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款美国产的机械假肢非常不错。内部是生物材料制造,关节部位是超轻型合金,装在身上灵活自如,与重装了一条腿没什么区别。生产厂家明显是站在使用者这边考虑问题,整条假肢外观与人类腿脚没什么两样,都是相同的皮肤颜色,表面柔软且富有弹性。如果不从身上卸下来,根本没人知道你是个瘸子。
唯一的问题,就是价格昂贵。李毅松打听过,这种新型义肢分为不同等级,专门应对不同的顾客群体。可即便是最便宜的那种,也要六十多万元才能买到。
对他来说,那是一个必须仰望的天文数字。
我的这条腿啊……算了,不去想了。李毅松摇摇头,带着脸上的苦笑,继续朝着大货车走去。
城里人不愿意来棚户区,也不会成箱成筐的购买水果。“水果贩子”这个称呼虽然难听,但是不可否认,如果没有这些在第一时间分销批发的小贩,批发商与普通购买者之间就永远缺乏间接的买卖渠道。
司机是李毅松的熟人。上次也是他拉着水果来宏州。那时候他就说过,差不多这段时间北边江流省的苹果熟了,让李毅松趁早来到市场,多分给他几箱。
江流省的苹果名气很大。据说是很多年前从岛国引进的改良品种。单果体积很大,超过普通苹果百分之四十左右。果皮光滑,因为是晚熟品种,颜色介于青红之间,很是漂亮。更难的是这种果子在引进后又与其它国内品种进行嫁接,每年冬季果子成熟,极高的糖分会在果实内部产生沉淀,形成所谓的“冰糖心”。
这种苹果价格不贵,非常好吃。每次到货都是被守在水果市场的小贩们一抢而空。甚至还有人说:只要抢到这种苹果,就等于是抢到了钱。
李毅松早早就准备了一辆三轮平板车。他计算着能够装下二十箱左右的苹果。那个司机其实算不上是朋友,最多就是熟人。李毅松很清楚,人家与自己之间没什么交情,纯粹就是心地善良,看着自己瘸了一条腿还要为了生活而奔波,所以才早早打招呼让自己过来,多拿几箱苹果,也多赚些钱。
好人还是有的。不分职业,不分年龄,不分性别。
那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李毅松有些激动,连忙杵着拐杖快走了几步,在那人面前站定,脸上挂着笑,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云烟”,拆开包装,很是殷勤地递了过去。
“嗬!这烟不错。”司机也不矫情,笑了笑,直接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燃。
李毅松看着已经爬上货车后厢,正在拆解篷布与绳索的几名年轻工人,很是期待地问:“老张,这次运来的苹果,就是上次你说过的那种吧?”
司机老张点点头,刚刚在脸上浮起的笑容忽然间消失了。他表情有些尴尬,低着头沉默了几秒钟,等到抬起来的时候,目光明显有些躲闪。
“老李啊……我得跟你说声“抱歉”了。”司机老张的脸色很是为难:“其实来的路上,我就一直琢磨着该怎么跟你说。只是……”
李毅松是聪明人,他满脸欢喜顿时变成了愕然:“怎么,你的意思是,这些苹果都有人要了?”
司机老张点点头,压低声音:“我只是个跑运输的,不是货主。没办法……有人早早就把货给定了,我的车刚到邻县,就接到货主的电话,说是车上的苹果被包圆了……人家批量购买,一次性全部吃下,这次跟上次不一样,我……我也没办法。”
一股失落的心情在李毅松身体里蔓延着,他觉得嘴唇有些发干,心里很多美好的东西正在消失,从脑海里一点点离开。
有钱真好。
那种苹果很好卖,一箱果子的利润至少也有好几十块。李毅松盘算过,如果运气好,能弄上二十箱,这几天又是过年,零售价也能比平时高一些,赚个千百块钱绝对不成问题。就算家里穷,大年三十没能过好,却还可以在十五小年的时候买上一只鸡,再割几斤肉,好好包顿饺子。
对于“美好生活”的理解,很多时候其实就是一顿丰盛的饭菜。
失落逐渐被越来越重的痛苦取代。李毅松用力吞了吞喉咙,单手杵着拐杖,右手把拿包拆封的“云烟”又递了过去。他显得有些低声下气:“老张啊,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当年从厂子里下岗,就没了收入。不瞒你说,从三十儿到现在,就指望着你这车苹果。能不能……能不能麻烦一下,跟你们老板商量商量,稍微匀点儿给我?”
司机老张看着他实在可怜,也有些不忍心,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帮你,这不是我的货啊!何况人家货主还派了押车的。喏,你看那边,车上的苹果都是一箱一箱清点过的,我也没办法啊!”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李毅松看见一个身穿蓝色上衣的中年妇女站在那里,正与一个高大彪悍的男人交谈。距离远,听不清楚说些什么。
李毅松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酸楚。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摇摇头,只能发出沉重且带有不甘的叹息。
嗫嚅了半天,他好不容易挤出一丝勉强的笑:“老张……这次麻烦你了。对了,跟你拜个年吧!”
