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前去跟母亲告个罪罢!”
姬秋怔住了,她抬头望向公子重耳。
这一抬头,她对上的赫然是双眼微眯,表情无害,却又笑得不怀好意的公子重耳。
姬秋心里暗暗叫苦。心想刚才不该高兴之下竟然忘形了,就算听到公子重耳拒绝骊姬,自己的表情也不应该表现得如释重负,而应该表现出那么一点点的惋惜失望才好。
好吧,就算不能表现出惋惜失望,至少也要无动于衷才对的呀。
“如此姑子我就告退了。”
随着宫里来的管事姑子面色不善地告退,姬秋也只好怏怏地跟在她身后出了殿。
才一出殿,那管事姑子便面色不善地嘲讽道:“看来女郎也是不太愿意为娘娘效力的了,真是枉费娘娘一番好意了。”
☆、第九十章 谁威胁谁(二)
“姑子言重了,姬秋不过是个侍官,这件事上,原本就没有姬秋置啄的余地。”
姬秋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那姑子已经气得一扭身,率先朝外走去。姬秋声音一提,又高声吩咐道:“让剑士车驾候着,侍官我要进宫见过骊姬娘娘。”
姬秋这一声,实在有点高,一时引得侍从奴婢都侧目而视。
才堪堪行出数步的姑子,脚下一刹,回头冷嗤道:“侍官好大的架子,进宫去见娘娘,居然还要带着剑士。”
姬秋微微一笑,朗声说:“姬秋虽然只是个侍官,但姬秋却是个有贤士之才的侍官,公子亲许我出行有车驾,随行有剑士,姬秋敢不从命。”
开玩笑,如果自己不这么大张旗鼓地去,到时能不能出来难说,指不定让骊姬一怒之下给杖杀了,只怕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不了了之了。公子重耳,虽然不见得愿意将自己让给骊姬,但也绝对不会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姬秋,去跟骊姬撕破脸面的。
那姑子的脸已经没法看了,她气哼哼地爬上宫里来的马车,立时传来一声怒喝:“还不走,却还要怎地!”
“诺!”
驭夫应诺了,立即甩鞭催马,不一时,便走得没影了。
姬秋冲大殿内那个始作甬者,恨恨地剜了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地上了自己的车驾,慢悠悠地也朝着王宫而去。
等姬秋一行到了骊姬所住的宫殿时,那个管事姑子显然是早就回来,并禀告过骊姬的了。因而早就有几个宫婢候在那里,她们见了姬秋的马车,便迎上来,盈盈一福,笑问:“可是侍官来了,娘娘正在等着呢,侍官请下车,随我们去见过娘娘罢。”
姬秋答应了一声,跨下马车。
四个剑士也跳下马背,站到了她身后。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地从宫墙的拱门走入。
在姬秋跨入里面一个拱门时,四个剑士站住了。他们朝着姬秋深深一揖,朗声说:“我等就在这里等候侍官。”
“有劳各位了。”
姬秋冲几位剑士盈盈一福,微笑着跟了那宫婢往宫殿深处走去。
骊姬的宫殿,姬秋已经出入多次了。
从最初,就算是宫婢也可以对她假以颜色的婢女,到如今,姬秋虽然还只是个侍官,但因为有了贤士的名望,就算是骊姬,对姬秋却也不能不客气了。
当然,骊姬之所以对姬秋这么客气,只怕还另有目的,也是未可知的。
一条可容三辆马车并行的石板路直通大殿,刚一入内,姬秋远远便看到刚才那管事姑子,正跪在骊姬面前,小声地啜泣。
姬秋心里诧异着渐渐走近,却发现那姑子脸上赫然有个五指红印。姬秋敛眉向骊姬行礼,还来不及说话,骊姬已微笑起身,上前拉了姬秋的手说:“姬秋可算来了。现如今,公子重耳羽翼渐丰,先前还三五天的前来问安,现在对本妃也不放在心上了。逞能说他,就算是姬秋你,本妃我想见上一见,也不容易呀!”
