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华美的卧室中,严遂、王铁牛、钱二虎都焦灼地站在
床前。
他一下子跳起来,握住了严遂的赂臂就叫道:“快告诉我,季薇是怎么回事,她是怎么
死的?”
王铁牛忙叫道:“大哥!你快放手,你的手重,严先生的胳臂会给你捏出血来了。”
严遂的素袖上一片殷红鲜血,涔涔渗出,聂政自知失态,连忙放开了手,歉然道:“对
不起,严先生。”
严遂却毫无痛苦地道:“不要紧,这点痛苦此起壮士来不知差到那里去了,旦夕之间,
骤失两个亲人……”
几年来的蹈光隐晦,聂政已经修为有素,刚才虽因一时的打击而昏厥,但很快就懂得此
刻必须镇定下来,以免心气浮动而成疾,毁却多年来的一点基础,所以他慢慢地抑止住激动
的情绪,移目向严遂问道:“季薇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她是练过武功的人,疾病不
侵……”
严遂目含泪光道:“她是前天死的,是被人毒死的。”
“毒死的?怎么可能呢?谁会对她下毒?”
严遂叹了一声道:“事情要从大前天晚间说起,我在书房致书燕候,叫他妥为准备,因
为我风闻韩傀有联魏合谋图燕之举,这几天魏国的使臣络绎于道,经常出入侠累家中,而且
侠累定于后日在校场检点军伍,这都是有用兵的先兆,为了天下苍生,我实在不忍见战火再
起……”
聂政忍不住问道:“使臣往来,应该是公开的……而且有事也该与韩候相商,到侠累家
中去做什么?”
严遂一叹道:“韩候虽为君候,却已形同傀儡,韩国的大权,整个操纵在侠累一人之手,
各地使臣入韩,根本就不登朝门,到侠累家中一谈,就算把问题都解决了。”
“韩傀如此跋扈,君侯也无动于衷吗?”
严遂又是一叹道:“我食禄于韩,本来不应该批评君候,但君候实非明君,他还妄想像
昔年五公与吴王夫差一样,称霸天下,甚至于还想废周天子自立为王呢,以前还肯听听我的
劝告,这几年他整个变了,连面都不让我见了,完全受侠累的摆布,我虽受韩禄,名份上仍
为周臣,皇室不振,君道废弛,我也只有尽心而已。”
聂政道:“这些朝政大事,我所知有限,也无力参予,先生还是谈季薇为人毒毙的事情
吧。”
严遂接道:“这是薇姑致死之因,我必须先说明才能谈得真切,我既知有此阴谋,既无
力诤谏韩候,只好通知燕候准备,或能阻止其发展,因为燕为诸候中较强的一个,韩魏联手
只能出其不备,轻骑突袭燕都,一举而下,如果事先得信,调集大军严防边界,庶几可免战
祸。”
“这与季薇之死有什么关连呢?”
“侠累虽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也明白我是极力反对的人,所以预防我会泄密,必须
先灭我之口,大前夜我到书房,竟来了三个蒙面的刺客意图行刺,幸好薇姑在侧,凭她卓越
的剑法,将三个刺客都击退了。”
“那是侠累手下的人吗?”
“一定是的,除了侠累之外,我从无仇人,就是跟侠累,也没有私怨,只是政见的不合
而已,那三个刺客没想到我家中有个女剑客在,行刺不成,悻悻而退,第二天早上,门外来
了一个卖花的老妇人,薇姑天性喜爱蔷薇……”
聂政侧然道:“是的!她从小就爱这种花,在她所居的南山,圃中遍植蔷薇,她的名字
也是因为此花而取的。”
严遂继续道:“薇姑平时深居简出,那天听说这老妇人所贩的花篮中,有一株绿色的异
种,忍不住出来购买了下来,还亲自拿到园中栽植,结果,就死在花畦之旁。”
“是这株花上有毒吗?”
“是的!整株花上都染了剧毒,我事后曾经问过善于治花的匠人,他说绿蔷薇为天下至
毒之花,不仅香气可以杀人,被它的毒刺刺破肌肤,更能使全身溃烂。”
聂政失声道:“季薇死得很惨了?”