说完这句话,他把夹在左边腋下的拐杖分出来一支,带着无奈与失落转过身。
“老李,你先等等。”
司机老张叫住他,低声道:“要不这样,我过去跟押车的人说说,数量太多肯定不行。要是少一些,说不定可以匀给你。”
失去的希望一下子又回来了。虽说不如之前那种满满当当,却也很是让李毅松觉得惊喜。他连连点头:“好,好,好,随便有几箱就行,随便有几箱就行啊!”
哪怕少赚点儿,也总比一分钱赚不到的好。没有上千块的利润,有个几百块过年也好。
“那行,你跟我来。”
司机老张带着李毅松走到那女的旁边站定。李毅松毕竟上了年纪,眼睛不太好,走到近处才看到与女人谈话的那个男人相貌。
他认识,知道对方,只是从未打过交道。
这人具体叫什么不知道,只听说好像是名字里带有一个“虎”字。很能打,打起来也不要命,在这一带名气很大,众人都管他叫“虎哥”,也有直接叫他“老虎”的。叫的人多了,他自己也习以为常,干脆在胸口纹了个虎头刺青,后背和左右胳膊上也全是老虎图案。只是刺青的年份早了,那时候的纹身远远不如现在这么精致。乍看上去,前胸后背一片模糊的深蓝色,虎头谈不上凶猛狰狞,却有几分变形米老鼠的意味。
老张低头凑近女人说了几句,那女人转过头,朝着李毅松看了一眼,脸上露出几分难色。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在埋怨老张:“你不是不知道,这批苹果在路上的时候就被包圆了,一箱多余的都没有。”。。
老张很够意思,他指着李毅松,换了一种说法:“这是我家亲戚,大过年的,就想买点儿苹果。他要的也不多,就五箱。反正都是一样出钱,就匀点儿给他吧!”
女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吧!”
她把刚才商量的事情跟老虎说了一遍。老虎听了,转过身,满面疑惑地看着李毅松,眼里全是不信的目光:“这个人是你家亲戚?不对吧!我看他经常在这里批发水果,虽说叫不上名字,却也还是脸熟。”
第四百三二节 半价()
怀疑的念头一旦放大,就会不可遏制的迅速扩张开来。尽管女人和司机老张一再声称李毅松是“自家亲戚”,老虎还是找出了很多疑点。
“真要是你们家亲戚,为什么之前我打电话买货的时候你们不提前说明?”
“这车子这么大,真要给亲戚带货,多塞几箱不就行了?”
“不对,不对,你们别蒙我,这个人我见过,他好像是姓李……就住在棚户区那边。”
老虎虽说为人粗野,却不是没脑子的傻瓜。他一下子想通了事情,不由得高声叫起来:“你们是搞什么名堂,明明是我把车上的苹果都包圆了,你们倒好,偏要把我订的货分出去,哪儿有像这样做生意的?”
他的声音很大,周围不少人听见,纷纷被吸引着围过来看热闹。
见状,司机老张也只能把话说开:“老李的确是我们家远房亲戚。再说了,他要的又不多,只是五箱苹果,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不能!”
老虎很蛮横,他瞪起眼睛,抬手指着正在卸货的卡车,直接把话说死:“你这车果子来得早,现在又是过年,市场上算是头一份。一斤十块钱轻轻松松就卖出去了,要是有人捣乱,随便卖个五块、六块的,那我怎么办?虽说他要的数量不多,但终究是有影响。到时候我的果子卖不出去,全都烂在手里,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李毅松在旁边听得实在生气,忿忿不平回了一句:“不就是几箱果子而已,宏州那么大,我拉远点儿卖就是,怎么可能影响到你?”
押车的女人看着李毅松是个老实人,也想帮他一把,就劝说老虎:“你是做大生意的,何必跟他计较呢?就这样吧,让给他五箱,别的都是你的。”
“不行————”
最后的“行”字,被老虎拖得很长。他从衣袋里拿出香烟,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冲着李毅松恶意喷出一股浓烟,发出极其嚣张霸道的声音:“反正是我先来,这车果子老子要了。识相的趁早给我滚,否则我就把你这个瘸子的骨头拆下来。”
不等李毅松回答,老虎把目光转向司机老张和押车的女人,发出威胁:“你们也不打听打听,这块地面上到底是谁说了算?大家高高兴兴做生意有什么不好?偏要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要说是一个瘸子,就算真是你们的亲戚,今天虎哥我也绝对不会让他半分。”
押车的女人被他这番话惹怒了:“你这人怎么这样?拽什么拽?你不就是跟我老公打了个电话,说是要了这车苹果。这货款还没付,也没有给订金,大不了今天我不卖给你,多耽误点儿时间分散了拆卖。这么好的江流苹果,还愁没有人要?”
老虎用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她:“你再敢说一遍试试?信不信老子今天让兄弟们在这里把你论了,再给你这个臭嘴婆娘打一针?”
