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茵陈说。
“不信?你看地上。”他指一指地面,浮土上果然有一个草写的红字,是甘遂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用鞋尖画的。
茵陈掩口而笑,说:“我就这么容易被你看穿?”
甘遂说:“是的,你就像蒸馏水一样清澈无杂质。”
“这是说我没有社会阅历单纯愚蠢吧?他们都那么说。”
甘遂摇头。“那是他们太复杂,人心叵测,反说君子没防备之心。”
茵陈一笑,说:“我们再走走吧,不然真的要白进来了。”
甘遂揽了她的肩离开莫愁堂,在这个不大的公园里逛逛看看,说些金陵旧事。茵陈头一次觉得有人说说闲话不谈专业和学课是那么有趣的事,而甘遂又天文地理历史都知道一些,两人说说笑笑,分外投契,直到公园的管理人员骑了自行车摇着铃铛来提醒游客公园要关门了才惊觉时间过得飞快。
出了公园,甘遂带她去夫子庙状元楼吃南京官府菜,茵陈很好奇,问他为什么你对南京这么熟。甘遂说,我大学是在上海二医大读的,像国庆元旦这种短假,就来南京玩了。南京来过好多次,熟了。
“原来你在上海读的大学呀,怪不得对上海那么熟。怎么,只来南京玩。不去杭州?”茵陈笑问。
甘遂给她的杯子里倒上点黄酒,说:“杭州也去,放暑假的时候就去杭州。杭州有我们部队的疗养院,去了就住那里,就在西湖边上。”
他说个地址,茵陈说那里呀,我乘车回学校总要经过的,老是见门口有人站岗,从来没进去过。甘遂说:“那下次我去杭州带你去玩吧,里面小食堂有个大师傅,菜做得很好,楼外楼的西湖醋鱼都不如他做的味道好。”
茵陈停下筷子,问:“你会去吗?”
甘遂说:“当然会去,你在那里,将来我就会常去的。等我回去找到脂批红楼,就给你送去。”
茵陈这个时候,一点没有想到将来他们会怎样,只是为他说的动心。想如果两个人要是真的能在杭州见面,他们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从苏堤上飞驰而过,桃花柳枝拂过头顶,那就太美了。
茵陈是一心一意想谈个甜蜜的恋爱。吃过饭他们就在夫子庙和秦淮河边散步,倘佯在想像中的六朝烟粉气息中,秦淮河的浆声灯影其实不用亲眼见到,有那么多的诗词篇章替他们勾描轮廓丰富细节,他们只需要在如梦的六朝乌啼中沉醉就可以了。
等到车声灯影都暗了,甘遂和茵陈在李香君住过的媚香楼下的桥坞头边拥吻。夜风中茵陈的脸凉凉的,甘遂的嘴唇滚烫的,贴在她的耳边,问她,等会儿我去你那里,行吗?
茵陈把脸埋在他的颈项间,闭上眼睛,任他的吻落在她的心上。过了好一会儿,她答:好的。
传说可以把樱桃的柄含在嘴里用舌头打个结的人,就是完美的情人。茵陈相信她遇到的就是这样的男人。他们住的高级宾馆半夜是不会有服务员来查房,甘遂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茵陈房间的门把手上,带领茵陈亲赴一场爱情的盛宴。
茵陈活了二十五岁才知道,身体不只是用来承载生命和思想的,还是可以飘浮和飞翔的。情爱是肉体的尘世和灵魂的天堂间的唯一通道,没有亲历过,不知道那天堂里是多么的美丽和炫目,让人留连忘返。
好似一朵昙花,有红丝苞片缠裹着,在深夜绽开雪白的花瓣,吐出神秘的幽香,超凡脱俗,妖异媚惑,只开放在漆黑的夜里,唯有缘人才能窥见。蕴守多年,只开一霎,到清晨已经香收花萎。
人的生命显然要比昙花一现更持久,茵陈的美丽,在第二天才真正盛放。
Chaptre 8 子夜歌
第二天他们去游明孝陵。早上甘遂打了一个电话,不多时有人送了一辆摩托车来,甘遂拎了摩托车钥匙回来对茵陈说:“这下方便了,我带你去玩,不用挤车了。”
茵陈问这是什么,甘遂说是摩托车钥匙,问这边的一个朋友借的。茵陈好奇,又问为什么你在南京会有朋友?
