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了下来。
跟着,聂政将早就准备好的白布袋子往头上一套,遮掩起面目,只留下一对眼睁,一身
素衣,手里分执雌雄长短两支宝剑,厉吼一声:“韩傀!匹夫,纳下首级来。”
叫声中,他如同一只白色的燕子,由刁斗上凌空跃出,飞越二十多丈,迳向阶梯上的韩
隗射去。
韩傀毕竟是一代奸雄,当祁武被人从刁斗上摔下来,他已有了警觉,只是没料到刺客会
具有这等身手,再加他身形臃肿,行动不便,聂政的来势又急,万分无奈下,他把身旁的哀
候庄前一推,自己却往下一坐。
聂政狙击的对象是韩傀,而且知道在这等情况下,只有一击之机,看得很准,拚将全力
付诸长剑一挥。
但是也没想到韩傀会拿哀候来作招架的,身在空中,势注剑上,再也无法撒开了,呛当
声中,血光四溅,他锋利的宝剑斩断了哀候的金甲,将哀候挥成两截,等他定住身形,韩傀
已从阶梯上滚了下来,同时他那四名护卫的剑土也各自拉出长剑,将韩傀保护在中间。
韩傀在人的扶持下站了起来,手指聂政叫道:“汉子!你是什么人,受了谁的指使,竟
敢行刺君候?”
聂政见最好的一个机会已经失去了,他知道此刻必须冷静,尤其不能开口,以免为人听
出他的声音,进而推测到他的身份,更因为他刚才失手杀了哀候,按照律令,不仅要受凌迟
之刑,而且还要株连九族。
他是齐国人,当然可以不受连累,可是他的姐姐下嫁在韩,却摆脱不了牵连,无论如何
他不能连累到姐姐,所以聂政只是目光炯炯盯视着韩傀一言不发。
韩傀连问了几声得不到答覆,也知道像这类刺客敢以身犯险,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了,多
问是没有用的,将手一挥道:“抓他下来,看看他是什么人,然后再追究主使者。”
四名剑士中,有两名仍然护卫着韩傀,两名则执剑向聂政逼近,同时那些军卒们也采取
了合围阵势,强弓劲矢,都对准在聂政身上,聂政忖度一下情势,知道要脱身是很不容易了,
那些弓弩围攻之下,只有死路一条,唯一的办法是不离开韩傀太远,使那些弓箭手投鼠忌器
或许还有一线希望,这希望不是逃生,而是与韩傀同归于尽。
所以他稳住身形,等那两名剑士渐渐逼近时,纵身急跃,再度凌空扑向韩傀,但这次没
那么如意了,韩傀本身也颇谙击技,腰下的长剑已拔了出来,另外两名剑士更有了防备,聂
政只扑近韩傀身前半丈的地方,已被他们围住了,先前两名去攻击聂政的剑士也回头参战。
这四个人都是名震一时的好手,剑法凌厉,将聂政包围起来,狠命地厮杀着,聂政以一
敌四,虽然尚可应付,但最使他着急的是在刁斗跌下来的祁武,只受了一点轻伤,仗剑过来
翼护着韩傀道:“相王!这刺客由他们应付好了,卑职保护相王,先离此险地。”
韩傀看了一下,觉得刺客已在包围中作困兽之斗,哀候已死,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掌握了
韩国的大权,尤其是此刻当着千万军卒,正是他表现英雄气魄的时候,岂肯放弃一个扬威天
下的机会,因此哈哈大笑道:“祁武!本相坐是贪生畏死之徒,我一定要坐镇在此,手刃此
刺客,为君候雪仇,你不必多说,陪我在这儿看着好了。”
祁武不敢多说了,因为他心中在纳闷着,这个刺客会不会是韩傀自己所主使出来刺杀哀
候的呢?韩傀的野心他是很清楚的,韩傀虽然已权重君候,但名义仍然是哀候的相臣,他一
直引以为憾的,那么韩傀自己派出这名刺客也很可能的,设若如此的话,韩傀当然不会有危
险的,当然这种事是不能公开承认的,也不能详细询诘的,因此祁武只好在一边默默地随他
看着。
聂政是抱着有死无生的决心,越杀越勇,四名剑客中,已有一名负伤,祁武看看不对了
忍不住低声道:“相王,卑职有句话想请示一下,这个刺客相王认不认识?”
