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的木窗外,复苏的春意印着他的脸庞,竟是出奇的好看。
谢葭又低头看到他身边有个空位。
果然谢嵩亲自把她牵到那里坐下了。她冲那小男孩露齿一笑。对方回应的眼神却在谢嵩回头的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自顾自地低下了头。
谢葭失笑,这小孩挺有趣的。
开始上课了。谢葭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谢嵩讲课的方式非常新颖。韵脚和对仗之类的东西都能让他讲得妙趣横生。然后把基本教材四书五经挑出来讲了讲。上午最后一堂课就留了作业,也是跟新学的论语有关的。
这是第一堂课。
看得出来,孩子们都有些意犹未尽。谢葭也是一样。下了课就三三两两地聚到一起,讨论着上课的内容。也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谢葭身上,毕竟,她是整个学堂里唯一的女孩。
谢葭对自己的小同桌比较感兴趣,看他下了课,也是有自己的小团伙的。三个小男孩聚在一起说话,偶尔扫谢葭一眼。
那个蓝衣小男孩第三次把视线扫过来的时候,谢葭笑了。对方的脸就一红。
人与人之间最初相处,你表现得越大方,看起来也就越无害越好相处。
谢葭粲然一笑,道:“我是谢元娘,名叫谢葭。”
'正文 NO。010:往事'
清脆的声音竟然让附近一圈都静了下来,每个人都望着她。
谢葭大大方方地让他们看。
僵持了一会儿。她在气势上终于获胜了,没有露出一丁点怯意或是躲避的意思,终于每个人都释然了。
那蓝衣少年便道:“是蒹葭苍苍的葭么?”
这少年长着一双会笑的眼睛。看得出来,他是很早慧的那种孩子,举手抬足之间俨然已经有了大人的风范。
谢葭轻笑,道:“是,老师给我起的。”
她叫“老师”,不叫“父亲”。不想自己特殊化。
于是那蓝衣少年便道:“我在族里排行第四,有人叫我虞四郎。字燕宜。”
他一开头,少年们便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自我介绍。但是又有些顾忌,紧紧地挤着一条线,不敢靠前。
谢葭过目不忘,一早上就记住了馆里十二个男孩的姓氏,排行,和名字。
她最关注的是坐在自己四周的三个。前桌虞燕宜,同桌萧辰逸,后桌一左一右分别是秦子骞和南旭尧。
上午和下午分别两堂课。
下午上课,谢嵩又给了谢葭一个大大的惊喜。
这时候他从历史开始讲。今天讲的是夏商周,有意思的是,他讲青铜器。青铜器上的铭文,和巫祭的文字,其实都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文字特色。古朴,简短,带着一种野性的纯真。尤其是那种吟唱的表达方式,谢嵩对其称赞有加。
因为谢嵩讲课很生动,所以谢葭并不觉得这样双管齐下有点难以接受。何况谢嵩并不要求他们背诵下午的课程。历史永远是最广博的,大约谢嵩是在用这种方法熏陶一下学生的文学情操,希望他们的眼界不被束缚。
放学以后,另给了谢葭一本《弟子规》,但并没有特别的交代,留了轿夫送谢葭回去。
有不少男孩放学之后并不急着回家,而是三三两两聚在花园里说话,一边等着自家的轿子。
谢葭也在等知画洗完笔洗砚台之类的东西归来。
虞燕宜看着谢葭手里的《弟子规》,道:“葭娘还没读过《弟子规》?”
谢葭淡笑,道:“老师说这不过是识字的玩意儿罢了,让我自己随便看看。”
虞燕宜毕竟年纪小,当时谢嵩启蒙的时候是花了很多心思的,毕竟要给学生们打好思想道德的基础。虞燕宜自己也花了大力气才读懂《弟子规》。听谢葭这样说不免有些困惑。
谢葭解释道:“我前年落了水,时常躺在床上。闲暇时便自己认字解闷。老师觉得,《弟子规》我是能自己看的。”
她这样说,沉默寡言的萧辰逸就看了她一眼。
随便说了几句话,内院的轿夫就来了。
谢葭轻快地从石凳上跳下来,跑了几步,突然回了一下头,笑道:“明天见。”
顿时众少年一怔。这种招呼方式……还真是奇怪。但让人觉得很舒服。
虞燕宜看自家的轿夫到了,便也笑道:“葭娘,明天见。”
后又玩笑似的朝萧辰逸道:“萧六郎,明天见。”
顿时大家哄笑。谢葭已经上了轿子,走远了。
回到蒹葭楼,轻罗迎了出来。看谢葭和知画面上都带笑,便也松了一口气,忙让洒扫丫头接了知画手里的东西,张罗着让谢葭休息。
轻罗道:“第一天上书院,元娘可觉得累?同窗可有顽劣之人?”
