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实翻个身趴在床上,看向坐在床前的常山,“我知道。”
云实的头发披散下来,垂在常山的眼前。常山抓住一把,在她的脖子上扫。云实被他呵痒呵得直讨饶,又笑又逃。常山看她像是要笑个五分钟的样子,冲她做了个手势,蹿到门边,伸出头去,朝奥尼尔夫人招了招手。
奥尼尔夫人的摇椅已经快悬空突出于门廊外了,她伸长了头颈使劲往上看。猛然见门缝里探出一个人头来,倒把她吓了一跳。
“嗨,奥尼尔夫人,”常山笑说,“今天不午睡了吗?还是我们吵着你了?我们马上就走,隔三个街区有一个汽车电影院,我们一会儿去看电影。”
奥尼尔夫人哼了一声,终于还是拿了水壶水杯,把针线布头收进篮子里,提着进去睡觉去了。
常山哈哈一笑,他非常享受和奥尼尔夫人斗智的乐趣。
Chaptre 10 温室
长途货车司机的工作,比想像中还要辛苦一百倍。一列货车有火车车厢那么长,方向盘重到打不动。常山这才知道为什么休·霍华德会叫他再长30磅,依他的身板,确实觉得吃力,开一段时间后就需要休息,但他咬牙坚持着。
和他搭档开同一部货车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白人,比他高半个头,却至少要重100磅,脖子跟头一样粗,手臂伸出来足有常山的三倍还有多,一双手更是又大又厚,像中国的武侠小说里写的,五指叉开,如一把破蒲扇。
休·霍华德把常山交给他,对常山说,这是汤米·琼斯,你跟他开一部车。开货车容易疲劳驾驶,一个人单独上路是非常危险的。汤米经验丰富,干这一行有十年了,你跟着他,我才放心。又对汤米·琼斯说,这孩子是个新手,从来没开过货车,你照看一下他。
“孩子,要不要带个婴儿围嘴?”汤米·琼斯拍拍常山的肩膀说,“这么个女孩一样的小孩子,也要开货车?你年满十八岁了吗?”
“满了,我有驾驶证和行业从业证。”常山忙说。
汤米·琼斯哈哈大笑,休·霍华德说:“你可别吓着孩子,你刚干这一行的时候,不比他大多少,脸上青春痘还没消。”
“那我的肩膀至少也比他要宽一英尺,”汤米·琼斯说。“你在学校没打过橄榄球吗?”
“我在学校打棒球,当击球手。”常山实话实说,“我撞不过人家,橄榄球队不收我。”
“看不出你还能击球,你的胳膊不会被球撞脱臼?”汤米·琼斯取笑他。
常山看他也只是在取笑,并没有别的意思,也就只是笑着说:“我打断过一根球棒。今年的中学联赛我们得了第二名。”
汤米·琼斯吹一声口哨,“这倒看不出。是全州的联赛还是全国的?”
“是全县的。”常山笑说。
“我说嘛,如果真像你吹的这么好,你可以靠进大学打球得到助学金,而不是来开货车了。”汤米·琼斯和休·霍华德放声大笑,常山也只好他们笑。
这么大笑一通后,汤米·琼斯算是接纳他了,休·霍华德放心地走了。
常山对汤米·琼斯说:“以后就麻烦你了,我会好好干的。”
“好说,好说。”汤米·琼斯说,“开长途货车没个同伴不行,我此前的那个伙计的老婆受不了他总是不在家,跟人跑了,他把老婆那情人揍了一顿,自己也被抓进监狱去了。故意伤害罪。他进去了,我就落了单,正要找一个搭档。做我们这行,老婆受不了孤单跟人跑是经常的事,看得多了。喂,你有女朋友吗?她知道你来干这个吗?”
