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的那年,蒋北离都没出生; 一走多年; 港城与大陆一封信来往需要走一到两个月; 运气不好; 信走丢了也是很常见。
通过每年的一张汇款单; 一封邮去的信,蒋老师一直劝说她继续上学读书,只在蒋北离出生那年,寄来的信中提了两句,自己得了一个儿子,叫北离。
蒋老师把自己一生奉献在东山市的那个小县城中,教书育人,全心对待自己的每一个学生。但对待自己的孩子,他却是希望儿子能离开北方,去往这个县城之外更广阔的天地。
李燕华那时便答应过,如果蒋北离想要来港城读书,她可以资助。
蒋老师回信只道,孩子不愿意离开家乡,况且稚子年幼,母亲已经去世,再过早离开唯一的亲人身边绝非益事。如果蒋北离以后有望去港城读大学,还要再麻烦李燕华。
没有想到,当年信中随口几句,已成斯人逝去后令人想起就眼中酸涩的回忆。
更没有想到,曾经辍学的女孩有了今日造化,而曾经的恩师甚至来不及等她回去再看他一眼。
恩师托孤,李燕华再所不辞。
阮炼心中倒是明白,妈妈这小半辈子说来,总归是吃过的苦比得到的甜多了许多。
李燕华这小半辈子,对她好的人其实很少,所以有人对她有一点好,对她有一点真心,她就能记一辈子。
海棠是很期待这两个孩子到来的,原因无他,小姑娘想着多来两个小孩多两个玩伴。
后半节钢琴课,两个小孩一起上的心不在焉。
钢琴老师就悄悄给俩小孩放假,准许他们两个不用练琴,但是不能闹出大动静。
海棠一肚子话,凑在阮炼耳边嘀咕:“不知道会长什么样子,客房直接给他们住,东西都要再添一些吧。”
阮炼蔫蔫的回道:“等他们来了,满婆会带着保姆带着他们两个去商场买。”
海棠又叽叽咕咕的说道:“他们来咱家住,事事都要听我的吧。”
阮炼:“听你什么?妹妹……你还是个小孩子呢。”
海棠眼珠子一转悠:“我是主人家,他们是寄人篱下,当然要听我的。”
阮炼心里想,你当是养小狗呢,还听你的。
海棠突然道:“哎呀,哥哥,下雨了!”
格子窗的玻璃上转息之间蒙了一层水珠儿,气温瞬间的降了下去,屋里屋外一同带上了稍许寒凉的水汽。
五月的雨来的突兀而绵长,阮炼和海棠站在窗边,两人看了会儿春末的雨水,阮炼心中呆呆的想,原来那天是下雨了吗?他想来想去,发现自己并没有第一次见到苏渐白的记忆。
因为最早,比起苏渐白,他更关注蒋北离。
不仅仅是母亲对于恩师的怀念,也在于比起苏渐白,阮炼有时会觉得,北离这个孩子和他很像。
一辆车在氤氲的雨汽中驶进阮家,阮炼兀自的思绪飘远,苏渐白的面孔不知不觉间面目模糊如同路人,那一双怀着悲戚感情的眼睛浮现脑海。
这就是蒋北离,总是沉默的,不喜欢说话的,却看着那么悲伤的蒋北离。
海棠兴奋喊道:“哥哥,我看到,下车的是两个小孩!他们来了!”
说着,海棠一把拉住堂哥阮炼的手,小炮弹似的往外冲,跑了一半,出了琴房和上楼的满婆撞了个满怀。
满婆一把搂住两个小孩,沉着脸:“嗯——?”
海棠脸色骤变,心虚说道:“上个厕所……”
满婆:“你上个厕所,还得安哥儿陪着?”
海棠声音越来也小:“怕……怕黑……”
阮炼:妹妹,现在是上午十点!
楼下人声传来,不止一个人的,海棠好奇的不行,又害怕满婆的不行,整个人快扭成一根别扭的麻花了。
满婆又去看阮炼:“安哥儿,不练琴了吗?”