☆、第九十一章 谁威胁谁(三)
“娘娘言重了,想当初,姬秋这个侍官还是娘娘亲许的,娘娘若是想见姬秋,只管招呼一声就行了,姬秋哪有不见之理。”
“善!大善!!你这小姑子,打从我第一眼见到,就知道是个知进退,分轻重的,本妃甚是喜欢。”
骊姬牵着姬秋在自己的榻旁坐下,倾身靠近姬秋,轻启红唇,笑盈盈地说:“呶,这个奴才,竟然敢在我面前挑拔事非,说姬秋你现在心里眼里只有公子重耳,未将我这个娘娘放在眼里,我已好生教训过她了。不过,姬秋若是还觉得不满意,大可将这个多嘴饶舌的奴才打杀或是杖毙了,一切但凭你发落。”
“侍官饶命,奴才再也不也多嘴饶舌了,侍官饶命呀,侍官……”
那管事姑子听了骊姬这番话,一时吓得魂飞魄散,不由一路跪行到姬秋身边,不断地磕头认错。
足足让她磕了五六下,姬秋眼见着她额前已经青肿一片了,这才清冽而缓慢地说:“姑子不过是开了个玩笑,娘娘何必当真。”
说完姬秋上前亲自将那个管事姑子扶了起来,温和淡然地说:“姑子请下去好生休养,姬秋有几句体几话要跟娘娘说。”
骊姬一听,形色一整,随即朝那管事姑子递了个眼色。
那管事姑子忙千恩万谢地下去了,骊姬眼风一扫,四周的人立时也退了个干净。
姬秋眉目微敛,刻意掩去那份内敛的张扬后,自顾扭身回榻坐下,在骊姬惊讶的打量中,她沉静如水的的声音缓缓响声:“娘娘对姬秋的心意,姬秋已经知道了。可是娘娘,姬秋纵使有高世之才,也不过是个妇人,也不过是个侍官,实在是帮不上娘娘什么忙。”
骊姬状似了然地“哦”了一声,突然面色一沉,话峰一转道:“姬秋真的帮不上本妃什么忙吗?可本妃却听说,姬秋这个女郎,居然为公子重耳请得大儒狐偃出山了。大殿之上,姬秋这个女郎,与王孙大谈治国之道,居然博得君上称赞有国士之才,尔后又将功劳记在公子重耳身上,现如今,这天下权贵名士,没有不说公子重耳有惊世之才的。姬秋居然跟本妃说,帮不上本妃什么忙?!当真心中是没有我这个娘娘,故意敷衍我么?!”
“姬秋不敢。”
“真不敢么?真不敢才好!”
骊姬笑着笑着,突然笑容一收。
姬秋才想要为自己辩解,骊姬又阴冷着眸子说:“本妃知道姬秋是个知进退的,才跟你好言相劝。这时世,人要知进退才可以活得长久。本妃就是因为知进退,君上才会放心将犯妇之子交给我来抚养。本妃就是因为知进退,所以就算被我养大的孩儿身患沉疴,命不长久,君上也只是许他从此可广纳良才,豢养贤士食客,以换取他的不予追究。以姬秋的聪明应该明白,这进退之道,才是活命的根本。”
骊姬这是在威胁,赤luo裸地威胁。
☆、第九十二章 谁威胁谁(四)
甚至为了达到威胁的目的,她竟然不惜将这些阴暗龌龊的事,当成最为有力的典故让姬秋知道。
姬秋望着眼前这个平日敦厚温婉的妇人,以及她那一张一合,鲜艳夺目的红唇,突然间,她觉得很冷,一种从骨子里发出的寒冷。
原来,公子重耳竟是那犯妇之子。
原来,君上之所以不再追究公子重耳中毒的事,完全是因为他知道,公子重耳病的根源,在这个妇人身上。
原来,公子重耳可以广纳良才,豢养贤士食客,只是他同意不再追究的条件,而君上之所以默许他的快速崛起,完全是出于对眼前这个妇人的保护。
姬秋从来不知道,君上对这个妇人,竟然迷恋到了如此境地,所以她才敢有持无恐地将这些事,当成自己成功的典范来宣扬。
姬秋心里很清楚,这个妇人,敢肆无忌惮地将这些告诉自己,不仅仅是威胁,她还要自己明白,她可以反手为雨覆手为云,就算她蓄意谋害了公子重耳,君上都能保全她。如果自己不听她的摆布,那么自己一个小小的侍官,她如果想要弄死,直如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这个妇人很可怕!
