手拿开吧。汤米·琼斯不动,手仍然握住方向盘。常山大惊,百忙中觑了他一眼,却见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眼睛上翻。

这下子常山被吓得魂飞九宵。这汤米·琼斯的样子,分明是心脏病发作了。这山路弯道上,停不得车救不了人,而他的一只手还在方向盘上。

常山在这一刻灵台异常清明。他冷静地鸣号示警,瞅准一处到溪边的缓坡可以做暂停,用一边肩膀顶着汤米·琼斯的手臂,让他松开手。他打着方向盘,让车慢慢滑下鹅卵石的溪谷地。松了油门,停稳车,把汤米·琼斯从他的肩膀上挪开,马上翻他的衣服口袋。

万幸在他的衬衫衣兜里找到了硝酸甘油的药瓶,常山取了两粒塞进他的嘴里,放在他舌头底下。再解开他的衬衫纽扣,把他的身体放倒在驾驶座上,等着硝酸甘油起作用。

他心里默默祈祷,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千万不要把他带走。上次你已经带走了我的父亲,这次不要再带走我的朋友。上次我不在父亲的身边,上帝你已经惩罚过我了,让我失去了母亲和家,这次不要让我再经受一次你的考验。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不是圣徒。

常山跪倒在卵石地上向上帝祷告,硬硬的卵石硌得他的膝盖生痛,而他浑然不觉,只是埋头和上帝交谈。

过了一会儿,驾驶室里传出汤米·琼斯的呻吟声,常山松了一口气,在胸前画一个十字,赞美一声。哈利路亚。荣耀归于我主。

常山爬上驾驶室,扶着汤米·琼斯问,你活过来了?汤米·琼斯点头说,谢谢你,伙计。常山开心得直笑,说,谢谢你,伙计。

谢谢你,上帝,这次你听到我的祈祷,你终于让我相信神的存在。

【第二部 苏瑞】

Chaptre 1 香蕉人

云实去了西班牙做交换学生,常山寂寞得恨不能也飞过去陪伴她,他报了一个西语班,一周去上两次课,然后用新学到的西班牙语和云实在电脑前作语音聊天。云实在屏幕里笑得直打跌,夸他有语言天才,这才上了两堂课,就把“今天天气不错”说得有模有样。

常山笑说,我打算学七国语国,将来周游列国时,好做你的导游。我今天在西语班遇到一个中国人,他会说多种中国地方语言,我表示想学。云实说,你不是会杭州话吗,还会讲两句“上海闲话”,说两句吓吓他。常山哈哈笑,说,我讲了的,我对他说“侬好”,把他吓得不轻。

常山的中文是跟云实学的。在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常山教云实美式英语的口语,云实就教他中文,包括读写和说。云家在家里常用的语言是吴语,这让常山也跟着听懂了,并且会说一些。常山颇有语言天分,在和云实青梅竹马的十年里,早就学会了一口流利的中文,这让他在大学里方便不少。他学的专业是生物,读到硕士以后,一个导师名下有二十多个同学,有五名来自亚洲。三个中国大陆的,一名来自香港的,还有一个印度的。

这些年,中国兴起一阵生物热,许多学生在国内读完本科以后,便申请来美国攻读硕士学位,当然还有博士学位。中国学生在一起,几句英语之后,自然就换成中文,并且是普通话,那让那名香港学生无所适从,他是从中学就过来读的,一口美式英语,很少见他说母语。只有一次在课间休息打电话时,用了粤语,那让跟他同桌的常山听得目瞪口呆。

放下电话,那位香港同学看着一脸好奇的常山,解释说,我讲的是白话,就是香港话。常山当即表示想学,他去中国城买食物,那里的店主基本上都是粤语地区的人士,好些人住了几十年,有的甚至是第二代,仍然不会英语。常山用云实教的普通话和他沟通,他们能听懂,但不会说;他们说的粤语,常山又听不懂,十分的烦恼。