阮炼垂着眼皮:“练。”
看阮炼是真不好奇,满婆摇头:“下楼吧,本来就是叫你们下去见客,以后既然要一起学习,第一面可要有礼貌,要有个好的开端才行。”
海棠立刻如同脱缰的小马,兴奋的“啊”了一声,拽着阮炼飞快的跑下了楼。
楼下张助理带着两个小孩在客厅,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看着两个男孩,问了几个问题,发现叫做蒋北离的孩子不说话,就和苏渐白这个男孩闲聊了几句,还抓了把糖给苏渐白。
海棠就在这时冲到了客厅,松了阮炼的手,海棠先冲到老太太怀里,搂着老太太,看着俩小孩,叫唤道:“你们俩就是蒋北离和苏渐白?”
阮炼慢悠悠的走过去,海棠又看着俩男孩堆在脚边的大包袱,看了好几眼,她稀奇的看着这两个男孩:“怎么不用行李箱?这也太,太不好看了吧?”
每天上午七点,第一班去港城的渡轮从广省码头出发。
码头前,一个中年男人举着张从纸箱上掰下来的硬纸块,歪歪扭扭的写着苏渐白蒋北离六个字。
这男人穿的颇为寒酸,身边跟着两个背着大包的小孩,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李燕华助理找到这一大两小三人时,海边冷,中年男人跺着脚对俩小孩说:“见了李姨,要会嘴甜,小苏我不担心,蒋北离,你别总哑巴一样的不说话。你不比小苏,还占着个亲戚名头,你就是去人家家里吃白饭。”
小助理走过去,男人没看到他,还在继续说,感慨道:“你们俩也是走了运,去了港城能留在那里,就别回来了。”
看着硬纸牌上的字,小助理在这人面前站定,出声喊道:“哎,这就是那两个孩子么?”
男人和小孩一起抬了头,中年男人立刻放下了举着的牌子,看着面前穿着体面的年轻人,搓着手讨好笑道:“您是,不是燕华来接孩子们吗?”
小助理答道:“李总忙得很,没有时间亲自过来,我是李总的助理,我来也是一样的。”
昨天电话里也是这样交代的,只是没能见到李燕华本人,男人脸上露出失望。小助理从兜中掏出一个红包,递过去笑道:“李叔,麻烦你带着两个孩子从东山市跑到这了,跑了大半个华夏,这红包您拿着,千万别拒绝,不然李总回去要骂我。”
男人盯着红包,脸上的失望神色落下,眼中露出了喜意,嘴上却说:“这怎么好意思,我本来就要来广省打工,这钱你拿回去,这是瞧不起李叔了。”
助理心里想,穷成这样有什么让人瞧得起。他递着红包,两个人假模假样的推拒一番,男人才把红包收了。
收完红包,就像银货两讫,男人红包塞到裤兜中,一手推一把两个小孩,教训道:“跟着……”才发现李燕华助理连自己姓什么都没说。
男人只好尴尬的继续说下去:“跟着这个叔叔走吧。”
助理也不想浪费时间和这中年穷酸男人打交道,对着两个小孩他神色缓和了些,张口说:“别叫我叔叔,叫我张助理就行。你们两个跟紧我,不耽误时间了,有什么问题上了船再问我。”
张助理说罢,伸出手对着两个小孩:“行李给我吧,怎么带这么多,到了李总家里,都不缺你们穿用的。”
说着,伸了手要帮忙拿行李,两个男孩却不敢真给他拿,张助理也不肯自己空着手,两个男孩背着大包袱。两个小孩只好把包袱小的那个给了张助理拎着,重的那个俩人左右互助的一人一手掂着。
61。第六十一章 蔑视()
^^ 李燕华来自大陆,祖籍大陆东山市下的一个小县城; 爹娘没等她长大就病死了; 家里穷的她初中最后一年没读完,十五岁时就跟着自己兄嫂来了港城混日子。
兄嫂混不出名堂; 来了又走; 丢下李燕华一个小姑娘在港城。十六岁时辗转了多个工厂,李燕华来到了阮家的工厂做女工。
阮希文那时十八岁; 读大学一年级; 身体虽文弱却也还尚可; 放假了便在家中的工厂中做实习会计学算账。
