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候的脸色总算没有青紫了,还是有病态的苍白。
我探了探他的手,并不算冷。
周围有寥寥医官候着,我问:“还有事没有?”
那些人答道:“姑姑放心,已经为公子服了药了。”
我舒了口气,对才跑进来还尚自气喘吁吁的王喜道,“王喜哥,你把他们¨wén rén shū wū¨先带出去,我单独陪他坐坐。”
他一副无可奈何,只道,“你莫要惊扰他歇息,你也算犹是病中,也要情绪安稳些。”
我笑道,“知道了,我还有什么不安稳的。”
他点点头,侧身让了他们出去,自己也转身带好门走了。
陆景候的呼吸轻轻浅浅,我透过屏风看门缝里透出的光亮,一时间不敢回头。
殿内四处还在用艾草熏蒸着,时不时有几滴凝结而成的水滴顺着廊柱噗哧滴落下来,像慢慢寂寥长夜的更漏。
我有些恍神,似乎他并不在我身后,而是还在他自己的陆府大宅,抑或是江南老家安生度日。
我也是疯了,为何会单单对他上了心。
明知……明知那些过往是想抹也抹不掉的……即便是他在尽力挽回,即便我有心来成全。
水滴声还在兀自扑打着地砖,我背上有些被蒸得汗意渲染,想回身去看他出汗没有,却是正准备偏头去看他,他喃喃念了二字,“苏苏。”
我心中一动,没敢应,也没敢回头,他轻声如梦呓,“对不起。”
艾草在殿中熏得一阵清苦药味,我只觉得从未这么难闻过,几乎要生生把我一腔泪都要逼出来,那些袅袅的烟雾绕着我面前打转,我吸了吸鼻子,怨言不已道,“这味道,真是要把我呛死了。”
他却是没有了声音,我轻轻转头去看他,他分明就从未睁开眼,只见到尖尖的下巴上那两片苍白的唇在微微地一开一合,我忍住了泪意倾身过去听。
他道,“对不起。”
我终难忍住,还兀自睁着眼,泪已经湿透了他的白衫。
他胸前起伏平缓,我红着眼抬起脸来紧紧凑过去看他的眉目,清俊得比画还要胜过三分,我不自觉拿指尖去细细抚触,尽皆是润泽腻滑一片。
我笑了笑,“你生得这样标致,若是投作了女儿身,也不知是怎样的光景。”
他眉心被我指尖摩挲得舒展开来,我这样看着他,坐在他床边,守了足足一个下午。
王喜与女帝禀了,女帝也未来干涉,只说让陆景候醒了,便即刻去面圣。
我不知他与女帝到底发生了什么争执,只想着让他快些好起来,若是女帝真要责难,我也好在旁边说上几句求求情。只是不知,我的话能不能管用。
我有些觉得我比寻常女子要更禁得起折磨些,本是先前用女帝的田侍卫长的长剑将自己左臂刺得鲜血淋漓还未痊愈,额上又添了新伤。
只是我都已经能下床行走了,头也不晕,体也不乏,陆景候,你还当真能睡,一睡便是一个下午加一个长夜,竟比我还会享福。
第二日凌晨,我熬不住沉沉睡过去,迷迷糊糊中嘴角似被一块布巾揩了揩,我咂咂嘴,有些抵触地喊道,“莫要动我,我还有酱排骨没吃……”
只听得耳边一阵笑,我微睁了眼,陆景候收敛笑意别开眼去,装作冷淡道,“你压着我的腰了。”
我忙移开手臂,抬头抹了一把嘴,佯怒道,“见我睡着也不叫醒我,你安的好心。”
他又回眸来看我,眉目流转生光,“若是叫醒了你,可就见不到某人流口水发洪灾的样子了。”
我眼一瞪,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回他,只得悻悻道,“还不赶紧着谢我,要不是我衣不解带地伺候你,你早去见阎王了。”
秋意漫溯篇 第六章 贴身伺候(2)
他道,“是你自己要来服侍,可不是我求着你来的。”
“……”
他又道,“若是累了,到我旁边来睡会。”
“……”
门外几声叩门响,我低着快要烧出血来的脸匆匆去开了门,是王喜的一个小徒弟。
“姑姑,陛下派小的来探望陆公子的情况呢。”
我将门掩了几分,压低声音道,“便说还未醒,你先去,我随后就跟着去禀明陛下。”
却是身后有人将被子掀得嚯嚯有声,道,“躲得了一时,总也躲不过往后,”他站在地上还晃了晃,我赶着过去扶他,他却推开了我朝那小公公问道,“陛下何时下朝?”
