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佛斯特居然在笑。莎拉·莫西恨不得马上跑到后院,把刚才见到的跟别人讲。
【第三部 海州】
Chaptre 1 江湖郎中
常山乘飞机回到希尔市,第一件做的事不是去中央银行,不是回云家,而是叫出租车去了墓地。他把苏瑞的骨灰盒寄存在了那里,和工作人员定好安葬的地点和时间,才拎了行李坐上停着等他的出租车去云家。
下了飞机在排队等出租车的时候,他打了个电话给云先生,说已经回到希尔市了,办完一些事情就回去。云先生说一切还顺利吧,常山说都顺利,我把我养母的骨灰盒带回来了。云先生说你做得很好,我会早些回家,在家等你。常山说谢谢云先生。
他不可能把苏瑞的骨灰盒带去云家,因此下了飞机直奔墓地先办这件大事,而中央银行在那里几十年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遭遇龙卷风地震恐怖分子的袭击,它不会消失,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再等半天也不要紧。
回到云家,果然云先生已经从公司回家了,常山一进屋就闻到一股豆子的甜香。他每年都要回云家几次,又是从小就走动惯了的,回云家就像回自己家一样自在。进屋后先叫一声云先生,说我回房间去放好行李洗个澡就下来。云先生说好的,等你下来,就有好东西吃了。
常山就问在做什么好吃的。云先生在厨房里说:“给你熬一锅红豆沙。”常山觉得奇怪,问为什么要熬红豆沙?
云先生边搅边说:“我们老家的风俗,从墓地回来的人,都要喝一碗红糖水或别的红色的甜汤,具体什么原因,又因为是什么,年深月久,也就不知道了,就算是祛邪吧。城市里的人,自从有了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就把自己家里熬红糖水的风俗都给替换掉了,倒一碗可乐给来祭奠的人就算走过了形式了。”
常山听了大笑。
云先生接着说:“可乐不就是红色糖水嘛?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限的。不过我这个年纪,再为你倒一碗可乐就有点不像话,正好她妈妈昨天说起想吃红豆沙了,我就提前回来煮一锅。”
常山问:“红豆不易烂,是用电压力锅吗?”云先生说:“当然,不然这东西,熬上三个小时,也未必吃得上。你快去洗洗换件衣服吧,这两天也够你辛苦的了。”常山说那我就上去了,谢谢云先生。云先生挥挥手,意思是别说客气话。
等他洗好澡,换了干净衣服,又把这两天攒下的脏衣服都带到地下室的洗衣间去洗了,回到厨房,见云太太也回来了,他叫一声云太太,嗓子就发梗。
云太太心痛了,“这两天你怎么熬下来的?眼睛都抠了。和囡囡联系过了没有,她昨天晚上跟我视频联线,我对她讲了苏瑞的事,她很担心你。”
常山低下头,过一会抬头笑着说:“等她下课了上线。我这两天都没和她打过电话。”
“不要紧不要紧,才两天而已。何况越洋电话那么贵,没必要浪费。来,喝一碗红豆沙,按道理来说,你应该在进屋之前喝才对。”云太太理解地说。
云先生端了三只碗过来,一人面前放一碗,笑说:“那是不是也要一手拎一把晒干的芝麻杆,一手拎一把菜刀?”