至今没有人知道李燕华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女工; 怎么就和阔家少爷说上了话; 甚至谈起了恋爱。
大少爷谈了恋爱瞒不住港城一圈人,他供了李燕华去继续读书,事情春风野火般的传开; 登上了日报娱乐八卦版。港城人茶余饭后都调侃大陆女仔会勾人,阮家大少也是情圣,对待自己的小女朋友是真心; 就等小女朋友读完高中上了大学; 大少爷就要把人娶进门。
阮家老太太自然不会允许长子娶这么一个老婆,连谈恋爱也是不允许。可惜阮希文生来不足; 注定的有命生在富贵乡,却没命来享受这一生富贵。
大二开学那年; 阮希文已经病得下不了床; 眼瞅着医生说准备后事; 老太太权衡再三,一辆小轿车接了李燕华进门给长子冲喜,也算圆了长子一个念想。
不知道是冲喜真有用,还是阮希文终究没到油尽灯枯那一步。
成婚那晚,新嫁娘按着老太太的要求,没有白婚纱,穿的是红色中式嫁衣。没等到入洞房,先和阮家人站在医院手术室门外。
那天十七岁的姑娘,孤身一人的给自己做了主嫁给阮希文,嫁给那个在门那边,正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男人。
老太太急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让穿大红色嫁衣的新娘对着手术室喊儿子的名字。
十七岁的新娘在门这边,喊着她年轻丈夫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医生与护士在门那边抢救了一晚,新娘子被老太太命令着也喊了一晚,喊哑了嗓子,喊出了一把血和泪。
阮希文就这样被“喊”回来了。
阮家也有人嗤笑这不过封建迷信,明明是医生功劳,关李燕华什么事。
偏偏阮希文醒来,默不作声的说听到了燕华喊他,是真是假无人知晓,总之老太太默认了阮希文好了些后,正正经经的带着李燕华去领了结婚纸。
和大陆不同,大陆结婚,夫妻二人各领一本结婚证。
港城夫妻结婚领一张纸,二人共一张,时人称作一纸婚书。
抢救回来的阮希文身体也不见好,只是在不好与更差之间徘徊。第二年李燕华生下了儿子阮炼,小名取了平安二字,家人常唤作安哥儿。
等安哥儿长到了三岁,李燕华便在阮希文的帮助下接触了阮家的生意。
之后又过了六年,阮炼九岁时,阮希文握着自己幼子的手,没等到外出谈生意的李燕华归来……
睁着眼睛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成了老太太心头的一个刺,她知道儿子不肯闭眼是在等谁。
她的儿子要死了,最想见的人却是她从心底蔑视的女人。就算阮炼是阮希文唯一的血脉,可只要她一想到阮炼身上还留着李燕华一半的血脉,她就难以对这孩子生出亲近。
老太太听完静秋的话,即使不亲近,阮炼也是长子长孙,她立刻从沙发上起身,由静秋与海棠一左一右扶着去看望阮炼。
三人进了房间,静秋就见阮炼不知何时离开了床,在镜子前愣怔的站着。
静秋心中一喜,以为阮炼好了些。
阮炼只怔怔的看着镜中虚浮肿胖的男孩,男孩外表大概十二三岁的年龄,本来因为胖,所以显着比同龄孩子壮实,可是看他脸色与周身气质,又是个病恹恹的孩子。
可这些都不重要,阮炼看着镜子,镜子中的少年看着他,他退后一步,恍然间想到了他幼时因为身体不好,所以家中一味的让他多吃,也许还有药物的原因,他从小就虚胖。
只是虚胖也是胖,小时候还能说一声胖的可爱,等到进入青春期,别人的青春是青春,胖子的青春就只是残酷的人生了。
阮炼以前看过一个笑话,胖子死了是什么?