那位陈锦松同学说,下次去中国城,买一套TVB的剧集,看上一百集,就能听懂了。常山表示怀疑,陈锦松说,你要结合你原有的语言基础来学,比如,你看过金庸的小说没有?常山忙说看过,看过射雕的英雄和明教的教主。陈锦松问,那你更喜欢哪一套小说?常山说喜欢张教主的故事。陈锦松说那就OK啦,你去买一套《倚天屠龙记》,每天看两三集,等你把这套剧集看完,听懂完全没问题了。

常山仍然不相信,说真的这么简单?不用买本字典?陈锦松说除非你打算书写也用粤语,否则真的不用。常山说为什么你这么肯定?陈锦松说,我小的时候,在香港,家里来了一个北方的亲戚,是来读香港大学的。为了能早一点学会语言,就提前了两个月来,白天在士多打工,晚上住在我家。那个时候正好翡翠台放《倚天屠龙记》,他也喜欢这个故事,就跟着看。一开始什么都听不懂,又不好意思老是问我,仗着对故事熟悉,边看边猜,等故事讲到二女争夫,他忽然就听懂了。跟着什么本港台的新闻,十大劲歌金曲的颁奖晚会,他全不在话下。开学后还去竞选当学生会主席。后来我出来读书,每当有人跟我说要学白话,我就让他去看港剧去。

常山听了羡慕不已,马上说我这就去买。

他去买了粤语对白的电视剧集,在实验室放了一台电脑,在做实验等待的过程中,看一集半集。有时云实会在下课后到他的实验室来,两个人便一起看。云实主修艺术史,课程没他这么严谨,需要时间守候一个实验的结果,她更多的时候都比较随意,别的同学在图书馆看书查资料,她则来常山这里。

等这一套剧集看完,两个人还真能听懂粤语了,去中国城买食物,会让那里的店主误会是从香港过去的。买起竹笋馄饨皮来,可以挑到新鲜抵埠的。

有云实在身边的日子,过得像飞一样的快。寒暑假节里云实回希尔市的家,常山当然跟她回去。虽然那里早没了他的家,但有云实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住在云家的客房里,第二天便会去见休·霍华德,请他派活给他干。他需要这笔收入来完成学业,也需要这样的工作来改换一下生活。一个学期都坐在学校的实验室里,他很想念连绵不绝的山脉和空旷无边的原野,如果去山区,可以采野花养在矿泉水瓶子里,带回去送给云实。

还有一个原因他不讲出来,他不愿意在云家住的时间太多,虽然云先生和云太太都把他当自己人,早就默认了他和云实的关系,但那总归不是自己的家,他是去云家借宿的。他谨守借宿和客人的本分,只要是在那里,就尽量包揽下所有的活。

他每次回去,都会到他原来的家去看看,那里早就住进了新的人家,和他再无任何关系,他只是坐在那条街的对面,看着,像是可以看到少年的他在这里进进出出。隔着时间往回看,他想念那些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维方德夫妇待他,不比别的父母差。他们对得起那笔政府发出的抚养金,也对得他们的良心和他们领养的这个孤儿。

维方德先生的墓,仍然在这里孤零零地守着一方墓石。常山总是带一捧香雪兰去看父亲,有时云实会陪他去,有时他一个人。

常山也会去看奥尼尔夫人,和她斗一阵嘴,然后替她修滴水的马桶和打不着火的炉灶。奥尼尔夫人仍会沏一壶茶来招待他,管他叫魔鬼的孩子。这样的拜访持续了很多年,每次云实都会跟着去,奥尼尔夫人在观察了一下两人的亲密程度后,等云实走开去烧水或是把带去的花束插在瓶子里,会朝常山意味深长的笑。常山回她以坦诚的笑容,在胸前划一下小小的十字,表示上帝在他心中,而他会继续尊敬这位在天上的主。

