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嘻嘻笑着。觉得那些伶人在脸上涂脂抹粉。甚是漂亮。到了今日再想起。却是悲意难尽。
“二哥。”我缓缓仰面。朝身边的他容颜看去。轻声开口道。“到今日看來。我们虽经历了诸多磨难。倒还不算太艰辛。好在最后终能携手。也不枉从前的那些坎坷。”
他只是笑。将我当作一个孩子般。宠溺地俯身。亲了亲我鬓发被风吹乱露出的额头。“阿雪。以后便不必担心了。发生什么事。我再不会离你远去。”
我粲然一笑。与他出得北宫门之后。见了來时我还拴在那树上的枣红大马。伸出手去指了。与陆景候道。“二哥。那马……”
却是话音未落。北宫门在身后猛地轰然关闭。我被惊得霍地转回身去。正见这宫墙之上。登上几个哨兵。手拿白幡。在四个角门之上各自插上。迎风招展。
我眉心一阵猛跳。过了半晌才反应过來。女帝驾崩了。
陆景候将我往马上一扶。低声道。“快离开。”
我不知他为何如此急。只得愣愣随着他。跃上马背待他牵起马缰。一挥而就。
他在我身后呼吸有些轻微的变化。不知是马儿跑得急。还是他自己心绪太沉。竟是气息不稳大有喘歇之势。我欲回眸去看他。他却是用另一只手快快扶住了我的肩。“阿雪。莫要回头了。”
我被他的话唬得愣神。不知如何动作。他忽而紧紧抱住了我。漫天只有他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我惊得双手回攀上他的臂膀。惊异失声问道。“二哥。你怎的了。”
“阿雪……”他将尖尖的下巴搁在我肩颈之上。犹如一把利刃架在我脖颈之间。教我呼吸都不敢。“我终是……终是实现夙愿了……”
我长袖被风拂起。露出一截手腕來。倏忽有几滴滚烫的热泪落至肌肤之上。被马儿疾驶带起的烈风瞬时吹得冰凉不堪。我缓缓握紧了他的手。怔然道。“你是说……女帝是被你……”
他蓦地将我的脸扶住。迫使我转向他。他眸心急遽一紧。俯面便狂乱地吻下來。
路边分明有不少行人。他却是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只知道不断侵袭着我的唇角面颊。我脖子稍微想挣开一些。却又被他狠狠扶住。我的唇被他堵住。气息逐渐乱起來。
“二……”我使足了气力。好不容易离开他的唇。“二哥……你先……”
他眸心渐渐清澈起來。却又于眼底深处。迅速浮出许多的水雾來。我瞪大了眼。目睹这个从來都是孤傲不可一世的男人。怔怔地落下大滴的泪來。
在他何时。就算处境再艰辛的时刻。有这样失控地落泪过。
“二哥……”我小声地唤他。抚上他温润面颊的手缓缓拭了他眼角的泪。“我们回去再说。你看。快要到了……”
他抿起薄唇。下巴又坚毅地绷紧了。我只以为他是一时入了魇症。叹口气转过身去。欲等到在客栈歇下了再与他说。
却是始料未及。他在我身后缓缓出声。嗓音微微有些哑然道。“方才在宫中。女帝问我要了致死的丹药……她明明该与我权谋对弈之时再死的。若她这样简单轻易地死去。我归隐山林对她的打击还算得了什么。”
这天底下。唯一能与女帝抗衡的。也只有陆景候。
反而言之。唯一能让陆景候生出棋逢对手的人。也只有女帝她自己。
陆景候对她不再有威胁。她居然也就甘心安然逝去了。
“我本是不愿的……那个人虽是为难我许久。我也从未要让她死过。”陆景候的话音凄凉。我极其少见。却又不知如何去安慰他。只得道。“女帝一生孤苦。逝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今阿留继承大统。不知会否是淮宁臣來辅佐他上位。”