韩傀顿了一顿才问道:“你何以有这种想法?”
祁武嗫嚅地道:“卑职以为相王……”
底下的话他不敢说出口,但韩傀已经明白了,笑笑道:“虽然我有过这个意思,但还没
有付诸实施,杀一庸君易,掩人之口难,我不敢轻举妄动,今日之事,实乃天助我也,所以
我一定要生擒此人,昭告天下。”
祁武脸色微变道:“那相王还是远离一点的好,此人神勇非凡,且具必死之心,卑职察
其来意,似乎狙杀的对象乃为相王,君候已死,相王大事定矣,宜以此身为重。”
韩傀听了这话,再见到四名剑士中,已有一人为刺客所杀,心中也有点害怕,遂点点头
慢慢的向后移动。
聂政人在战斗,精神却一直在注意着韩傀,见他要离开了,那里肯放他走呢,长剑急挥
以雷霆万钧之势,将缠斗的三个人中又劈倒了一人,急冲了过来,可是祁武已有了准备,迎
面一剑急刺,聂政急着追韩傀,没有注意到这一剑,剑由胸前刺进,透过后背,可是他横定
了心,咬牙不顾,挥剑反削,将祁武一挥两段。
余下的两名剑客也急迫而上,一个人在聂政的肩上又砍了一剑,聂政如同未觉,仍然奋
勇急扑。
韩傀回头看见祁武被杀,聂政身受重伤,仍然浴血奋战,不觉心摇胆落,忙叫道:“快
拉我的马来。”
随从的军卫忙把他的马牵来,韩傀匆匆上马,那些御林军已经把聂政围攻了起来,聂政
眼看巨仇即将走脱,愤急交加长短两支剑挥动如风,冲开一条血路,狠命追杀过去,对面的
长戈都视如未见。
于是,但听得惨呼之声不绝,他身过之处,断头残肢,血水横飞,虽然他自己身上又添
了十几处伤,但在他剑下丧生的也有四五十众,像一条疯虎冲入了羊群,面对着这么一个勇
士,那些围攻的人胆寒了,连那两名身手超凡的剑土也都不敢过于逼近他去杀斗了。
不过韩傀经此一阻,已乘马逃出了三十多丈,中间还隔着密密的人墙,看来要杀死他是
不可能了。
聂政悲愤填胸,发出了霹雳如雷似的一声哀吼:“韩傀!”
这一吼有惊天动地之威,韩傀的那匹战马,虽然久经训练,也不禁为之一惊,前蹄扬起
嘶的一声,差一点将韩傀摔了下来,韩傀也吓破了胆,等马蹄落地,他用剑在马屁上一戳,
只想催马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那知这一剑下手重了一点,战马负痛忘性,将头一低,后蹄猛扬,一弓一抛,将韩傀直
抛离鞍。
聂政发过那一吼后,情绪已稳定了下来,看见这个机会,心中默祷着:“薇!你泉下有
知,请显灵保佑我这一击!宝剑啊,宝剑!你如真的通灵,请为我杀此恶獠。”
祷毕将右手的雄剑奋力掷射而出,疾若飘风势如虹,韩傀的身子还没有落到地上,青虹
已至,寒光过处,随着韩傀的斗大头颅,一起堕落卸下。
此人一代巨奸,终于被杀死了,千万对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千万个人,居然静得没有
一点声音。
聂政快意歼仇后,骤觉一阵空虚,身上的创痛虽无感觉,但他的血已快流干了,一种从
所未有的衰弱之感,开始侵袭着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软软地坐了下来。
虽然如此,但包围在他四周的韩军却没一个敢逼近的,聂政移目四望,但见遍地残尸,
心中又是一痛,这些人不是他愿意杀死的,他狙杀的对象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韩傀侠累,但
这些人竟无辜的死在他剑下了。
空洞的脑海中一下子涌起了许多的人,许多的事,但他来不及一一整理追忆了,他知道
必须趁最后一口气在的时候,完成最后的一件事,彻底的毁了他自己。