姬秋被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寒意,席卷了整个身心。
几乎是莫名地,姬秋想起母亲临死之时所说的话。
姬秋的母亲,在临死之时曾对她说:“不要记恨,因为不管如何,他终究是你的君父。母亲死了,也不过是终于得了个解脱。不要再追究了,不管原由如何,那些人,那些事,终不是你一个小姑子可以沾惹触及的。母亲死后,就让一切都随着母亲的躯体,湮灭于世,化为尘泥好了。”
母亲死后,姬秋曾一度纠缠黧叟想要问个明白,黧叟却以曾在母亲面前立过誓不由不肯告诉她,只叹着气说:“女郎,这些事,牵涉到宫中一些贵人,就算女郎知道了,也于事无补。”
姬秋又想起,黧叟曾说过,暨坤之所以成为朝廷新贵,全是因为骊姬的缘故。既然暨坤是因为这个妇人而富贵,为什么到了现在,却宁可扶植一向不得君上喜欢的公子夷吾,或是寄望曾经命不长久的公子重耳,都不投靠骊姬的儿子公子奚齐?
这个妇人的阴狠,让姬秋突然想起了自己母亲的冤死,暨坤与公子奚齐的交恶。
她一件事一件事的寻思,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的回味。几乎是一念之间,她突然觉得,这些明明没有一点干系的事,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垂下双眸,在骊姬期待的眼神中,姬秋轻轻冷冷地问:“娘娘想姬秋如何帮你?”
看到姬秋妥协,骊姬不由哈哈大笑,良久,她不无得意地说:“姬秋果然是个聪明人,善!大善!”
笑完之后,骊姬神色一整,阴冷地说:“公子重耳既然舍不得姬秋,那么姬秋便在公子府好好呆着罢。只是,从今往后,事关公子重耳,事无巨细,姬秋都必须事事禀于本妃知道。”
☆、第九十三章 谁威胁谁(五)
见姬秋低眉顺目,没有异议,骊姬又薄唇微抿,冷冷地指令道:“还有,本妃听说公子夷吾的宠姬,正是姬秋的妹妹,姬秋无事可与她多多亲近,如果能将公子夷吾府中之事也一并掌握,本妃自然会有重赏。姬秋要明白,这世上,表面风光的,未必就是可以终身依靠的。站在背后的人,也未必就不能走向台前的。”
在骊姬不无得意的宣示声中,姬秋快速整理好心头万般乱麻,反而出奇地镇静下来。
“姬秋曾听说,我的君父暨坤,因为娘娘才得富贵,也因为娘娘,才得以娶到姬氏嫡女——我的母亲,姬偃为妻。娘娘既然是我君父的命中贵人,不知道娘娘与姬秋的母亲,是否相熟?”
原本胸有成竹骊姬,突然听到姬秋说起她跟暨坤的关系,又提及她死去的母亲,不由一时神色大变。
随即她又想到,那件事,事发已久,那时候这个女郎,不过还是个不甚经事的稚子,她怎么会将这两件事扯上联系?难道说她从她那死去的母亲嘴里,听到过什么?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女郎是绝不可能为自己所用的了,如是这样,这个女郎便是必须要死的了。
已有杀意的骊姬,冷笑着问:“姬秋问这些,却是什么意思?”