“我不是在上海念的二医大吗?班上有个同学就是南京的,我们几个要好的男同学,遇上五一元旦国庆这些假日,就跟他来南京玩了。他毕业后分回南京,这车就是问他借的。”甘遂说。
茵陈摇头笑说:“我没坐过摩托车,不敢。”
“不怕,”甘遂说,“这辆是军用摩托,带挎斗的,就是俗称的‘边三轮’。”
茵陈听了这名字就笑了,说:“这个不是电影里美国大兵开的吗?德国兵也开,那个《虎口脱险》里的德国兵就是开这个摩托车的。我这样的,坐在上面也不像。”
甘遂说:“对呀,美国兵德国兵,都是兵,所以是军用摩托,不是日本雅马哈本田那种,你坐在挎斗里,不危险的。”
茵陈斜睨他一眼,半笑不笑的问:“你怎么会开这个?我以为这个都是纨绔子弟开着追女孩子的。”
甘遂拧了拧眉,假意怒道:“高衙内胁迫林冲娘子?”茵陈掩口笑,甘遂又假作正经地说:“就像雷锋同志会开卡车一样,开摩托不过是军人的一项必修技能。走吧,不然公交车那么拥挤,你的身体哪里受得那个罪?”
茵陈含羞呸了一声,还是坐了跨斗摩托车去了。
一路风掣电策的,到了孝陵,甘遂就停下了,锁了车扶茵陈下来,说:“中山陵石头台阶太多,你肯定爬不动的,而且除了一座石雕的睡伟人,没有什么别的看头,真棺早被运到台湾去了。而明孝陵光是前面神道上的翁仲和石像石骆驼,就值得一看了,并且没有那么多的石级。”
听他把睡美人说成睡伟人,又用睡伟人来代替中山先生,茵陈就笑起来了。而他一再提到她爬不动台阶,明显意有所指。听得她大发娇嗔,说:“我走不动,你不能背我吗?”甘遂在明孝陵的售票处门口排队买票,听她问,回头笑说:“我能,你肯吗?”
茵陈被他问住了,想了半天,也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五湖四海的游客面前,趴在情人的背上让他背着上中山陵,却又不满他的戏谑,只好用拳头打他的背。甘遂用额头顶顶她的额头,在她耳边轻声说:“晚上回去我背你。”茵陈羞赧上颜,离开他,自己先在入口处去等着。
甘遂买好票在入口处找到她,就见她和两个男青年急哧白咧在争什么,他赶上两步问怎么回事,茵陈见了他忙一把拉住,松了口气说:“我说的是真的,我在等人。”甘遂看向两个男青年,问有什么事。那两个男青年打扮得流里流气,见美人真有男人来了,便嘻皮笑脸的说没什么,我们就问问这位“夺姑娘”要不要请导游。
茵陈一听这个“夺姑娘”就屏不牢了,拉了甘遂赶紧让收票的人撕了门票进门去,一边走一边笑。甘遂问她笑什么,茵陈说我听见他们管叫“大姑娘”叫“夺姑娘”就忍不住好笑了。甘遂听了也笑,说刚才那两个人的样子,还真是有点“夺”姑娘的架势。
“夺姑娘”茵陈说:“我还是第一次遇上小流氓,亏得有你在,我当时真怕死了。”
甘遂微微惊奇了一小下,问:“你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搭讪?”
茵陈嗯一声,眨眨眼睛说是。又马上说:“不是,你才是第一个。”说着一笑,面上的神色不无得意。可见女性倒不是真的不想有人来搭讪头,就看搭讪的是什么人。
甘遂摇头表示不信,说:“你读这么多年医学院,里面男生那么多,男女比例是十比一了吧?就没人找你凑近乎?”
