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政依然很和气地道:“家姐叫聂荣,几年来所织之绢都是卖给府上的,各位去问一声
想必有人会知道的。”
那武士冷笑道:“陈大人刚从韩都回来,忙于酬酢,今天府里宴客,都是本地的贵人,
闲杂人等都不许进去,岂会将一个卖绢的女子留到现在,你到别处去找吧,她早就走了。”
聂政脸色微沉,故意指着王铁牛道:“这个兄弟是陪同家姐前来的,见她进了府门,一
直等到现在还没出来,因此我知道她还在里面。”
那武士脸色一变道:“胡说!你不是想存心诬赖陈大人扣留了你的姐姐,聂政,我们在
韩候相府当差,也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是齐地的无赖,但陈府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告诉
你没有就是没有,如果你有种,就进去搜搜看。”
说着那五六名武士都手按剑柄,作势待搏。
聂政神色从容,淡淡地道:“聂政不过是一介草民,陈大人却是韩地的贵族,怎么敢随
便闯进去呢,我只是问一声,既然阁下说不在,想必一定是回去了,聂政不敢打扰,各位公
忙吧。”
说完回头就走,背后掀起一阵哄笑,聂政也不答理,走了几步,忽而一个踉跄跌出几步,
背后笑声更大,但只笑了一会儿,随即停止了,变得鸦雀无声。
愿来聂政穿的是一双麻绳所编的草鞋,他踉跄跌出是因为鞋索断了,鞋子离开了脚,那
麻索子是因为腐朽而断的,两只鞋子,都深陷进坚硬无比的青石板中,才脱离了他的脚,那
些武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自然识得这是聂政故意炫示功力,但也为他的功力所震,笑不出
来了。
时当暑夏正午,青石板被晒得滚烫,聂政故意苦着脸,跳到门楼前的阴影下,扶着门口
的石凿僻邪道:“王兄弟!我的鞋索断了,麻烦你替我拿过来。”
王铁牛连忙上去,由石板上捡起鞋子,留下了两个寸来深的鞋印,草纹分明,就像是踩
在湿泥上一般。
聂政从容地结好鞋索,又穿在脚上,然后对王铁牛道:“兄弟!大姐一定在街上买东西
去了,我佩到酒楼里喝酒等她吧,她要回去的时候,一定会经过酒楼的。”
王铁牛怔怔地道:“要买东西也早该回去了。”
聂政微笑道:“那就是在那儿耽搁了,我们在酒肆中一定可以等到她的,我聂政是齐地
有名的恶人,谁还敢留下她不成。”
说完招招手,叫着王铁牛一起走,来到酒肆中,拣了一处座头坐下,要了两样热菜一壶
酒,慢慢地饮着。
王铁牛焦急地道:“大姐一定被他们留下了,否则陈家也不会派这么多的人站在大门口,
陈甫不过是个奴才,那些人则是相府的武士,说什么也不会替他站在大门口……”
聂政微笑道:“我晓得,他们是存心对付我的,所以我露了一手,给他们一个警告,叫
他们乖乖地把大姐送出来。”
王铁牛想想道:“假如他们不送出来呢?”
聂政脸色一沉道:“我等到晚上,假如还没有消息,那就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了,我就
闯进去要人,这儿到底是齐国,不是他们韩国,陈甫结交官府,却也不能抢掳我们齐国的妇
女。”
王铁牛没有说话,闷闷地陪他喝酒,一壶连一壶,两个人的酒量都很大,虽没有醉,然
而都有了几分酒意,随着时间过去,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聂政的脸色也更阴沉了,又叫了一
壶酒来,沉声道:“兄弟!喝了这壶酒,你就回家去吧,不许跟着我。”
王铁牛连忙道:“大哥!兄弟知道自己能为有限,跟着你帮不上忙,只会误事,但我也
不回去,我要等着你看个结果。”
聂政想想道:“也好,但你只准在陈家的门外等着,不管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千万不
准插手,一切都有我。”
王铁牛知道他的脾气说一不二,也不敢再说了,聂政会了酒帐,带了王铁牛又折向陈家
而来。
那知到了门前,竟是静悄悄的毫无声息,王铁牛怔道:“这是怎么回事,连个人影都不
见了。”
聂政深沉地道:“也许是知道我要来,在里面埋伏了起来……”
“那大哥可得小心,别上了他们的圈套。”
聂政冷笑了一声道:“这就难得住我吗?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也不过举手之劳,这
一群鼠辈就想困得住一头猛虎了吗?”
正说着,街角转出了一个人,老远就拱手道:“聂兄!小弟费豪,有要事奉告。”
边说边走了过来,聂政是认识他的,他是薛无同之后的西城侠少领袖,不由横眉怒目,
费豪却诚恳地道:“聂兄!你别误会,小弟绝无恶意,虽然我们以前稍有冲突,但四年前城
郊一会,小弟对聂兄钦折异常,聂兄回来后,小弟还想登门拜访的,后来听说聂兄谢绝交游
未敢造次,但今日小弟前来,是专为令姐的消息……”
聂政连忙一拱手道:“费兄有何指教?”
费豪笑笑道:“令姐确是在陈家,因为薛无同为聂兄所伤,挟恨在心,自己不敢报复,
唆使了陈甫的儿子陈沣,扣留了令姐要送给陈老儿为侧室,这件事我们都很反对。”
聂政道:“令尊现为本城父母官,难道坐视他们横行不法吗?”