常山笑笑不回答。汤米·琼斯拍拍他肩膀说:“那就是有。好好享受你们的年青时光吧,等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就只剩下一个内容了,上床。”看常山别开脸,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叫了起来,“哟,不会还是个雏吧?”再看常山的表情,更是乐得大笑,“原来真的是。想我是在十三岁有的第一次,到现在,上过的妞的名字,可以从字母A数到字母Z。这世上居然还有十八岁的处男,还给我碰到了,真是稀奇。”
常山被他说得满面通红。两个人轮流开着超长货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一路听着乡村音乐。汤米·琼斯说他喜欢猫王的歌,说从前还去拉斯维加斯参加过“谁更像猫王”的比赛,虽然没有被选中,但是那套白色的猫王演出服还挂在他的衣橱里,偶尔参加一下哪个朋友的生日派对和结婚仪式,他仍然可以扮上猫王,去演唱一曲。说完就唱了猫王的名曲《Heartbreak Hotel》。汤米·琼斯的嗓子不错,这首猫王的名曲常山也会唱,两个人一路说着唱着,奔驰在中西部辽阔的大地上。
夏天的太阳透过驾驶室的玻璃直直地晒在常山的脸上和握着方向盘的手臂上,不多几天,就把他晒得黑如非洲裔兄弟。一天开下来,晚上躺在汽车旅馆里,浑身肌肉酸涨,洗澡时手臂上举都吃力,吃饭时叉子直抖。
汤米·琼斯对他的情况幸灾乐祸得直笑,说等下次上路就好了,新手都这样。他每晚上床前都要喝四罐冰啤酒,看电视里的棒球转播,第二天又生龙活虎地上路。常山做不到,他一到旅馆,就只想睡觉,最好连澡都不用洗。
第一趟跑下来,只花了三天时间,但收入却比在沃尔玛干四天多挣了好些。照这个样子干到开学,他完全可以租得起房吃得起饭。只是原先想的先去一个月找房找工作,好等云实去的许诺不能遵守了。
在家休息的两天,常山去云实家看她,把他的情况讲给她听。为了避免让奥尼尔夫人劳神监视他们,常山觉得有必要体贴一下老人,就不招她盯梢了。和云实的约会,都放在了云实家。云实在家照顾凯尔,出门一次不方便,总要带一大包的婴儿用品。
常山一去,云实就暂时解放了,她可以把凯尔让常山看着,自己做点私事。常山一手抱着凯尔,一边在云实的钢琴上用单手弹琴,逗凯尔玩。他弹的是《小星星》,嘴里还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眼睛看着凯尔笑。唱完一遍,凯尔乐得手舞足蹈,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他的眼睛是蓝色,连眼白都是淡蓝的。”常山说:“我觉得白人婴儿是婴儿里最漂亮的,比我们黄种人漂亮。成年以后,又差了点。他们的孩子十三四的时候脸上都是雀斑,我们的脸上就少。像你就一粒雀斑都没有。”
云实听了一笑,“肯扬,你的心情比前一阵好多了呀,看来开货车对你有好处。”常山这次来,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唱歌又是弹琴,还肯说闲话,夸她脸上没雀斑,看来是从丧父之痛和被养母抛弃的伤心中走了出来。“不过你黑得凯尔都快认不出来了。”
常山挠挠凯尔的小胸口,逗他咯咯笑,说:“怎么认不出?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不是,凯尔?要不要肯扬哥哥装一回黑人牙膏?”
凯尔在长牙,笑多了就流口水。云实拿了消毒纱布来,常山裹在指头上,替他按摩牙床,凯尔抱着常山的手臂不放开,用光秃秃的牙床咬他的手指。常山注视着他的脸,忽然说:“婴儿多大会有记忆?”
云实嗯一声,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你记得最早的什么事情?”常山问。云实想一想,说:“有一次在商场迷了路,吓得大哭。后来问我妈妈,她说那是我两岁时候的事情。你呢?我不相信我能记住两岁的事,也许是这件事对幼儿来说太可怕,才记得这么牢。”
常山良久没有说话,然后用手指在键盘上一个音一个音地弹一点细碎的调子,翻来覆去的,就那么一小段。“你听过这段音乐吗?”