其实还是担心她女娃的身份。
谢葭低头喝茶。
知画兴奋地道:“元娘聪慧过人,公子们都喜欢和元娘说话。”
轻罗端了一杯茶给谢葭,也面带笑意,道:“那就好了。”
谢葭捧着热茶喝了一口,舒服得眯起了眼睛,放松了一下有些酸涩的神经,后道:“知画,把我的功课拿出来,我做完再用膳。”
知画答应了一声。
做了作业,吃过饭,轻罗服侍谢葭去沐浴。
“元娘,收拾着就寝罢。”
谢葭梳了梳垂在胸前的头发,低声道:“我想点事。”
轻罗低声问:“可要准备些甜点?”
谢葭回过神,放下梳子,道:“不。轻罗,我们文远侯府,和卫氏将军府……很熟悉么?”
轻罗一怔,后道:“咱们和将军府本来就是故交。本来侯爷的嫡妹早就指给了将军府的三老爷,没料想三老爷和老将军一起战死了。我们四姑娘是自愿给卫家守陵,说是生是卫家人,死也卫家鬼呢。皇上都赞扬她的气节。”
谢葭讶然:“父亲还有别的兄弟姐妹?”
那为什么郡公爵府里只有谢嵩一脉,而且原主的记忆里竟然一点关于叔伯兄弟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轻罗笑道:“难怪元娘不记得,分家的时候,元娘还小呢……”
说到这儿,她又有些犹豫,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
谢葭仔细观察她的神色,淡淡地道:“不用避讳。”
轻罗这才轻声细语地道:“听府里的老人说,夫人怀了头胎的时候,胎儿要六个月的时候流产了。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所以调理了六七年,才又怀了元娘。所以元娘的比大娘还小七岁……”
难怪。一般在这样的侯门贵族,非常注重嫡庶之分。为了给嫡妻体面,也是为了保后宅安宁,一般嫡妻怀孕之前,通房也好,妾室也罢,都是用药的。嫡妻生第一胎之后,最少也要个三四年,才轮得到小妾和通房生孩子。
沈蔷七年未出,所以刘氏才……
不对!
谢葭猛的一凛:“你说我母亲调理身子,到底是调理了六年,还是七年?”
轻罗一怔,随即认真地想了想,却还是不太确定:“那时候奴婢也刚进府……”
谢葭道:“你只消说,刘氏怀孕是在我母亲之前,还是之后?”
轻罗彻底怔住。她仔细端详元娘的面容,心中惊讶不已。但容貌未变,元娘病了时,她又是一直在旁服侍的……可,怎么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呢?
她愈发不敢掉以轻心,谨慎地道:“刘姨娘跟着先夫人嫁过来,就做了通房。先夫人先有了身子,约莫三四个月的时候刘姨娘也传了消息出来。听说是先夫人和刘姨娘情分不一般,当时先夫人也是高兴的,破例抬了她做姨娘……”
说着,她就小心翼翼地看了谢葭一眼。
谢葭却闭上了眼。
情分不一般?
再不一般,当年沈蔷怀的可是头胎!怎么可能会让她一个通房就这样停了药?既然不一般,沈蔷身后,刘氏对她留下的嫡女是个什么态度就不说了。一个庶长女就敢做出这种谋害嫡女的事情来!
谢葭气得手都在发抖,只勉强淡定:“当年我母亲流产的,是个儿子还是个女儿?”
“是位少爷……”轻罗有些担心,“元娘……”
原来是嫡长子。
谢葭冷笑:“那后来,又为什么分家?”