小公公把脸一低,“还缺两柱香的时辰。”
陆景候转脸看我道,“叫几个宫婢来。”
我知他是要洗漱,想说就由我来吧,可担心服侍得不周到反惹得他骂,于是回了我之前醒来的那间殿里随便抓了几个小宫婢来,“服侍公子洗漱更衣。”
那些个小娘子见是陆景候,纷纷压低声音喜着呀了一声,我听了心里不大舒坦,她们又是低了头衣服含羞带臊的神色更让我有些莫名烦躁。
我随手指了一人,“你去端盆温水来,”又指了旁边的一个,“你,去与公子梳头。”
我看还有一个脸色格外红的,笑了笑,“你便给公子更衣吧。”
陆景候神色自若地垂手站着看我,眉眼里似有几分笑意,那丫头抬头看他一下又匆匆埋头,随即又似是忍不住看他一下,随即又匆匆埋头。
我见她们一副心不在焉俱是脸红成火烧云的样式,干脆端了盏茶在旁边一把椅子上顺势坐了,揭了茶碗盖子拨了拨浮叶,悠悠道,“带子系错地方了,你们这手脚可得快点,若是耽误了公子的事,他可是会生气不理人的。”
她们更是手忙脚乱,陆景候倒是斜眼来看我,“你少说几句罢。”
我道,“你连着几日未进水米,要吃点东西不要?”
他伸手朝我一招,道:“你走近来。”
我不知他用意,见他手脚皆被那几个小宫婢束缚着,也只得依言走过去,问道:“怎的?”
他却是将我手里的茶盏一把端了过去,眯眼一笑,“喝这个便饱了。”
我作势要去拦他,“这是我喝过的!”
他一气饮完,又将茶盏丢回至我的手上,“我自然知道是你喝过的。”
我愤愤道,“你若要喝我自去与你重沏一碗,喝了我的算什么。”
他不语,正巧衣服都已穿系整齐,他闲闲转了个身,走至一张凳子前坐了。
“苏苏,你来与我梳头。”
我瞠目结舌,瞪了眼睛拿手指了我下巴道,“我?”
他点点头,我结巴道,“我、我……我从未与男子梳过头,也不会理发髻……”
他道,“无事,我教你。”
我只得接过宫婢手中的木梳,走至他身后与他散了头发,又不放心道,“若是我手重,你记得知会我。”
他笑了声,我的心随着也抖了三抖。
一趟下来,我背上都要濡湿了,手心更是在干布上蹭了好几个来回,他对着一盆清水低头一看,头一次笑得眉眼弯弯,“倒还是这么个样子。”
我把那桃木梳往开边一丢,喘了口气道,“我自然得尽力梳好了,还怕你不满意剁了我的手呢。”
他看了我一眼不说话,我知道这话说的有些过了,忙掩饰道,“走罢,估摸着陛下回御书房了。”
走出去时王喜的小徒弟还在边上弯腰垂眉候着,我对他笑道,“你去我以前住的淑玉宫,和她们两个小丫头说,”我顿了顿,“便说是我又回来了。”
他应了声好,先往淑玉宫的方向去了。
我与陆景候走在路上,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他,“陛下何故与你生这样大的火气?”
他蹙了眉,“不该问的便不要多问。”
我抿唇去看他,“为何这是我不该问的了?”