“为什么要晒干的芝麻杆和菜刀?”常山问端起碗来喝。
“其实不是一手一个,而是放在一只竹篮子里。芝麻在中国象征节节高,至于菜刀,我还真不知道。”云先生说。
“节节高和葬礼有什么关系?”常山把一碗红豆沙喝个精光,自己又去盛了一碗,回到餐桌边坐下,这才拿了勺子慢慢舀着品尝,听他说得有趣,不免好奇。
云先生失笑。“中国人什么都会想到高升、高就、步步登高,哪怕是葬礼,也要求故去的先人给后代子孙带来好运。选墓地讲究风水学说,要的也是旺子孙。高寿长者的葬礼上用过的碗会让来参加葬礼的人带回家去,意思是向长寿者讨点福气,家里有小孩子的,用了这个碗,可以考中状元。”
当听到用了去世的人用过的碗,可以让小孩子考中状元这一说,就算心事重重的常山都忍不住笑了。
云先生笑说:“这意思是告诉子孙,你要知道,你为什么有现在的好运气?那是长者的修行,福泽后世子孙。这么一来,子孙当然会敬仰先祖。中国历来以孝治天下,所以才有这么多风俗。这都是老皇历了,也就乡下还这么做,城市里早就废弃掉了。所有的规矩,能废则废,就留了喝红糖水这一条,大概是因为方便。不然你让城市里的人上哪里去找一捆芝麻杆?”
云太太也笑了,嗔道:“不是你先熬的红豆沙吗?既然做戏,就要做足全套。芝麻杆没有,院子里有我种的芝麻菜,可不可以代替一下?”
云先生哈哈一笑,反问道:“芝麻菜我觉得可以。还有其他呢,你还记得有哪些?”
云太太边想边用勺子在碗里划圈,想起一个说一个。“先是要搭个香案,烧个火盆,一边一根红蜡烛。”
常山插嘴问:“为什么要红蜡烛?红色不是结婚才用的吗?我以为丧事都是用白蜡烛。”
“白蜡烛那是西方的习惯。他们丧服是黑的,蜡烛倒是白的。我们丧服是白的,咦,我记得蜡烛也应该是白,白衣素服嘛。红蜡烛是什么用的?”说到后来,连云先生都觉得说不过去了。
云太太也笑,说我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喜丧用红蜡?
常山又不懂了,问什么是喜丧,云先生说,过了八十岁的都算喜丧。人生七十古来稀,活到那岁数太不容易了。
常山颇有感触,低声说:“是的,活到七老八十真是太不容易了。我养父去世的时候才五十二岁,养母也才五十三,养父死于心脏病,养母死于动脉血管瘤。都是心血管方面的病。还有我父母,他们又不知是怎么死的。”
他不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才发了两句感叹,一看云先生云太太都是一脸的不忍,忙说:“这也是现代城市人的通病了,吃的食物太偏高热量,运动又少,美国胖人这么多,一半都是饮食不良造成的。东方的膳食结构比较科学,粗纤维和谷物吃得多,像这个红豆沙,虽然是甜食,却是健康食品,多吃两碗都没问题。一会我对露丝说,我在吃你爸爸烧的红豆沙,她一定眼馋得流口水。”
云先生听他把话岔开,也就不再提刚才的丧事风俗,而是接他的话题说:“是的,运动太少,吃得太好,人就容易得富贵病。我们那边也说,想要小儿平和安,常带三分饥和寒。其实对大人来说,也是一样的。常吃七分饱,少病少痛到终老。”
云太太嗤道:“听你这一套一套的,倒像个江湖郎中。你今天是开中药铺子了?”