举起左手的短剑,先在脸上划了几划,脑中只浮起一个影子,含笑的季薇,站在满是蔷
薇的园中在向他招手,突然他又一震,才发现满地的蔷薇都是鲜血,被他杀死的人所流的血
季薇的影子换成了他的姐姐聂荣,一身是血,跪在市场的闹集上,被人一刀刀地凌迟着。
他知道必须赶快行事了,不留一句话,不留一点痕迹,否则聂荣凌迟的惨状就会变成事
实。
于是他举起剑挥进自己的腹中,用力一拉,肠子都流了出来,流了满地,可是并没有多
少的血。
他再度举剑,划向自己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也不知有多少道,更不知有多深。
一直到他颓然倒地很久,才有人敢慢慢地接近他,慢慢地拉掉他头上破碎的布套,已经
看不出像个人样了,只有在那张坚毅的嘴中,可以看到一个最后的微笑。
在千军齐集的校场上,一个刺客居然击杀了韩国的君候与丞相,杀死了几十名健卒与三
名剑手,这个刺客太惊世骇俗了,这件事太轰动了,可是刺客最后毁了自己的面容,竟不知
道是谁,自然也无从追究起。
当局在震惊之下,将刺客的尸体暴露在校场中,通令全国,凡是有人能识得刺客身份者
悬赏千金。
赏格悬了三日,仍是没人去认尸,就在第三天的黄昏,一个满身缟素的妇人,来到刺客
的尸旁,由篮中取出了酒肉,开始跪下祭哀哀地哭了起来。
好奇的市民围拢来了,终于有人问道:“大嫂!这个死者你认识吗?他究竟是谁?”
那妇人抹抹眼泪,立起道:“当然认识,他是齐国轵深的井里平民聂政,也是我弟弟。
他刺杀韩傀,一半是为了私怨,一半也是为了公义,韩傀的所做所为,相信大家都清清楚楚
的……”
虽然想杀韩傀的人很多,但大家听了她的话,反而远远地躲开了,那妇人却继续朗声地
道:“我的弟弟做了这么一件永垂不朽的伟举,却不敢留下姓名,只是为了怕连累到我,可
是,我能为了自己使我弟弟的侠举永远埋没吗?我来的时候,已经预服了毒,所以不必再受
什么牵连,我只想藉各位的口,告知天下的人,杀韩傀者,是我聂荣的弟弟聂政,是轵深井
里的一个豪侠。”
说完了这些话,她的身子慢慢地倒了下来,口角流出了黑色的血,俯伏在聂政的身上,
姐弟两人唯一相同的,就是口角那一丝微笑,一丝舍生取义后欣然瞑目的微笑。
刺客之谜,因聂荣的揭露而喧扬于天下,聂政死了,聂荣也死了,这两个名字都一直留
在人们的心中。
聂荣的丈夫秦璞,早已在聂荣死前,避祸到齐地去投靠他的姐丈吕去恶,而且过了没多
久,韩傀的总管陈甫失势而回到齐国故里后,被人在黑夜间杀死了,连他的儿子陈沣也一并
遭难,有人说是吕去恶所为,也有人说是聂政的旧日伙伴所为,但因为没证据,何况陈甫的
素行向为齐人所不齿,齐国的人以聂政为荣,自然也无人再去追究,这是聂政死后的余波,
很快就被人忘记了,只有聂政这两个字,却永远地挂在人们的口上,印在人们的心里。
后记:
聂政是历史上最壮烈的一个刺客,但关于他的事迹,却只有太史公司马迁的刺客列传上,
短短的两三千个字,粗略地交代了一下重要人名与故事。笔者为了使后人加深其印象,追思
其豪情,才以小说的笔法改写了一下,有许多人是增添的,有许多细节也是凭想像而增饰的,
甚至于连情节也更动了,如史记所叙聂政刺韩傀是在相府中,但后人追考的结果聂政刺韩傀
兼及哀候,则是在相府之说又不可能了,所以笔者将行刺的地点移到了校场中。
本文所阐扬的是聂政的任侠精神与壮烈勇武的事迹,并不准备作为史迹的考究,何况太
史公的史记所叙本篇,考证起来也许有谬误与存疑之处,想到这一点,读者对几千年后的笔
者,也不能作太多的苛求了。作者谨识。
司马紫烟《游侠列传》
专 诸 一