“圣意不可胡乱揣测,你本就是在她身边当差的人……”
“我知道这道理,不过是因为有你牵扯进去我才问你一问,”我别过眼去看别处,“你若是不愿说,便当我没问过。”
他身形一怔,我袖着手继续朝前走着,路过小径的丛丛林林,他又蓦地开口道,“陛下觉得我是在向她示威,她从今年许了我的亲事后便一直顾忌着我。”
“这是不假,可缘何在这一次宣你进宫便发作了,”我心里突突一跳,急忙问他,“陛下为何在夜里还急着要见你,到底所为何事?”
他默然不语,我追问了他好几遍,他方才缓缓开了口道,“我求陛下将李见微另嫁他人。”
我急遽转身定定看了他良久,他也停下步子任由我看着,我只觉喉间艰涩难以开口,“你怎敢如此大胆,明明是你亲口求来御赐的亲事,而今又要反悔不成?”
他转头凝视过来,我见他双眸中水波一片,不过一瞬,又是一番波澜不惊,我讷讷低下头去,明知他不会说什么还是忍不住要问,“你怎么又不想娶乐易郡主了?”
他却是在我话音未落时抬了步,不等我便匆匆向前走了。
我在他身后默然站了一会,正要提步时,方才那小公公跑来对我低声道,“姑姑的话小的已经带到了,现下她们正收拾寝殿预备着姑姑重新住回去呢。”
我心神一黯,不知陆景候还准不准我住在他府里,却也只是匆匆一想,带着小公公往御书房走了过去。
我正要绕过一棵树进门去,女帝似乎刚下朝,在我前头昂首阔步地进去了,袖摆扬得带起风吹有声,我骇了一骇,一时间不敢进去。
王喜等人被女帝斥退出来,我忙迎上去道,“王喜哥。”
他回身一看是我,忙问道,“身体可有好点了,哟,你倒是猴急,把绷带都给解了。”
我笑笑,“缠着怪不舒服的,我闲它束缚着便拿剪子把它卸了。”
他摇头,“只要不伤着便行,”他往里头一指,“你可要进去?”
我想了想,“你与我通传一声罢。”
秋意漫溯篇 第七章 女帝暗示(1)
女帝不准。
我只得袖着手又与王喜在外面候了多时,逐渐到了正午,那一团红彤彤的太阳刺得我眼睛都被细汗糊住,终于听见殿门被人从内缓缓拉开,陆景候从里面轻轻掀袍跨出来,什么也没说,定定朝我看了一眼便走了。
我不敢高声喧哗,只得追过去扯了他袖子道,“你要去何处?”
“回府。”
“此刻?”
我一腔惶急似乎也没有太影响到他,他神色并没有太大改变,直直看了前方似乎与我是陌路人,我道,“你等等我,我去与陛下说一声,随你一起走。”
他道,“不必了。”
那一轮红日不知何时已被厚云遮盖,王喜在我们身后嘀咕了一声道,“这节气,总是不经意便下雨了。”
我死死看住他,不肯松手,“你身体还未大好,便让我一齐去罢。”
“不必。”
他将我手不轻不重不偏不倚往下一拂,我还微微弯着腰哀哀着望他,双手却是猝不及防地重重打到膝盖上,那一瞬的疼痛有些让我茫然,再回过神来,他已是身形淡出我的视线极远。
王喜走到我身后来轻轻捅了我肩膀,“小顺子说了,他那俩家仆倒是忠心,昨儿回府去今早上又在宫门出候着了,他回得去,你不必担心。”
我眼底有些胀,却只能露出笑来道,“嗯,我不担心。”
他见我死死盯住远处那一抹白影不放,扶住我肩头将我转了身道,“快进去,陛下等着问你话呢,你莫要犟嘴,陛下怎么问你好好答就是了。”
我心里微微有些暖,将他的手拍了拍,笑道,“知道了。”
他将我脸一扭,“是了,就该这样笑嘛。”
因着外间天气有些变,殿内早有宫侍将灯盏燃了,四处都是灯火通明,映着女帝坐在书案前的那一方身影有些影影绰绰。
我走进去跪下道,“参见陛下。”
她头也未抬,只顾看着奏折,我等了半晌未有回应,也不敢自行起身,硬着头皮又叫了声,“小官参见陛下。”
她却是将折子往面前轻轻一扔,整个人往椅背上靠去,凝眉来看我,“倒知道你是个臣子了?”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她到底意指为何,只得又俯首拜倒,“小官惶恐……小官实不知……”