陆景候将双目紧阖。良久不说话。我见已到了客栈门口。连忙自己牵了马缰。吁停了马。我回首去看他。他青白的面容上潸然泪下。似是不舍。似是不忍。全无平时的骄矜模样了。
“二哥。我知你是与女帝惺惺相惜。可你也要想想女帝她平日里是有许多疲累的苦楚的。”我不得不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率先下马去。“如今天下安定。她也该好好歇着了。既是她自己都不留恋这人生。你何必还去为她心酸不已。”
陆景候缓缓将双眸睁开。与我对望而來。我朝他莞尔。“客栈里正有说书人说书。我们且听他说的是什么好故事。”
正待陆景候与我迈步进去。那说书的老先生星目微阖。将惊堂木往桌上沉沉一拍。抿了一口细茶。睁开一双如炬炯炯的眸子。启唇缓缓道來了:
“要说那天神一族。最是专情……连沾了仙气的妖类。也是如此……”
年华往复篇 十八章 说书人言(1)
她说。我生來。便是为了遇见她的。
那日里初见。她绾了青丝满头。结了精巧的髻鬟。
我于她师父手中奄奄一息地睁眼。正巧见她逶迤眼尾自绝代颜面上生风袭來。撞进了我心里。扑腾。扑腾。起伏不定。掩藏难寻。
之后熟识起來的岁月年华里。我曾与她这般形容。她只是抬袖掩了小而红的樱唇。吃吃地笑。你怎的这样傻。区区柳树妖也是有心的么。
我只是盯着她瞧。并未说话。
她拂袖让我现了原身。捧在袖中便驾上了云头。
那是我与她遇见的第五百个年头。我守着她。再未对旁不相干的甚么起过心思。
我本是南海观世音手中净瓶里的一株翠青柳条。
二百八十六年前的那场浩劫因了那石猴歇连不休。西天的众佛祖罗汉都私底下议论着。东边天庭里的玉帝老儿好生无用。连只泼猴儿都降不住。倒还來劳烦如來圣者。
当时观音大士也去助法。却在施点净水时无意中将我失手抛下了凡界。
我深知此下场会遭众仙友耻笑不已。遂断了回天界的念头。正经地于落身之处参透佛法。再行飞升。
却未曾料到。本元未与实体同堕凡尘。法力自是一落千丈。就连山中的随意小妖都能欺凌于我。
南华上仙下界云游。无意的眼风一扫。竟是留意到了于众多虬枝老树精中精元将尽被榨干的小小柳妖。
不过是他动了动袖袍的事。我便获了重生。
她便是南华上仙的小徒。是唯一的女弟子。
自小生得妍美非常的她。面如芙蓉。腮似桃花。云鬓螓首。蛾眉墨瞳。就连仙界一直挑剔的西王母也是每每赞不绝口。称其有女娲母神之遗风。甚为绝色。
而我却私心里觉得。西王母会这般矜夸。全都是因了洛洛是北海星君膝下最为得宠的小公主之缘故。
北海星君极是娇惯她。她曾笑言对我。父君总是宠溺地应下任何要求。即便是违了天规。即便是有损清誉。即便是。惹众仙僚纷纷扬言再不与他往來。
她那时坐于满壁的凌霄花下。微醺着脸颊。言语中尽是怅惘回忆。
她说。在十岁生辰时见了洛水神女的绣像。称羡其美貌丽色。便央着父君进言天宫礼官。于仙籍名谱里改了名字。唤洛洛。
那件事我是知道的。仙籍更改本就不是小事。更何况是身份尊贵的仙族帝姬。天帝怒骂北海星君。扬言要削其仙根贬其仙位。却硬是被星君一力扛下。
她还道。我是欢喜太子哥哥的。那日里我特地给父君说了。他便果真去求了帝上。都未等到第二日。直直地在我说这话的晚上。递了帝上之前御赐的唯一见圣的牌匾。传得仙界小小仙婢都笑骂我父君是疯魔了。我也是疯魔了。
那时过后。她未得到太子的有所表露。反而得了一众仙侍的暗地嘲讽。
言她虽有绝好的皮相却是天真得紧。太子天妃之位是要留给东华神女的。怎会被小小公主的一言之求更替。
东华神女是天后母族的长公主。乃远古凤凰神的后裔。族中最尊贵的神女必是要成为天帝之妻。掌管天界**。方能让凤凰一族的神祇之光扬播天下。