茵陈捶他一下说:“就是没有。我上大学的时候才十六岁,那些二十多岁的‘大’学生们不带我玩,三十多岁的都结婚了。再说,我能和比我大那么多的男同学谈吗?他们说起上山下乡工厂农村的,我都插不上嘴。他们也嫌我什么都不懂,又觉得我占便宜了,总之和他们就是怎么都不合拍。”
“都把你当小妹妹了。”甘遂说。“没有共同语言确实是个问题。哪像我们,见面就说个不停,什么二月茵陈五月蒿,什么不如卢家有莫愁。”说着就笑,开心得不得了。
茵陈说“是”。她看着甘遂,心里说多谢有你。甘遂看着她的眼神,伸臂把她搂紧。茵陈朝他笑,心里被幸福的感觉涨满着。
他揽着她的细腰,慢慢在孝陵的园路上走。树叶有的在黄了,有的飘落了。在这个秋天的上午,天高气清,爱意如秋阳在他们心头流转。每隔几分钟,甘遂便会趁转弯或是树后游客路人看不见的视线死角处悄悄地吻一下身边的这个女人。
在石像神道前,印有“景区摄影”的大阳伞撑着,摄影师在招揽生意。甘遂说我这次出来没带相机,不能给你拍照了,我们请他给我们拍张合影吧。茵陈点头说好,理了理头发,拉了拉衣角,倚在一根石经幢上,那根石经幢只得半人高,上面雕满了卷云纹。
甘遂去开票,说寄你那里吧,女孩子都想早一点看到自己的照片的。茵陈觉得他说得对,就把研究所的地址报一遍,甘遂一边听着一边默记,低声笑说我也记住了,这下好和你写信了。茵陈问你听一遍就记得住?甘遂说你就等着收我的信吧。茵陈笑。
甘遂开了票付了钱,也用手指梳了梳头发。茵陈见状,替他整理仪容,拉拉衣领,掸一下肩膀上的灰尘。眼中流露,尽是欢喜之意。
甘遂替她把散开的一头秀发理了理,笑说:“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茵陈看着他笑,知道是在赞她美。
虽然茵陈头上连一枚铁丝发卡也没有,脚下不过是一双普通的半跟黑皮鞋,但她的美丽,却是有目共睹的。摄影师在镜头后面对焦的时候,经过的游客中好几个男性都在频频地偷看她,走过了还回头看。也有女性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像是在说:这姑娘不错,蛮好看的。
这时摄影师叫:“看这里了,好了,拍了啊,不要动,眼睛不要眨。好。”茵陈和甘遂直视镜头,头和头自然地靠在一起,脸上是他们一生中最美的笑容。
走走停停,一个孝陵就花了大半天时间。茵陈一个上午都觉得腰酸,知道是昨晚的原因,就死咬着牙不肯嚷累。甘遂却知道体贴她,走不多远就停下来让她坐,走得热了出汗,他把外衣脱了搭在手臂上,在石磴上请茵陈坐时,先铺好,说石头冷,垫上再坐。后来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着,茵陈脱了鞋横坐在青石条磴上松一松疲劳的脚,头倚着他的肩膀。甘遂索性把她放倒在怀里,让她半躺半靠地窝在他的胸前。
太阳光刺眼,茵陈闭上眼睛。甘遂问:“累了吗?”茵陈嗯一声;甘遂又问:“饿了吗?”茵陈再嗯一声;甘遂又问:“腰酸吗?”口气已经带了调笑的味道。茵陈微微有些红了脸,伸手去拧他的腰。恼道:“你才酸。”
甘遂含笑,握过她的手来,放在嘴边亲一下,又理一理披散在怀里的她的头发。理着理着,忽然就笑了起来。茵陈听他这次的笑不那么不怀好意了,才懒洋洋地问:“笑什么?”
甘遂俯低身子,在她耳边说:“宿夕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他明明是在和她调笑,但语气却是那样的认真。茵陈睁开眼睛,看着他,和他双目对视,直看到他心里去,她看得见他心里对她的喜爱,从心里直映进眼里。他的一言一笑都在说喜欢。
茵陈忘了娇嗔,忘了羞赧,也不再故作怄恼。而是直白地回应道:“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她不怕告诉他她的心在陷落,她只怕他不明白。
他用《子夜歌》戏她,她用《子夜歌》回应他。并且告诉他,我打扮好了去看你,天从人愿,让我见着了你。这话是茵陈的心声。
甘遂颇为得意,他笑说:“看,共同语言是多么重要啊。”茵陈噗一下就笑了出来。甘遂问:“好点了吗?”