死胖子。
他的人生也没等他成为一个死胖子。他死的时候,已经瘦的差不多称得上是形销骨立。
那时港城记者甚至大肆报道暗示,他从一个胖子瘦成这样“疑似吸/毒”。
明明真相是他检查出了免疫功能障碍,继而衍生了身体一系列问题,也让伴随他多年的脂肪终于成功变成能量被身体消耗掉,让他有生之年体会到了瘦下来的滋味。
阮炼想象过无数次了,妈妈和爸爸都是很好看的人,为什么会生出他这样的孩子呢?大家都说他五官不错,只是输在了胖这一点上,他心底也常常会想,我瘦下来了也会好看的。
最后,他快死了,他也瘦的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这种瘦并不好看,瘦到死前已是可怖,他便不愿意再照镜子。只要一照镜子,他自己心底都会忍不住的想——
这个人看起来太不健康了。
看起来就像是快死了。
更可笑的是,他瘦成这个模样,竟是比胖的时候还要丑陋。
阮炼充耳不闻,伸出指尖探在母亲脸颊,想拭去母亲的眼泪。但亡灵的手只是穿过了母亲的侧脸,他徒劳的试了一次又一次,在这一刻,他终于忘记了对苏渐白的仇恨,眼中只有自己的母亲。
可惜,已经太迟了。
女孩看着他,低声的嘱咐道:“别忘了替我收尸。”
窗外蓦地一声惊雷,硕大的雨滴滂沱落下,惊了一群羽翼漆黑的乌鸦发出嘶哑鸟鸣。
阮炼全身一震,耳边轰隆雷声逝去,他失魂落魄的睁眼看着四周,他这二十四年的人生,从死到生,如同按了加速倒进的电影急速后退。
三千世界外,佛音悲悯,婴儿降世的啼哭声响彻人间,他又开始了这一世的由生到死。
生来向死,死后向生。人生苦短,譬如朝露。
渺渺的檀香似有似无的涌进鼻腔,阮炼睁开眼,身上沉甸甸的如同压了灼热的铁块,热的他口干舌燥又昏昏沉沉。
床上的男孩翻了个身,额头的汗水话落进了眼,他难受的眨了眨眼皮,转过头,对上了佛龛中低眉善目的菩萨,一行泪水顺着额角一路滑入了鬓发。
阮炼下意识的张了张口,嗓子眼干的生疼,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床边打瞌睡的妇人一个栽头,醒了过来,习惯性的探了身子要给床上的男孩掖被角,就见这男孩睁了眼,面色苍白的落着眼泪。
妇人一惊,连忙俯身喊道:“少爷,您醒啦?您、您这是魇着了么?”
躺着的男孩倏然起身,被子滑落,他才发现原来身上压得不是灼热铁块,而是一席沉沉棉被。
妇人连忙道:“要不得!大少,您小心着凉呀!”
顾不得耳边妇人说的话,阮炼翻身下了床,看着这房间自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正是他从小到大所居住的卧室。不顾妇人惊呼,甚至什么也没有想,阮炼跳下了床,他盛着满心的惶恐赤着脚便急匆匆的跑出房间,
春寒料峭,三层的小洋房只半开了几张纱窗。
阮炼一路的奔跑,额角鬓边的汗水簌簌的落着,他一路跑下了楼梯,少年阮炼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冲向何处,他身心全是空落落的,像是心间横穿了一道硕大的口子。
他呼吸了一口微冷的空气,心脏顿时犹如住在一间四面开窗的房子中,无数的冷风刮裹着他这具少年的胸腔。
但他知道,他要跑起来,他要去找一个人,他想见那个人——他想见到妈妈,他想为妈妈擦去那滑落的泪水,告诉她我会为你努力的活下去。
挽着头发的妇人一头雾水,只能急匆匆的追在大少爷身后,连声唤道:“大少爷哎!您这是要去哪啊?您还没好呢!要保重身体呀!”
一楼客厅中的老妇人正搂着个小姑娘,一老一少歪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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