这几年,苏瑞一次也没有和他联络过,他倒是想办法弄到了南希姨妈的店址,每年寄圣诞卡生日卡去,问候母亲安康。圣诞卡生日卡没有退还回来,那表示苏瑞收到了,他也就安心了。中国人讲究一个缘字,也许他和苏瑞的缘份就是这十年,维方德先生一死,缘份也就断了。中国的哲学是万事随缘,不强求不苛责,常山和云实在一起越久,受她影响就越深。而云实,是一个在和睦的中国家庭长大的孩子,她的处世理念,仍然带着强大的中国烙印。

如果不是云实和她的家庭,常山也就长成标准的ABC,俗称的“香蕉人”了,黄皮白心,不会中文,不识汉字,不知道射雕的英雄和明教的教主,不懂得吃竹笋,不会包馄饨。如果从来不知道,那失去也不能算是失去,但已经知道并且拥有,回想一下,就不敢想像如果没有这一切,会是怎样的损失。

因此对常山来说,云实就是一切。

云实不在,他除了找更多的事情来填满她离开后的空虚,实在不知怎么打发时间。他和云实认识有一辈子那么长,早就习惯了他身边有她,照顾她,听她说话,她陪伴他,他也陪伴她,两个人像手足般的长大,她这一去,就像失去了一半的身体。

开始云实不肯去,她不想和常山分开这么远,后来觉得这机会难得,不舍得放弃,便磨着常山也去那边读书,诱惑他说,他们可以趁假期,游遍欧洲。

常山也心动,但他的课程不允许他有这么自由的放纵。他只好说,等我放假了,就过去陪你,我们一样可以趁假期游遍欧洲。

因为有了这样的许诺,常山在学业的间隙,报名去学西班牙语。他这么是想让云实知道,他言行一致,说到的,就一定会去做到。这样云实一个人在西班牙,想着他也在为他们的团聚努力,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云实走后,他落了单,多余的时间除了学西班牙文,他还同时打两三份工。他需要做体力活来保持他的身体强壮,这样才可以在实验室整夜的熬,等待一个数据。

云实走了半个学期的时候,他接到来自云先生的电话。云先生并不常给他电话,是以他接到电话,吓了一跳,以为是云实出了什么事,忙问是不是露丝打电话了,昨天刚和她在电脑前用语音软件聊天过,怎么……

“不是囡囡,”云先生忙说,“我都一个星期没和她说过话了,这孩子完全不记得我这个父亲。”云先生笑一下,又敛起笑容,“肯扬,你要做一下心理准备,我这里有个坏消息。”

常山愣了,怔了怔才说,“我没事,手头上也没有危险品,你说吧,我经受得住。”

“好的,肯扬。我看你需要去请个假,做一趟长途旅行。”云先生慢慢的字斟句酌地说,“我接到一封信,是你的姨母寄来的,她说你母亲身患绝症,已于一星期前离开人世。她本不想通知你,但你母亲的遗物里有你的东西,她才找到你历年寄去的圣诞卡,遁着上面的地址把信寄到了我这里。你留的地址都是这里的,所以她只能写信来找你。”

常山被云先生带来的消息震得一时懵了,过了好一阵儿才发出了一下声音。

云先生在电话那边说:“其实不是信,是一张明信片,所以我看到了信上写的内容。我念给你听:肯扬,你母亲已于11月7日因动脉瘤破裂突然去世,遗物中有留给你的物品,请尽快来取。南希·佛斯特。肯扬。我很难过,我想你一定想一个人慢慢理解这个消息,那我挂电话了,你有什么想问的,随时打给我。”

常山听见挂机的声音,才木然放下了电话。他颓然坐倒,用手抹了一把脸,发现一手的汗湿,这深秋季节,手怎么会出汗?直到他发出陌生的哭泣声,才知道那不是汗,而是眼泪。

他的母亲再一次遗弃了他。他一直想将来的有一天母子俩可以和好,她会原谅他当时的不在场,对他说那不是你的错,那是上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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