“姬秋的母亲在世时,曾告诉姬秋。她说王宫表面风光,实则藏污纳垢,让姬秋敬而远之。因为一旦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的,或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便注定会命不长久,我的母亲便是如此。”
姬秋声音一压,以只有骊姬听得到的声音,冷冷说:“我的母亲,便是因为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所以在我君父的默许下,被他后苑那些妇人日日下毒至死。”
姬秋虽然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在暨坤,也就是自己那个所谓的君父授意下,由他那些后苑的妇人下毒至死,但她一直不知道暨坤为什么要置自己的母亲为死地。毕竟,暨坤是因为母亲姬氏的百年声望,才在世家士族中占了一席之地。
母亲对于自己被下毒的事,后来是知道的,但因其心已死,身死对她来说,却是解脱了。所以,她明明知道自己的饭食中被人下了毒,也坦然就食。甚至在临死之时,还一再叮嘱自己不要记恨,不要追究,只因为,死于她来说,远比活着舒坦。
姬秋对于自己母亲的死,虽然一直耿耿于怀,但却苦于无从追究。而且她曾经答应过母亲,放下过往,脱离暨氏,好好活着。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母亲的死,会跟骊姬有何关系。
也许是天意如此,竟让她无意间,由这些细枝末节中触及了真相。其实姬秋刚才这么问,也纯粹出于试探,而骊姬面上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杀意,恰巧说明了,自己母亲的死,与她真的不无干系。
也正是骊姬面上那一闪而过的杀意,让姬秋蓦然醒悟,如果自己母亲的死,真跟眼前这个妇人有一定的关系,那么这个妇人一定会以为自己知道了什么,定是不会放过自己的了。
☆、第九十四章 谁威胁谁(六)
果然,骊姬倾身靠近姬秋,轻启红唇,笑盈盈地附在她耳边,轻声地说:“本妃终究还是看走眼了,姬秋原来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想必你的母亲没有告诉你,就算姬秋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也要装作不知道才好,如果姬秋碰巧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偏偏还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那可就不好了。”
说到这里,骊姬一改之前的矜持,扬声大笑起来。
少顷,她敛了笑容,冷冷地,认真地问向姬秋:“你说,如果我现在去求君上,让他将你留在我的殿中,你说君上会不会答应?我想公子重耳再有能耐,想必不至于不给他君父这个面子吧!”
如果说之前只是猜测,那么现在姬秋终于肯定,自己母亲的死,跟骊姬果然是有关系的。因为,她是如此清楚地感觉到骊姬对自己的杀机!
“娘娘对姬秋起了杀意?”
在骊姬十足的把握中,姬秋冷冽的声音淡淡传来,却是开门见山地直接说出了骊姬的心思。
骊姬没有想到姬秋居然敢这么直接质问她,不由一时怔住了。
“娘娘去求君上,君上自然会应允娘娘所求,就算是公子重耳,到时也是无法保全姬秋,这个道理姬秋自然明白。”姬秋不待她回过神来,又径自说道:“我的母亲,临终之时虽然一再叮嘱我不要记恨,不要追究,然,她终究放心不下我,故而将晋王早前亲赐给姬氏一族的铁书丹卷,交由姬氏忠仆保管,有朝一日,若姬秋身陷囹圄,那铁书丹卷或许可保姬秋一命。娘娘休要忘了,姬秋入宫之事,不仅公子重耳府的贤士食客知道,随行剑士知道,驭夫知道,就连沿途百姓都是知道的。如果姬秋有个三长两短,别说天下贤士会对娘娘口诛笔伐,就是我姬氏忠仆,也必定会为姬秋讨要公道的。娘娘以为,用先王赐的铁书丹卷换你抵命,能否办到?姬氏一族正统虽亡,但娘娘不要忘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姬氏百年公聊,若要乘势而起,莫说是娘娘,就算是君上,其时只怕也骑虎难下。娘娘真的那么有信心,到时君上就一定可以保全得了娘娘?!”
姬秋的声音是那么平静,那么淡漠。
而且在平静冷漠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屑。
骊姬惊呆了,惶乱了。姬秋桩桩件件,都击中了她的软肋。
她没有想到,这个女郎手中,还握有晋朝先王亲赐的铁书丹卷。她还没有想到,这个女郎携剑士进宫,只是为了告诉公子府的贤士,她入宫是见自己来了。她更没有想到,自己原本以为已经不成气候,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的姬氏旁枝,也是有过百年辉煌跟沉淀的。
明明这个女郎只是言语上的试探,而自己太过大意,也太小看了眼前这个女郎,反而给了她太多明示,生生让她起疑,继而坐实了自己跟她母亲之死是有关系的,将她逼到了自己敌对的一面去。现如今,自己不仅动不了她半分,反倒还处处要受制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