洛洛想要与天界太子结秦晋之好。自是不该想的。
本以为这事就此揭过。却未曾想。
洛洛在八百年一次的西王母蟠桃会上。竟着了丝锦盛装。画了斜长入鬓的黛眉。于众仙酒酣之际。舞了一曲凤鸣凰奏。
凤鸣凰奏是凤凰族祭祀之时邀本族圣女所舞的曲子。全曲八八六十四舞步。每步均不同。行曳间裙裾生风。姿态魅人。
却不知她怎生会这舞。于天帝旁安坐的天后拂倒了案前的精致蟠龙金杯。怒斥北海星君管教的好女儿。竟妄想着惑了凤凰神族的威名。
洛洛充耳不闻。只是跪请天帝脆生生地笑。请帝上允了我与太子哥哥的婚事。您瞧。凤凰神族最难做的事便是这凤鸣凰奏。我如今却能将之行得半点不差。的确是能配得上天家的。
天帝饮酒不语。天后脸色发白。张口欲骂。
上席的太子却是下座行至舞地中央。俯身扶起了姿色绝艳的洛洛。温言笑得似三月新柳尔雅非常。妹妹莫要胡闹了。我与东华神女自小倾心彼此。况。也只有她能配得上与我比肩。
得体暖热的笑里竟藏了十月霜雪的冰棱。刺得她讷讷惨笑。太子哥哥……你那时。并不是这样说的……
妹妹莫不是果酒喝多了罢。怎生说起胡话了。他笑得如春风旭日。侧首朝向正被勒令俯跪的北海星君。这丫头原來就是星君家的小公主么。
她惨惨一笑打断了星君的欲言又止。我自己做下的丑态不必扯上我父君。太子殿下。你需记得你今日的话。也需记得你那日里是如何对我许诺过的。你若是不记得。可要让卑女提点一二。
太子挑眉。正要接过话茬。却是不远处一直静观的东华神女轻啜了蟠桃新酿的果酒。洛公主是要污蔑我的未來夫君么。
神**雅至极地放下如玉柔荑里端着的酒盏。瞥眼微讽地看过來。若我许了。只怕凤凰神族也是不许的。
只消一句话。便击毁了她的所有。
她可以任性得不要自己。可若要搭上父君。若要拿上两族的交情。她便是挫骨扬灰也赔不起此等罪名。
她脸色灰败地谢过太子的搭扶。一贯浅笑着的嘴角也再未翘起。未待天帝准允。她却又回身冲右侧的南华上仙直直跪下。请上仙看在这凤鸣凰奏的情分上。收下小女为徒罢。
南华上仙曾在千年前的祭祀上对舞这曲的圣女一见倾心。是众仙家秘而不宣的心知肚明之事。
本是佳偶成双的好事。才情出众的圣女却在之后的一场祭祀舞里错了半步。术法反噬引得香消玉殒。那时。离他二人的婚事只差三日。一场红事变百事。南华上仙白了双鬓。只留风华气度暗守过往。
他恨透了凤凰神族。也爱惨了那曲凤鸣凰奏。
北海星君自是不舍最宠爱的小女儿远去南华上仙身边修行。她却是扬起如三月碧桃花的笑靥。一如以往的撒娇模样。父君。我之前都未懂事。如今长大了。也自是不能再胡闹下去。得慢慢儿地学着本领啦。
如此。她便成了南华上仙座下甚为得宠的小弟子。
一干师兄们整日里只知围着她打转。连术法修习也顾不上。
她却是洠Я艘酝慕刻⑵T俨换崴P┕鞯募茏印R豢谝桓鍪π纸械萌妊卸男亩家诼奶鹉逵锲铩
变了性子后。她也再未回过家。北海星君常放下手边要事带着仆从过來央着见上一面。她却总是呆在后院盯着我的树身出神。用肤如凝脂的青葱玉手一遍遍地抚我的枝桠。暗自垂泪却不愿让旁人见着。
她捧了一掬清水來溉我。你呀。怎生地还长不大。我都已在师父座下修习了上千年。你也是在此处养了快一百年的。虽是能说话。可总是未成人形呢。
她抹了泪。又是往日的轻快笑靥。父君又來看我了。我却是思來想去。无颜去与他一见。
我识了她这一百个年头时。她与我絮絮念了从未言过的这些私心话。
她拂袖于我身旁坐下。不去管湿润的泥土会否脏了她的湖蓝丝锦裙裾。她笑得怅惘哀戚。我本以为可在父君膝下多多承欢数年。可未料到那时遇见了他。
从此命盘翻转。一步错。步步错。
她所指之人便是太子。她不语。我也知晓。