楚国的名将伍子胥避难来到吴国,他的胸中满含着悲愤,因为他们伍家在楚国世代为将
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那昏庸的楚平王竟听信了佞臣的谗言,畏忌伍氏一族的军权太大,将
有篡位之举,秘密地擒杀了他的父亲、他的兄长,还行文全国,捕杀这伍氏门中的漏网的人
员——伍员(子胥)
伍子胥仗着他天赋的神勇,夜闯五关,连斩六将,终于逃出了罗网,幸得在最后夜渡昭
关时,由于心中的悲愤,境遇的险恶,以及情绪的烦躁,竟在一夜之间,把他那乌黑而修美
的长髯煎熬成了灰白色。
一个人会苍老的,黑的胡须也会变白的,但一夜之间,使得一个魁伟的壮年人变成灰须
的龙钟老者,这是没有人相信的,连伍子胥自己也不相信,所以他冒着被擒杀的危险,拖着
疲累的步伐,杂在人群中,手按着剑,准备在入城时作最后一度挣扎时,守城的士卒居然放
过了他。
起初他还以为是在作梦,他——伍子胥是楚国的名人,家世显赫,三十及壮而拜将,几
乎无人不识,也就因为这一点自尊的骄傲,使他不愿接受家将的恳谏而易容出亡。
他——伍子胥是楚国的上将军,上将军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宁愿死也不愿作有辱于尊
严的事。
所以他虽然经过一夜的鏖战,驰骋数百里,勇闯五关,疲惫得不能再战时,仍然想维持
他上将军的尊严。
来到昭关前,平王已经将他的形貌通告全国,他也看见了在关门贴着的告示,一方悬挂
的竹简上历历分明,刻着:“逃犯伍员,长身美髯,杀无赦。”
这些字像剑一般地刺着他的心,世代忠良换得的只有这些,连他上将军的职衔都剥夺了
变成了“逃犯”两字!
他也记得在逃离楚都时,面对着包围他的军马,曾经傲然地切齿数出平王的不仁不义,
发誓必杀平王,灭楚以雪此仇,然后冲开重重的包围,杀出一条血路而出亡。
这些英雄的事迹使他的大名震撼天下,然而在此刻,他却有一种屈辱的悲哀,昭关的守
卒居然也不认得他了。
他清楚地记得在关前,手持长戈的兵士叫入城的百姓排成一长列,一个个地检视,就是
为了要捉拿他。
他不惧一死,夜闯数关的豪迹还没有来得及传到此地,所以门禁还没有十分森严,他希
望能接近一点,在绝望中争取希望,再冲过这一关,所以他才屈辱地杂在人群中慢慢移动,
一直到关门前,他的手按着剑,胸中的热血沸腾着,准备接受最后一次的冲杀了,他知道得
很清楚经过一夜的血战后,勇斩数将,屠人近百,他的剑锋已钝,身心皆疲,实在没有能力
再作一次血战了,他只是为着自己尊严,不愿就掳而想死在锋镝之下而已。
所以轮到他受检时,他的脚步走得很慢,虽然瞪大了眼睛,却已布满了血丝,而他的脚
步也实在提不起来了,那知守城的兵士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喝道:“老头子快点过去,别碍着
人家的路。”
伍子胥怔住了,三十多岁的壮年不算老,盖世的伍子胥更不会老,怎么被人叫做老头子
呢?
可是排在他后面等着进城的人们却不耐烦了,连挤带推地把他送过了昭关,出了昭关后
他坐在河边歇足,掬水止渴时,才发现了自己的老态,他的胡子白了。
英雄是不许白头的,这一刹那间,他几乎想拔剑自刎,但立刻又止住了这个念头,为什
么他会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呢?莫非是天意助他逃过这一劫,而要他留此有用之身来创造一番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