云实摇摇头。常山说:“我的最早的记忆力里,有这么一段音乐,是一个非常美丽的长发女子唱的,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人说是嗅觉能保持的记忆最长久,又有人说是听觉。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我做梦时的幻觉,但我小的时候,梦里老是出现她。”
“你的亲生妈妈?”云实问。
“我不知道。我希望会是,但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有音乐的记忆,我觉得会是真的。你再弹一遍,我记下来,等妈妈回来,我问她是不是听过。我觉得这音乐很有中国风格,不像是你看迪斯尼的动画电影得来的印象和你的梦境重叠的结果。”
常山依言再弹一遍,凭着一点零星的记忆,尽力把几个章节连缀成调子。云实从钢琴上随手拿了一本曲谱,在最后一页的半张空白处,把这几个音符记下来。
“这是五音谱,你看,没有发和西,这是中国古代音乐的特点。我认为这个调子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出自你个人想像。每个人都可以做曲,随口哼一小节,但要突破你从小受的音乐教育的范围,就不是凭个人的能力可以做到了。我等下晚上把这个发到互联网上去,看有人会不会。”
常山点点头,默认她的建议。他想知道他的母亲是谁已经有一阵了,从艾伦去世苏瑞冷淡他开始,这个念头就一直在他的脑中徘徊。
隔天常山又再上路,这次他可以接手比较长一段时间了,不像上次那样,开两个钟头就要换给汤米·琼斯。一个月后,常山已经是个老手了,穿一身货车司机的行头,戴长舌棒球帽,脸和脖子晒得黝黑,包括棉布衬衫开口处那一小片三角形。他像所有的货车司机一样,在领口系一条折成三角形的红色方巾,三角形的一个角挡在领口处。短袖T恤变得紧绷绷,袖口箍紧在隆起的二头肌上,让他一抬臂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拉着他往下拽。
在一个休息日,常山去接云实看电影,正好那天是星期天,云太太和云先生也在家,见了常山都吃了一惊,问,肯扬?怎么像变了一个人?常山还觉得奇怪,说没有啊,不会吧。
云实换好衣服下楼来,对云太太说:“妈妈你看肯扬像不像西部电影里的牛仔?他要是从屁股后面掏出一卷套马索来,挥成圈子扔出去,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云太太被她的形容说得笑了,对云先生说:“肯扬这一个夏天像长大了两岁,比囡囡成熟了不知多少。”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云先生说:“逆境使人成长。囡囡就是温室里的花朵,当然不能和肯扬比。”
常山和云实跟他们说了再见,关上门离开。屋里云太太在窗口看着他们,等他们上了车,云实回头冲她摇手,常山开着车走了,才回头对云先生说:“我还是喜欢书生型的男孩子,从前的肯扬多么儒雅,这才一个月,就变成蓝领了。”
“还有一个月他们就要去上大学了,转眼就可以变回成书生。你是不是觉得书生比较没有侵略性,有安全感?”云先生取笑太太。
云太太噗嗤一笑,“是的,虽说我们看着肯扬长大,囡囡和他两个从小青梅竹马,但仍然会担心囡囡。”
“要不要在他们离家前,提醒一下囡囡?”云先生说,“这个你去说比较好,含蓄点,别让囡囡反感。”
云太太觉得头痛,她按一下太阳穴说:“真恨不得把她重新塞回肚子里去,就不用担心了。”
云先生看她烦恼成这个样子,存心开玩笑说:“你这是儿女读大学的‘空巢家长恐惧症’?那我们就再要一个吧,眼看囡囡马上就要离开家了,我们成了空巢老人,一下子就进入老龄化社会,确实很可怕。为了让我们保持年轻人的状态,可以考虑再要一个孩子。我看你这一阵帮囡囡看凯尔,那眼神就跟饿狼一样。”
云太太大怒,嗔道:“简直是胡说八道。我这个年龄生孩子,岂不成老妖精了?刚才还在担心肯扬,你倒先不正经了。”
云先生哈哈一笑,说:“太太,正好囡囡不在,我们也出去约会吧?提前习惯一下重回二人世界,免得到时候难过。三天前我叫秘书订一家餐厅,时间也差不多了,你打扮一下?”