轻罗仔细想了很久,最终吞吞吐吐地道:“这个,奴婢真的不知道就里,也不敢在元娘面前乱嚼话头。”
谢葭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嫡长子的流产和刘氏脱不了干系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刘氏真是好手段。既然是沈蔷的陪嫁,那必定是从小就伺候沈蔷的。难道沈蔷就一点都没有察觉?还是她后来才变了?
“去查,去问,到底为什么会分家。”
轻罗抬头看了那小女童一眼,见她神色淡淡,在烛火下显出一种和年纪不符的沉静。她低声道:“是。”
谢葭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小玉梳,不受控制地想起前世的点点滴滴。这种豪门内院,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少了是非,或许也真的没有对错。素未谋面的沈蔷当然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温柔懦弱最终被小三欺负到头上的老娘,她自认为自己也没有把这两个女人混为一谈。
但是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谢葭的个性都是睚眦必报的!谢雪推她下水的事情她可以先缓一缓,但是沈蔷既然冠上了她母亲之名,她就不能容得刘氏继续在眼皮子底下装模作样还享尽荣华富贵!
轻罗低声道:“元娘,先安置吧,明日还要上学呢。”
谢葭回过神,倒是笑了笑。沈蔷的事现在还没有什么头绪,所以只能先放一放。她道:“刚才我问你,我们家和将军府关系怎么样。除了我们四姑姑过去了,还有没有别的关系?”
轻罗有点适应不了她的话题变化速度,也弄不明白她问这些干什么,但还是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将军府现在的忠武侯是我们侯爷的弟子,当年故去的老将军兄弟三人和我们侯爷私交也甚密。先夫人怀着嫡长子的时候,卫侯爷曾经跟着卫夫人过府来做客。当时玩笑说的,若是先夫人生了嫡长女,便要指给卫侯爷做娘子的……”
说到这儿,轻罗也笑了笑,却有些怅然。
先夫人是个温婉柔顺的女人,时常就看到她坐在院子的花架子下刺绣,模样美得不得了。侯爷躲着画了不少画的,有时候甚至是看她一个背影,就能画上许久。
那时候的郡公爵府,侯爷和夫人夫妻恩爱,兄弟之间谦恭礼让,妯娌之间也算是和睦。先夫人说话总轻声细气的,眉眼之间就透着一股和善之意,大家都喜欢她。府里也热热闹闹,大家都和和气气的。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冷冷清清。
'正文 NO。011:同窗之谊'
谢葭却问道:“那我母亲过世之后,我们府里和将军府的来往,还和以前一样吗?”
轻罗回过神,道:“夫人过世后不久,将军府的三位将军竟就一起战死了。卫夫人守着寡,我们公爵府又没有了公爵夫人,自然也就少走动了。只是四姑奶奶去了那边为卫三将军守陵,如今的卫侯爷也到了我们府里跟我们侯爷读书。”
其他的,她就一概不知道了。
谢葭若有所思。她想到卫清风今天看着自己的神情,好像欲言又止,又带着几分无奈。对谢嵩的做派很无奈。有时候谢嵩行事也未免太潇洒了一点。可是卫清风这个小老头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对谢嵩的意图很清楚似的。
她苦思冥想,没有结果,只好先去歇下了。
自前年谢葭的乳娘出府了之后,整个蒹葭楼就只有轻罗一个年纪略长的丫鬟,再有三位教养妈妈伺候着,但并不像乳母一样贴身照顾着。
如今谢葭开始上学,谢嵩退了教养妈妈。女儿的年纪到底还小,谢嵩就吩咐刘氏给她找个年纪大贴身伺候的妈妈,又把自己身边年轻的管事妈妈墨痕拨了过去。
墨痕原是谢嵩身边的大丫鬟,跟着入画一处的。去年刚嫁了人,又回到谢嵩身边做了管事妈妈。因为没有了主母,贵妾到底还是妾,所以墨痕和入画还是一手打理怡性斋的主要事物。
当然,谢嵩亲自拨人到蒹葭楼,还把贴身的墨痕送了过去,并不是因为他突然醒了水,一夜之间就明白了女人内宅的那些弯弯绕子。他纯粹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被粗鄙的妇人教坏了而已!