云先生笑一笑,转过话头说:“肯扬,正好你在这里,我们有事要告诉你。”
常山一惊,以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敛声屏气说:“是什么?要不要紧?”他实在是听噩耗听得怕了。
“不是不是,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云先生忙说,“其实当然也算要紧,不过是好事。我得到升迁了,两个月后要去芝加哥总公司赴任,作为公司合伙人,进董事会。”
常山一听大喜,握住云先生的手,连声说:“恭喜恭喜,露丝知道了吗?那就是说马上要准备搬家了?看好芝加哥的房子没有?要带什么东西过去?那就是说这幢房子也要卖了?唉呀,太可惜了,这里门框上还有我和露丝从小到大量的身高线呢。这可怎么是好?”他一边说一边笑,忽然眼圈一红,他自己先不好意思了,一转头,叹了口气,把眼泪硬生生忍回去了。
等这一阵儿的激动过去,他才又真诚地说:“这真是件好事。希尔市太偏僻太乡村了,凭云先生的工作资历和能力,早就该升到总公司当合伙人了,在这里,真是埋没了你的才能。”
云先生淡淡一笑,“什么才能,也就是有点资历吧,到底在这间公司做了有十多年了,公司在中西部以希尔市为中心的诸多子公司里,我是先来这边打江山的元老而已。虽然业绩是摆在那里,可是白人的公司,谁会让一个华人担任重要职务呢。这次把我升到总部,是因为公司下一步要加大对华贸易,这才想起我这个华人来。”
他的话里,多少透出些不满和不得意来,云太太嘘一下,轻声说:“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干什么?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又不是不快乐,大城市有什么好?光是汽车尾气就让人没法呼吸,还有那高昂的生活费用,要勒紧人的脖子。我在希尔市过得很愉快,有朋友有同事,周末一起BBQ,在家里做烟薰腊肉都没消防车来救火,你搬到纽约芝加哥试试看,马上邻居就要来举报你。”
云先生看着云太太,声音里流露出些心痛来,说:“你都没多少机会穿漂亮衣服,买衣服只能看商品目录,看见心动的,就说买了又什么用?又没地方穿了去秀。等我们到了芝加哥,我陪你去马歇尔·费尔德百货公司挑几条漂亮裙子,穿了我们去核桃厅吃晚餐,然后去歌剧院看音乐剧去,我们去看《芝加哥》,镲镲镲!”说着还跳了一个踢踏舞的动作。”
云太太看得大乐,说:“有心了,我可记得你的许诺,到时候可不许赖。”
“一定一定,我绝对不会赖。”云先生手握拳,放在胸前,做一个发誓的动作。
常山看着这两个人在一起有半辈子了,还这么恩爱,心里实在是羡慕不已。
Chaptre 2 寂寞容颜
常山直到两天后去葬了苏瑞,才去银行开保险箱。当然他去安葬苏瑞,没有带晒干的芝麻杆,也没拿菜刀。路上他还想,这菜刀要是拿在手上招摇过世,只怕马上就有人打电话给警察局,以妨碍公共安全罪的嫌疑被带走了。不知道在遥远的中国,披麻戴孝手挽竹篮内装干芝麻杆和菜刀走在路上,是不是真的没人管?
云先生和云太太问要不要陪他去墓地,他谢绝了,说他一个人就可以了。苏瑞在异乡去世,本地熟人都不知道,也用不着去打扰他们。他把苏瑞的骨灰带去和维方德先生合葬,想和他们说几句话。云先生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坚持了。。电子书下载
常山确实有话要和维方德夫妇说。墓地工作人员在维方德先生的墓地旁边另挖一个小坑,把苏瑞的骨灰放进去,竖好墓碑,补上草皮,收拾好工具离开。他把带来的白色香雪兰放在两个墓碑前,退后三步,站着深深地鞠了三次躬。
他在心里说,“爸妈,谢谢你们抚养我长大,让我有幸福美好的童年和少年。因为你们,我知道了家庭意味着分享,责任就要不弃。我以做维方德家的孩子为荣,我永远是你们的孩子。但从今天起,我要去寻找我的生母的故事,还有我的生父,他是在还是不在了,是知道有我还是不一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和我的生母分开。
“苏瑞临死前把钥匙交还给我,那就是让我自己去寻找答案,而我的生母把钥匙交给你们,又曾经说过什么?你们知道多少,还是只是受人之托?是怎样的一番周折,才把我交到你们手里?你们应该见过我的生母,不然钥匙从何处来?信封上的拉丁文字拼音又是谁写的?如果只是社会福利局在我的身上发现了这些东西,又转给了你们,苏瑞是怎么知道那一串字母就是我的名字?还是只是社会福利局的人员在把我领到你们面前时,说这孩子身上有一个信封,上面的字有可能是他的名字?