她轻哼了声,言语中倒没有多少愠怒,“我让你去陆府是打探消息的,你可倒好,喂了那陆景候吃了点**药,他竟要朕给他把那一纸婚约给取消了。”
我低头道,“陛下明鉴,陆景候本来是想赶我走的,并没有对我起过别的心思。”
她道,“那便是你自己的本事不够了,长得这么个标致脸蛋,还不会拿来物尽其用。”
我不作声。
她道,“你起来罢,若是跪出个好歹,一是那些谏官要说朕不体谅忠臣,二是那姓陆的,只怕要对朕愈发着恼了。”
我忙道,“陛下言重了,我这几日见陆景候言行尚可,并不是如那些张狂之徒的。”
“呵,”她竟是冷笑出声来,“你涉世未深,可知世人常有一句话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喉间像被钝物抵住一般说不出话来,她负手绕过那一方书桌缓缓走至了我的跟前与我面对面道,“你知他家宅几许良田几何?你知他轻轻拂一拂袖子便可翻云覆雨?你可知,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让人要琢磨上好几个时辰的?”
我垂眉盯着地面不出声,她道,“怎么?说中你心事了。”
我摇摇头,她又道,“你与朕当年的性子有几分相似,故而朕对你有些上心,不然,早把你送给李见微弄死当作卖人情了。”
我知道她说的话是真的,缓缓道,“我前日去定国公府看她,她似乎有些半疯的样子了。”
“那也是由得她自己造化,”女帝重又坐下,漠不关心道,“从前朕还是小丫头的时候,她总与朕处处过不去,如今朕成了君临天下的帝王,她却还是个小小郡主,何况这郡主之位,还是朕给她封的。”
她摇头嗤地一笑,“可知这天底下,总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不忍心,轻声问女帝道,“陛下,那她与陆景候的婚事……”
“朕自然不能依了那陆景候,否则出尔反尔,让天底下的人如何看朕?”她说到此处竟是抬眼狐疑看了我,“你从前说过以前与他不是旧识,他为何对你如此上心?”
我怔了怔,不得要领,她道,“你知他如何与朕说?”
我隐约要猜出答案,却还是摇头道,“臣不知。”
她轻笑了声,看向我的眸子里似有雷霆万钧,“他道,他的心上人本是你。”
我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女帝面上似笑非笑,“可是朕又如何得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总之,他与李见微的亲事,是铁板上钉钉,再跑不掉了。”
我愣着与她拜了一拜,“陛下英明。”
我这嘴角里有笑,却是苦不堪言,一时不敢抬头让女帝看见,她今日却是像了结了一桩心事心情甚好的样子,又是开了话匣,“你回来宫里的前一夜,陆府是不是起了大火。”
我身子一震,莫非果真是女帝让人去纵火不成。
她拿食指在桌上叩了一叩,“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倒是胆子大,竟敢怀疑起朕来了。”
我不敢怠慢,忙道,“臣不敢。”
“朕对这世间的事都了如指掌,别提还是在京城里朕的眼皮子底下的陆宅。”
我听她言语里甚是自满,也是附和道,“多亏陛下心细如发,才管得这天下太平。”
她笑了一声,“你倒是嘴甜,与朕说说,那日的火你怀疑是谁放的?”
我不敢乱猜,低了头装小,“臣愚钝,当夜只是被人叫醒才去救火,并不知那火是何时烧的,也不知那火,是谁人放的。”
她笑了笑,“直说便是,朕准你无罪。”
我低头道,“或许是陆景候在生意上树敌颇多,引了旁人不满前来纵火。”
她道,“那何以只烧了东厢?既是他仇敌前来,自然只拣他陆景候住的主宅烧才好罢?”
她笑了又道,“朕若说,那火就是陆景候他自个贼喊捉贼,你信不信?”
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