茵陈嗯一声。岂止好一点,好得太多了。在经过昨夜纵情欢乐之后,又有这样温柔的笑语,茵陈心里的一句话是:夫复何求?就算生命在后一刻停止,也值得。
从孝陵出来都觉得饿了。甘遂说:“中山陵真的别去的,你爬不动那三百九十二级台阶的。”茵陈说:“可是到都到了门口了,不去好象会很遗憾?”甘遂说:“不会,我告诉你什么样你就不觉得遗憾了。我们这就回城里去吃饭,下午在宾馆睡个午觉,晚上我们再出来找地方玩。”
茵陈确实支撑不住了,便说好。回到城里,挑了一家老饭店吃了午饭,疲倦袭来,连吃饭都没胃口,马马虎虎喝了碗汤吃了半碗米饭就放下了筷子。甘遂知道她累了,也不劝她多吃点,结了账回到宾馆,甘遂先回自己房间洗漱,出来时把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外的把手上,去敲茵陈的门。
茵陈让他进来,甘遂再把这边的“请勿打扰”牌子也挂在外面,锁好门,吻她。茵陈有些担心,问白天你在我这边可以吗?他们会来吗?
甘遂笑一下说:“你也说了白天啦,白天才不会有人查房。上午已经打扫过了,下午不会来了。再说这是内部高级宾馆,服务员都是经过训练的,不会有人乱敲门。还有我的级别比他们高多了,他们不敢越级。部队和地方不一样,你放心好了。”
茵陈嗯一声,再和他闲言两句,也就睡了。这一觉一直睡到五点多才醒,看着外面半明半昧的光线,再看看枕边的人,茵陈有一刹那的失神。她像是回到十多岁的时候,在大学宿舍里午睡醒来,有点搞不清身在何处,自己又做过什么,怎么会发生现在这样的状况。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她离那个迷惘的少女时代已经有十年,睡在她身边的,是她的情人。她已经彻底告别了她的少女身份,现在的她,是一个已经知道情爱是什么的女人。她的生命停留在十五岁的少女时代已经太久了,久得令她厌弃。如今把它交在她喜欢的男人手里,不枉此生了。
茵陈满心欢喜,她收回望着窗户外边天空的眼光,落在枕边这个男人的脸上。他的呼吸轻轻地扑在她的面颊上,像蝴蝶的翅膀在扇动。茵陈心里涨满了爱,就像春天上涨的池水,柔绿地在荡漾。她伸臂抱住他,吻他,要把他镌刻在记忆的深处。
Chaptre 9 佛狸祠
晚上他们去了金陵大饭店吃饭,那里有舞厅。茵陈第一次来到这种场所,颇为新奇。慢三慢四她还可以跳一跳,毕竟在大学里有过跳集体舞的经验。等迪斯科的音乐响起,她就退回座位里,跟不上节奏了。灯光闪音乐响,空气闷,那样密不透风的环境里还有人在抽烟。
她说甘遂大声说,我出去透透气,躲到舞厅外面去休息一下眼睛和耳朵。甘遂说我也出去,这里实在太吵了。
茵陈不是会在大酒店跳迪斯科舞的那一类时髦女性,甘遂第二天晚上换了地方,带她去一个书馆听弹词。身穿蓝底玫瑰红锦缎旗袍的妙龄女子和身穿灰布长衫的中年男士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一人手里一把三弦,一人怀抱着一把琵琶,这天唱的是一出《玉蜻蜓》,唱完了一段,又换了一个穿珠绣湖绿旗袍的女子上来,她唱的是一首古曲《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听着这《越人歌》,茵陈情不自禁地把目光从歌女的身上移到了身边的甘遂身上。甘遂对这样的玲珑曲子并不十分在心,坐在这里纯是投茵陈所好,因此茵陈的注目,他马上就感觉到了,他对她一笑,茵陈羞涩,两人相视,心下痴醉。
跟着甘遂,茵陈不需要动脑筋想任何游玩的去处,他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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