那时正是烟雾缭绕的清晨时分。她携了两名仙婢欲去昆仑西王母处为父君讨些蜜汁蟠桃來酿果酒。恰是嬉闹笑语传得开了。有面容清俊的翩翩公子闻音而來。见着人比花俏的女子。远远一睹便神思倾许。
他上前敛襟晃折扇。她垂眉羞赧了一张玉颜。
恰如人间的才子佳人的戏文里。皆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皆是不枉风流的少年少女。于朦胧氤氲的朝霞里睹了天人之姿。自此再难忘却。
他邀她三日后來栖霞山相会。临了还不忘殷殷嘱咐。若你不來。我便一直等着你。
少女初识情滋味。自是百般应承。
三日后。她果真瞒了父君。将新酿的果酒悉数拿出孝敬他老人家。灌醉得他哼唧胡言。才放心偷溜出府门。
她还在云头上望下时。他便负手迎了上來。
手里依然持着那日初见时的折扇。招摇地晃着。却不觉讨厌。
他欢喜地不得了。眉目俊朗的面上一直溢着暖笑。他自襟袖里取出一支紫玉箫。甚为讨好地凑近道。这是我母神的妆奁聘礼呢。她自小就善音律。这箫是她一直宝贝着紧的。我今日将之偷带出宫。都是为了你。
她听了这如蜜里调油的情话。脑中早已晕乎乎一片。哪管他母神是谁。哪管。这紫玉所制之物。从來都是天家帝室的御品。
他拥她在怀。我为你吹上一曲可好。这栖霞山上最适宜听这首凤鸣凰奏了。
她也未推拒。只想着回去为他也学上一曲。下次便让他歇着。自己來慰劳他。
谁知却洠Я讼麓巍U彼钔镉钟嗌弦磺薄L旒蚀τ欣鋈唆嫒欢痢f虫缅馈U欠锘俗宓某す鳌6衽
远远地望见人影将至。他一腔柔意深情终现出百般的惊惶失措。竟比方才迎她更要殷勤地笑意盎然起來。他奏曲时的风度雅致自那人影出现时俱已消散。在她看來。竟显出几分可怜的谄媚意味來。
东华神女落下云头。冷冷看向二人。怪道我于天宫中寻你不见。原是于此处私会佳人來了。
她觉得极为难受。连父君也不敢对她这般说话。这陌生女子怎的如此无礼且大胆。正欲脱口反驳一番。那人却是亲昵地上前揽了东华神女的细软腰肢。于她耳根处狎昵地道。好人儿莫要错怪于我。是这小丫头在这山上迷了路。我自回宫路途上碰巧瞅见了。便下來渡她一渡。
东华神女闻言嗤笑。莫要拿这些來诳我。解释与否我倒是不甚关心。反正到头來你旁边上那位子也还是我的。
她又满是嘲讽地瞥來。这丫头果真是在这迷了路。我瞧着怎生不像呢。
年华往复篇 十九章 说书人言(2)
洛洛转身垂了首。心里泄气至极。委屈得快要管不住眼里一阵盖过的酸涩。却也执意不语。只想着让那邀约自己之人來为她说上几句话。
哪怕是一句。一句护着的话。也是极好不过的。
他却是对东华神女好言相劝。当真摆出与她从未识过的架势。
心如死灰也不过如此。他挽了他未來的结发妻子踩上云头。连多余的眼神多余的触碰也未留下一寸。真的就走了。
再见他已是一月之后。那时他身边并无东华神女。竟无端地让她觉出几分萧索來。
上次的委屈她依旧记得清晰。本想远远地避开他來。却未想他竟是弃了身后一干仙侍直追过來。宽大的锦边袖袍霍地挥开。拦了身形纤秀的她。妹妹怎的不理我了。
倒轮到她愕然瞪大了双眼。我本就是一个旁不相干的路人。缘何要与你多做纠缠。
他无甚介怀地挥手屏退身后众侍。又像那日亲昵地凑近了与她耳语。妹妹合该着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我的闷气呢。
轻轻的低笑似羽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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