乔妈妈照顾元娘的生活起居,但是并不常上楼。就是这样,这乔妈妈还是教养妈妈里选出来的翘楚!识文断字不是问题,甚至还能吟上一两句,出了外面,充充场面,在这个女人受教育机会较少的时代也是非常显眼的了。
墨痕则是谢嵩身边诗赋最好的一个,她擅诗赋,是著名的上京文婢之首。当年也是有很多大家公子来向谢嵩讨要的,甚至许了进门就抬贵妾的承诺。但是墨痕既读过那么多书,自然也有自己的主张,求了谢嵩,去年嫁了一个寒门秀才做正妻。后来她丈夫被谢嵩留在身边做门客先生,主要替谢嵩打理雎阳院。墨痕则留在谢嵩身边做管事妈妈。
现在墨痕被拨给了谢葭。谢嵩恨不得把蒹葭楼楼下的洒扫丫头也换成识文断字的文婢。一时半会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只嘱咐刘氏用点心思。
谢葭上了半天课,中午休息的时间,才听知画带了信来,说是楼里拨了新人。她倒是怔了半晌,然后就有些哭笑不得。
旁的倒罢了,现在上京的风气,文武婢都非常值钱,谁肯来你家里给你做洒扫啊,给多少钱也不干啊。
当时她正和虞燕宜,萧逸辰,秦子骞还有南旭尧坐在一块。虞府的茯苓糕特别有名,虞燕宜身边的书童时常带着。午休时间,学生们常聚在一起说话,也有专门的小屋子给他们休息。这次虞燕宜就喊了谢葭一起来吃他家的茯苓糕。
知画咋咋呼呼地来说了蒹葭楼添人的事情,又说了可能连洒扫丫鬟也要换。
虞燕宜有些惊讶,也有些羡慕,道:“墨痕可是上京文婢之首,老师竟然送了葭娘!”
谢葭不愿意在雎阳院跟这些男孩子谈论内宅之事,只淡淡地打发了知画:“你回去,让轻罗准备着接墨痕和乔妈妈。晚上院子里摆个小宴。”
她略一犹豫,道:“我就不去了,只说我还有功课要做。”
知画忙答应了,就下去了。
虞燕宜又说起上京西七街上一家小店的槐叶冷淘,是一种冷面,非常好吃。
南旭尧笑道:“虞四郎专门喜欢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不过我也听说过这种冷淘,有人说它‘经齿冷于雪’,是吃着消暑的,现在好像不合时宜吧。”
虞燕宜道:“西市九条街道,好东西有得是。过了春分,我们便也能出去走走了。”
萧逸辰初还认真听着,听了这一句,眼睛便垂了垂。
谢葭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虞燕宜便解释道:“萧六郎平日是不出门的。”
不出门?为什么?
南旭尧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了西市的趣事,谢葭的注意力便也被吸引了过去,听得出神。
最终虞燕宜笑道:“到了清明,家里少不得都是要拜佛的。我看今年我们家应该也都是去大觉寺。到时候我们一起溜出来,去吃大觉寺的云米糕。”
秦子骞拍手道:“好极好极!”
毕竟只是一群孩子,有的玩就这样开心。
南旭尧又道:“葭娘能出得来吗?”
谢葭微微一笑,道:“溜出来我可不干。我是个女孩子,哪里跟你们一样,闯了祸也不过一顿打。”
这样说,众人面上不由得就都有些失望。
谢葭看萧逸辰面上也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不禁有些意外,便道:“墨痕不是上京文婢之首么?我让她侍奉着,我们在大觉寺的院子里坐,再带几幅老师的字画。我们同门师兄妹,一起品读老师的书画,总没有什么不妥。”
“至于云米糕……我们一人带上一种糕点。秦大郎,我知道你家没有什么好东西,你就去买那云米糕来。我们大大方方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她自己先笑了起来。
秦子骞的一张包子脸上有些微恼,在众人的笑声中反驳道:“谁说我家没有好东西,我们家的松花糕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