“苏瑞到临了也没有把当时的情况告诉我,是在惩罚我吗?还是我是天生的天煞星,克父克母。养父死于暴病,养母死于绝症,明明有可能说出来的故事,硬生生成了秘密。如果真的成了秘密也好,我就当我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有幸被你们收养,但却又留下一枚钥匙,要我去开启身世之门。我要是置之不理,对不起我的生母和苏瑞这么多年的沉默,我要是去挖掘真相,真相又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
“中央银行的保险箱里不会是只有一封信,上面写着,ChangShan,我们是你的父母,我们因无力抚养你,决定把你交给维方德夫妇,他们无儿无女,他们会善待你。那这样,社会福利局又是怎么回事?每个月的支票又是谁寄出?是不是需要把信锁在保险箱里,安排这一场寻宝游戏?
“爸妈,我做为维方德家的孩子,责任已经尽了,我这就去按照苏瑞妈妈指的路,去寻找生母的故事去。不管结局如何,我都是你们的孩子。我是肯扬。肯扬·维方德。
“再见,艾伦爸爸。再见,苏瑞妈妈。我爱你们。”
常山在墓前和养父养母道过别,离开墓园,先前送他来的出租车依他的吩咐还停在那里等他,他上了车,说到市中心的中央银行去。
到了银行门口,他付过车资,转而向银行司阍询问保险箱业务由谁负责。司阍让他在查询机器上拿一个号,然后去二楼的租用保险箱业务部排队。
希尔市不大,人口在三十万左右,银行有好几间,中央银行作为本地最大的银行,银行大楼也足够宽敞。他上到二楼,找到租赁部,看看他的号前还有几个人,便在长椅上找一空位坐下来,等着叫号。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心跳得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有一天会开始寻找身世之谜。也许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想象,也许保险箱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生母的一枚结婚戒指。
半个小时后工作人员来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常山出示他的身份文件,还有那枚辗转从詹姆斯顿来到他手里的钥匙。
“我想打开这里的一个保险箱。”他说。
那名工作人员看了一眼这枚钥匙,“你等一下,我去请威斯利先生来帮助你。”他说。
常山谢过他,坐下继续等着。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位头发已白的年老先生,对常山说:“你好,我是威斯利。你就是维方德先生?”他神情有些激动,“哦,原来是这样。你好。我们等你很久了。”
常山听了一愣,跟着说声你好。又问:“你认识我?”
老威斯利先生摇摇头,取过他的钥匙看了看,饶有兴趣地看着常山,笑眯眯地说:“我在这间银行工作超过30年,下个月就要退休。现在终于可以在我退休之前,把最后一个服务年限超过20年的保险箱业余结束,这让我完成了我的工作,可以毫无遗憾地去佛罗里达州钓海鱼了。维方德先生,我们等这个保险箱打开已有很多年了。”
常山被他说得好奇心起,按下激动的心情,问是什么原因。
“来,我们边走边谈。”威斯利先生说。
“好的,”常山说,“请带路。”
“现在的保险箱已经是用太空材料制成了,所有资料和归档工作则早就由电脑完成。”威斯利先生带着常山往地下室走,“银行业务比这间大楼新建时扩大了无数倍,早年的许多设施都已经更换完毕,只有一组保险箱原封未动,还同从前一个样。而这组保险箱在近年来也陆续结束了出租业务,只余下你这个编号为W8277…C的保险箱从来没有开启过。而作为租金,却在第一次租用时就一次性付清了。”
常山想与我推测的差不多,那一定是我生母租下了,又付清了租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声音在地下室里传来回声,像是有一个人在遥远的地方问:那是什么时候?是在哪一年?
“那是整整二十一年前,有一位美丽的女士来租用了这个保险箱,一次性付清了二十年的费用,那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威斯利先生说。他的声音带着感情,像是陷入回忆中。“那是一位东方女性,黑发,梳一个髻。她有着我所见过的最寂寞的容颜,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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