严遂哽咽地道:“是的!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所以我赶紧收殓了,不敢让壮士知道,
预定明天掩埋后,才着人向壮士报知噩耗的,谁知壮士今天就来了。”
聂政沉思片刻才道:“那么她的棺木还在了?”
严遂点点头道:“还在,明天是黄道吉日,我已经把安葬的事宜准备妥当了,请壮士放
心,我不会亏待她的。”
聂政想了一下,才道:“请打开棺木,让我看她一眼。”
严遂沉吟良久,讷讷地道:“壮士不看也罢,看了徒增伤感。”
聂政冷冷地道:“打开!她是我的妻子,虽然我们尚未成礼,可是老师已有遗命,这件
事已成定局。”
他的话中,隐然有一股懔然不可侵犯的庄严,使得严遂不敢违抗,只得点头道:“棺木
停灵在后堂。”
聂政起身向灵堂走去,王铁牛与钱二虎都跟着,到了灵堂后边,但见那口桐椁十分华贵
雕花精致,是士大夫家中所用的丧葬之具,聂政走上去,也不用工具,双手一掀,将棺盖掀
了起来,凝视着其中血迹模糊的一具骷髅,他脸上的筋肉不住地抽动,却只默然无语。
那些人都远远站着,不敢接近,良久后,聂政才道:“铁牛!明天你再去买一口棺椁回
来……”
严遂忙道:“壮士!这口已经很好了,原是我自备身后之用,在韩城恐怕再找不到更佳
的了。”
聂政冷冷地道:“我晓得,正因为太好,不适合她的身份,季薇原是个平民的妻子。”
严遂道:“薇姑因我而死,我应该为她的丧事稍尽点心。”
聂政沉声道:“先生的盛意,聂政心领了,聂政虽然贫穷,但殡葬妻子的能力还有,不
敢劳烦先生。”
听他这么一说,严遂倒是不便多说了,聂政又道:“铁牛、二虎,你们买好棺椁后,替
季薇收殓一下,然后送到齐地,去葬在我母亲的旁边。”
王铁牛连忙道:“大哥!你不亲自送去吗?”
聂政叹了一声道:“照理说,我应该亲自送她去安葬的,但我目前分不开身,我还有更
重要的事情待理,你们两人把季薇的事情料理妥当后,再来找严先生,请他替你们谋个出身,
你们都不是做官的材料,但也跟我学过几天武功,谋个军职尚可胜任,不然的话,请严先生
资助你们一笔钱,做个小生意也行。”
严遂忙道:“这个不劳吩咐,严某当得尽力。”
聂政淡淡地道:“严先生,季薇虽未过门,但她已是我的妻子,也是他们的大嫂,你照
顾我这两个兄弟,是季薇卖命的代价,所以我也不必向你道谢了。”
严遂弄不清他话中之意何所指,只得道:“壮士言重了。”
聂政举手一挥道:“你们开始办事去吧,记住!每一文钱都要用我自己的,不够的话,
你们先垫上,我家里的房子与使用家具,都给你们作抵偿。”
王铁牛忙接口道:“大哥说什么话,做兄弟的是应该的。”
聂政苦笑一声道:“我这个大哥可真惭愧,一年多来劳累你们,我无法补偿,幸好你们
大嫂卖了一条命……”
王铁牛见他言语失常,还以为他刺激过深,不敢再说什么,连忙招呼钱二虎告辞出门购
买棺椁去了。
聂政仍然守着棺旁,严遂道:“壮士请到前面歇息吧!”
聂政摇摇头道:“不了,我在这儿陪她一下,以后也许没有机会了,先生有事尽管请便
吧。”
严遂此时不敢多跟他多说什么,正待悄然退下,聂政忽又道:“先生,我还有一事请问
那卖花的老妇人……”
严遂道:“我事后严加追询过,却都不知此妇为谁,只是我问过那花匠,他说绿蔷薇极
为稀罕,只有韩傀家中的花圃里植有此物,用以合毒鸩杀异己。”
聂政嗯了一声,忽又道:“侠累权倾君候,要对付先生易如反掌,为什么要用暗杀的手
段呢?”