说着,他从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一个号码,刚接通,就说了一句:“我在水果批发市场,多带点儿人过来。”
地头蛇就是地头蛇。不到三分钟,市场门口涌进来二十几个人。他们的年龄大约在二、三十左右,手里都拿着钢管或棍棒。天冷,都穿着厚衣服,没有《古惑仔》电影里那种人人袒露上身炫耀刺青的效果,却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清清楚楚感受到危险迫近的紧张气氛。
押车的女人一下子脸色煞白,司机老张一看情况不对,连忙把她拉到背后挡住。。。
“打一针”,是宏州这边的比较有名,非常凶横的黑话。
那是强制性打针,分为两种情况。第一是毒口品,一针下去就能成瘾。这东西根本戒不掉,从今往后会吸到你倾家荡产,形销骨立。第二种是黑道上俗称的“脏血”。现在混黑道的手上都掌握着几个艾滋病人。从他们身上随便抽点儿血,再给目标身上打一针,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非常恶毒,威胁意味十足。
李毅松见状,连忙杵着拐杖与司机老张并排站在一起,连声说道:“这苹果我不要了,不要了。虎哥你别为难人家,今天是我的错,我给你赔礼道歉。”
老虎也就是三十来岁的样子,李毅松五十多岁的人了,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一个年轻人叫出“虎哥”这样的称呼。
周围都是人,看热闹的站在外面,里面全是接到电话赶过来的老虎手下。他很得意,满面狞笑看着站在司机老张身后的女人:“刚才你不是声音很大嘛!怎么现在不说话了?尼玛的,好好做你的生意不就结了,偏要在老子面前装模作样。麻痹的,信不信老子让你永远呆在宏州,一步也走不出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谁敢不信?
女人被吓得不轻,如筛糠般点着头:“好……好……那,你付款吧!车上的苹果都是你的。”
老虎傲慢地看了她一样,用力抽了一口烟:“把之前谈好的价格降一半。”
这是一个很意外的消息。女人觉得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老虎盯着她,冷笑道:“你他吗的是聋子吗?”
“这不可能!”女人再次变得愤怒起来:“明明谈好了价钱,你怎么……”
“老子从来都是这样!”老虎蛮横地打断了她的话:“这块地面上是我说了算,就这个价钱,你他吗的爱卖不卖,不卖拉倒。”
说着,他转身吩咐站在旁边的几个人:“去,把他们的货车轮子给我卸了,再把油箱里的油抽干,我看他们怎么走?”
完全是出乎意料。司机老张和女人一下子急了,只是老虎那边人多,他们根本拦不住。一时间,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李毅松有心想要帮忙,可是自己这个样子连走路都困难。他赶紧杵着拐杖走到老虎近前,连声求道:“虎哥,我求求不要这样。今天的事情都是我的错,你要打要罚我都认了,只求你别找他们的麻烦,这跟他们无关啊!”
老虎戏谑地看了他一眼:“老杂种,你他吗的算老几?你狗日在老子看来连个臭虫都不如。我今天就是算计着要这车果子,不管有没有你,他们都得半价卖给我。”
这才是事情真相。
李毅松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司机老张怒声咆哮着抓住一个正把千斤顶塞进车子下面,想要把车身顶起的男人。却冷不防被一根棍子砸中肩膀,紧接着又是一根钢管从侧面砸下,锐利的管口撕裂眉角皮肤,鲜血沿着面颊流淌下来……他惨叫着,捂住肩膀,疼得在地上打滚。
女人被吓傻了,直到看见老张倒下去,才慌慌张张从衣袋里拿出手机,想要拨打报警电话。旁边过来两个男人,一把抢走她的手机,还反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不远处,老虎的狞笑着异常响亮:“臭女表子,你他吗的到底卖不卖?”
他在黑道上混了多年,各种手法熟练。即便是普通的水果买卖,也要签下合同。一块钱一斤也好,十块钱一斤也罢,只要合同在手,无论对方什么时候折过头来找麻烦,老虎这边都能应对。
说白了,就是给警察看的表面文章。合同上白纸黑字写明,还摁了手指印,就算要告,你也投诉无门。
真正下手杀人是不敢的,顶多就是把人痛打一顿。至于这样做会不会扰乱市场,导致宏州这个地方以后再不会有外面的商人进来?这些事情都不在老虎的考虑范围内。他做生意只挑好的,比如今天这车苹果,转手就是好几万的利润,谁他吗的去管什么“以后”。
至于说什么“寻仇”就更可笑了。就算你再能打,能邀约再多的人,难道还能比我这个地头蛇叫来的人更多?来,来,来,大家约架,只要在这块地面上,老子绝对可以打死你。
看着倒在地上翻滚惨叫的司机老张,李毅松觉得身体里有股愤怒火焰在燃烧。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当年那股悍不畏死的气势重新回到了身上。他想也不想就抡起拐杖,朝着老虎头顶砸去。
如果是年轻时候,身强力壮,腿也没有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