云太太笑着啐他一声,还真去挑衣服了。云先生抹一把汗。
Chaptre 11 神迹
临去学校前常山最后一次出车,这次去的地方更远一些,是在山区,离开了高速公路,有一段山间公路要开。常山对单调的高速路两边的无边田野看得熟了,这下有机会看看山里的风景,很是开心。他并不觉得累或者辛苦,有事可做,比什么都让他快乐。
汤米·琼斯对一切早就没了新鲜感,哪里有休息站哪里有快餐店哪里有弯道全在他的心里。常山跟他出车,连地图都不用看,只管开就是。常山曾经问汤米·琼斯,不是说这一行开够十年,就可以攒一笔钱做别的工作了吗?怎么你还在做这个?
常山虽然不觉得辛苦,但他知道他做这个只是零时的,再辛苦,一想到马上就要开始的大学生活,对这个工作也就有了一分留恋之心。加上他的生活才刚开始,对未来有无限信心,那这样的辛苦,对将来的人生都是一种资本。
怎么会不辛苦呢?坐在狭小的驾驶室里,太阳一晒就是半天。有时朝上午朝东开,下午掉转头朝西开,那太阳就一直在眼前晃,像驴子前面的胡萝卜,晃得人眼睛充血。高速路上一望无际,没有停车的地方,只能把尿撒在矿泉水瓶子里。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全身肌肉紧绷,精神又要高度集中,一天下来,比在沃尔玛的仓库搬重物还在累。汽车旅馆又脏又小,隔音效果不好,隔壁发出的声音清晰无误地传进耳朵里,常山半夜会被那种声音吵醒。
吃得也差,除了汉堡就是披萨,最多把汉堡里的牛肉换成鸡肉,披萨上的洋葱换成青椒。他异常想念云家的菜肉馄饨和榨菜肉丝面。连苏瑞的烤羊排和核桃派都退到后面。也许苏瑞的离开,让他彻底还原成了一个中国男孩。
常山骨子里是一个中国人,吃苦耐劳不抱怨的基因是种在他的血液里的。相比起华人的忍受能力,白人则显得灵活,黑人则懒散。在有机会选择更好的工作和前途的时候,会继续在这个行业做下去的人不是太多。
对他的问题,汤米·琼斯当时的回答是他除了这个,不会别的,难道去拉斯维加斯扮演猫王,和游客拍照,一次挣一美元?但这次汤米·琼斯却在寂寞的路途上主动说起他的故事来。
汤米·琼斯说,上次不是说我的搭挡老婆跟人跑了吗?做这一行,除了老婆容易跟人跑,我们自己也是同样耐不住枯燥刻板的公路片的。电影里的公路片都无聊,无聊到要找点事情做,而我们呢,会在别的城市再安一个窝。
常山嗯了一声,看他一眼。他听他说过他有一个同居女友,两人在一起有四年了,女友有一个女儿,是和前任男友生的。但他不介意替别人抚养孩子,他爱那个小女孩,给她买漂亮的粉红色木马。
但是汤米·琼斯说,他在凤凰城还有一个家。常山一听,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接着汤米·琼斯说,他在春田市,有第三个家。常山这下是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汤米·琼斯说,凤凰城的女友是一个餐厅女侍,春田市的女友是一个护士。他专接这三个城市送货的单子,这样他到了其中任何一个城市,就都可以回家了。枕着女友的胸脯睡觉,而不是在酒吧里勾搭上的浪□人,或者肮脏后巷里的□。早上有黄油煎鸡蛋、晚上有炒小蘑菇配牛奶煮鳕鱼,而不是在快餐店里吃一盘温吞的意大利面。
怪不得前几次去这两个城市,一交了车上的货,在等重新装车的那两天里,汤米·琼斯总是看不见人影,原来是去过家庭生活享天伦之乐去了。常山听了默然不语。他的问题看来是个普遍的问题,每个人都想吃家里的饭菜,有家人的关心。在他是一个少年还只为养母的抛弃伤怀的时候,身为成年人的汤米·琼斯则是着手建了三个家庭。
“所以我在这个行业干了十年,一来是为了这份工资,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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