严遂一叹道:“严遂是天子所委,韩傀虽然衔恨我,却不便公然排挤我,否则其不臣之
心立昭,大家都会对他的行动注意了,再者各国诸候的卿相大夫,多半都为我的同窗好友,
只要我不犯什么过错,他也不敢公然对付我。”
聂政又点点头道:“我想不透他为什么要害死吾妻季薇。”
严遂叹道:“那多半是陈甫的献策,那三个刺客锻羽而归,说起败于一个女子之手,他
就猜到是薇姑,大概是怕我们利用薇姑去行刺他,当然要先下手为强了。”
聂政目中神光突射道:“先生有这个意思吗?”
严遂顿了一顿,才道:“没有!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难道先生不想扑杀此獠,为天下除害?”
严遂一叹道:“仲子有此心久矣,但不敢付诸行动,因为韩傀防戒很严,身边高手如云。
自从吕去恶辞职后,他又重金聘得几个名剑手为侍卫,出入与从,仲子自己既无此能力,也
不能叫别的人前去送死。”
聂政点点头,不再说话了,严遂又站了一会,见聂政抚棺沉思,像是沉湎在往事中,才
悄悄地退下。
第二天,王铁牛与钱二虎买了一口普通的棺椁,将季薇收殓了,聂政送出城外,严遂则
在城外的长亭上设了路祭,还出动了府中的乐伎,各着素衣,鼓瑟吹笙,奏起哀亡之曲,以
示隆重,聂政叫王钱两人运灵启程后,却请严遂将乐伎留下,就着路祭的酒肴,在亭上吃喝
起来,同时道:“严先生,你叫她们把刚才的曲子再奏一遍。”
严遂一怔道:“那是送死致哀之曲。”
聂政哈哈一笑道:“有什么关系,也送我一送不是很好么?”
严遂愕然道:“那是专为死者所用的丧乐。”
聂政淡淡地道:“哀莫大于心死,季薇死了,我的心也跟着去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与死何异,严先生,这是我向你最后的一个要求,今后不会再求你什么了。”
严遂多少能摸透一点他的意思了,连忙道:“壮士……”
聂政头一摇道:“什么都别说,聂政生来就是这付生性,凡事都由自己作主,从不听人
驱使,也不为人做什么,你也别对我要求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本来家姐出嫁,蒙你厚赐
妆奁,我一直耿耿于怀,但是季薇一死,大概可以抵过了,你认为不足,就照顾我那两个兄
弟一下,今日一别,你是你,我是我,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严遂不禁默然,只得照他的要求,吩咐乐伎们奏曲,那些乐伎虽然惊讶,但严遂治家极
严,她们都是下人,不敢有何违抗,依命而行,在哀伤的乐曲中,严遂见聂政大口的喝酒,
想到他可能的作为,以及所表现的冷静与豪情,不禁悲从中来,泪水盈满了眼眶,等他迷惘
中惊觉时,乐曲已终,眼前也失去了聂政的影子。
第二天,大军齐集校场,准备接受校阅,那些将领们心中都觉得很纳闷,平白无故,举
行这一次校检的目的何在呢,而且听说君候与相父韩傀要亲临点校,这是从所未有的事,那
必然是一次非常的举动。
多少年来,都没有这样隆重的点校了,较为年轻的军士都感到新奇,校场里鲜明的甲胄
灿烂辉煌的战戈,以及五采缤纷的旌旗,隆隆的战鼓,都使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他们
的心,都随着那战鼓的节奏跳跃着,他们的血,为奔放激扬的悲壮豪情沸腾着。
突然一声号角鸣自高高的将坛,司号的号手据高了望,看见了君候的行列,奏起了致敬
的号音。
由长长的牛角管中发出那呜呜的声音,别具一种庄严的意味,军士们立刻整肃行列,高
举长戈,发声呐喊,欢迎他们的君候莅临,于是在一列衣采鲜明的御林军前导下,款款地走
来了两骑骏马,左边是个瘦弱的中年人,四十来岁年纪,虽然穿着盔甲,却仍然显得萎靡不
振。
这就是他们的君候——韩哀候,禀承了先人的荫泽,而取得了显赫的地位,但天性的懦
弱与沉湎声色的结果,使他的外表看起来毫无慑人的威仪,使多多少少在他辖下的军卒对他
感到相当的失望。
但右边马上的那个人就不同了,正当壮年,五十多岁的年纪,身躯略见臃肿,但仍具有
逼人的威仪,炯炯有神的眼睛,粗黑而壮茂的短虬绕满腮颊,表现出君临天下的气度,这个
人是韩候的季父,韩国的丞相,名傀字侠累的家伙,才是韩国真正的主宰。
他在马上顾盼自雄,一身辉银的皑甲,腰上跨着长剑,一面举手向致敬的军士们答礼,
一面还指指点点,向身旁的哀候解释着什么,意气飞扬,黑胖的脸上掩不住他心中的喜悦,
因为一个伟大的计划要开始了,他的英雄岁月也要开始了,名义上,荣耀是属于哀候的,但
无论是校场中的将领军卒,甚至于他自己,都明白这是他的日子。
担任护卫的御林军已经到达将坛之下,分两列肃立,将坛上并排了两张披皮的座椅,脚
下也是虎皮,一直延伸到八层阶级的台下,韩傀与哀候仍然骑在马上,他们身后的四名剑土
都手执剑柄,站到各自的位置,然后才有一名中年的剑士恭身请驾道:“请君候登台校阅。”
韩候似乎已经不胜疲惫了,皱皱眉道:“寡人不谙军旅事务,还是请相父登台一校,寡
人想回去了。”
韩傀笑了一笑,近乎迫胁地道:“这怎麽可以呢,儿郎们都等着瞻仰君候的威仪呢,下
来吧,要不了多久。”
韩候下了马,韩傀跟着下来,看上去是在搀扶,实际上却是推送似的,握着韩候的胳臂
往台上走去。
校场的中心,也是将坛的两侧,竖着两根粗可盈抱,高达十数丈的木柱,那是悬挂大纛
的旗杆,在七八丈处,有一座四方的刁斗,是供司旗者容身的地方。
这两面大旗,一面是哀候的,一面是韩傀,号鼓雷鸣,韩傀一面走,一面回头望着旗杆
等待着代表自己权威的大纛缓绶上升,可是属于哀候的旗已升起一半了,他的那一面还不见
影子,韩傀有点不高兴了。
就站在阶梯的一半停住了脚,沉声道:“是怎么回事,怎么我的旗还不升起来,祁武!
你上去看看。”
祁武就是那个请他们登台的中年剑士,也是韩傀重金礼聘前来,补吕去恶之缺的贴身护
卫。
他为了炫示武功,再者这也是韩傀的意思要他表演一下,让属下健儿知道丞相身边有着
一个绝顶的高手。
所以祁武恭身应了一声,就在地上双足一蹬,轻飘飘地直登旗斗,可是藏身在旗斗中的
聂政却掩不住身形。从昨夜开始,他就悄悄地躲在旗斗里,又悄悄地杀死了那名司旗的军卒
等候一个最佳的时机,想一举刺杀那暴虐不仁的独夫,为天下人除害,也为他的季薇雪仇。
昨夜,他也曾悄悄地进入韩傀的府第,却因为那儿防备太严密了,韩傀又不知道栖息在
那一所屋中,他怕打草惊蛇,不敢造次,又悄悄地离开,等待着今天的机会。
由于校场是不准民众进入的,谁也没想到他会在里面。
所以一直没有人发觉他藏身在刁斗中,只是他不谙军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升旗,以至
露出了破绽。
祁武上了刁斗,聂政将心一横,暴起发难,首先将韩傀的那面大旗往祁武头上一蒙,祁
武万没防到刁斗中会有人对付他,脚才踏上斗缘,头上蒙来一面大旗,立身不稳一个倒栽葱
跌了下来。
跟着,聂政将早就准备好的白布袋子往头上一套,遮掩起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