费豪苦笑道:“家父这个芝麻大的小官,那里惹得起陈甫呢,明知不端,也只好装作不
闻不问,但他会支持聂兄的,只要抓住了真凭实据,韩相也无法袒护他的门客在齐地不法的
行为。”
聂政拱拱手道:“多谢成全,那兄弟就闯进去搜查了。”
费豪摇头道:“聂兄中午的时候闯进去就好了,那时人赃具在不容他图赖,可是聂兄太
过谨俱,在门口露了那一手,没作进一步行动,那些韩地好手被聂兄吓破了胆,却又不甘心
示弱,只好叫陈甫带了令姐,悄悄离城……”
“什么?他们走了?”
“是的!他们料准聂兄晚间必有行动,故而先行离去,现在里面只剩下一批老弱妇女,
聂兄如果莽然闯入,不但找不到令姐,反而会落个盗贼之名,到时候家父纵有保全之心,只
怕也爱莫能助,所以特命小弟在此等候。”
聂政拱手道:“令尊关顾之情,兄弟铭感五内。”
“这是应该的,聂兄是齐地壮士,再说彼此俱属乡谊,说什么也不能帮着外人来欺凌同
胞,但家父的立场也很困难,三家分晋后,韩候一枝独秀,而齐已老大,不足以抗,连君候
都要让他们几分,何况家父仅是一个小令……”
聂政轻叹道:“这些兄弟都很清楚,但不知他们将家姐掳到何处去了?”
费豪道:“本来他们想兼程回韩,但陈甫前来收购绢匹尚未足数,再说为这种事逃回,
韩傀也无法交代,韩相府中有一个高手吕去恶,本籍也是齐人,居于城北郊四十里的田家口,
这几天刚好也返家省亲,他们到那儿去暂避了,而且也想利用吕去恶来对付聂兄。”
聂政沉思片刻才道:“他们去了多久?”
“没多久,但他们都是乘马的,聂兄追是追不上了,只有赶了去,但那吕去恶是有名的
高手,聂兄……”
聂政叹了一声道:“家姐因我而受累,纵或不敌,也得去拚一下了。”
费豪沉思片刻道:“这都是薛无同捣的鬼,他也跟着去了,聂兄这次可不能饶他,即使
杀了他,家父也不会过问的,兄弟很抱歉的是无法为助,我们虽然整天驰马射箭,却只是做
样子,没有一点真才实学,别说是吕去恶了,就是陈甫带来的几个二等武士,也足可把我们
杀个人仰马翻的。”
聂政躬身谢道:“费兄能不念旧嫌,告知消息,兄弟已感激不尽了,怎敢再望相助,如
果费兄肯帮个小忙,借两骑快马……”
费豪忙道:“没问题,兄弟早就准备好了,想到聂兄此去必不免一番争斗,自然必须节
省体力,马匹备在城外,而且连兵器都准备好了,因为要避人耳目,不便直接在此交给聂兄
的。”
聂政连连称谢,费豪引着他们往城北走去,虽然已经过了闭城的时候,但费豪是郡官的
公子,叫开城门倒不是费事,那儿果然有人备了两骑快马与两支长剑。
聂政也不再客套了,谢过费豪,就与王铁牛登马而去,虽然泥路并不好走,但聂政却仍
能把马催得飞快,几乎是一口气地赶到了田家口,那只是一座小集镇,有着四五十户人家,
大部份都是简陋的平房,只有一幢像样的庄院,聂政不用询问,已经判断这是吕去恶的宅院
了。
只有在公候相府做高级食客的人,才有资格住那种地方,也只有那幢宅子,能容下十几
个人。
聂政还是很小心的,借着初升的月光,先看了一下地下的蹄痕,费豪的消息是很正确的,
这地下有车迹,有杂乱的蹄印,而且都是新印上去的,证明那些人刚来不久,聂政沉思了片
刻道:“兄弟!这次可要用到你了,你把马匹在这儿藏好,先绕到屋子后面去,我去公然闯
门要人,想得到他们不会肯好好交出来的,我就将他们引到空地上去决斗,这时候你悄悄进
去,把大姐救出来,骑了马先逃回城去。”
“大哥一个人应付得了他们吗?”
聂政一笑道:“像陈甫家中的那些角色,我是不放在心上的,但吕去恶不同,他是韩相
侠累门中的首席武师,武功必然非等闲可此,我想总有一场好斗,但你不必替我担心,我一
个人好办,打不过可以溜,只要能救出大姐,我犯不着跟这些人拚命去。”
王铁牛知道事关重大,不敢再开口说什么,应命悄悄的先去了,聂政等了一会儿,才凝
神聚气,徐步向那幢大宅院走去,栅门深闭,里面灯火辉煌,似乎很热闹,隔着墙透出了香
气,聂政又等了一会儿,才举起脚,顿的一声,把那两扇木柱的栅门踢开了,举步直闯而入
有两个女子正捧着食盒,端了菜肴,由侧面的小屋中出来,大概是为正堂的客人送菜去,
正好碰上聂政破门而入,吓得惊叫出声,把手中的食盒也抛掉了,一片叮当,屋中立时涌出
了一大批人,除了早上看过的几个武士,还有陈甫和他的儿子陈沣,以及一个中年的魁梧汉
子,残臂眇目的薛无同走在最后,见到聂政后,他第一个就叫了起来:“这厮来了,他到得
这么快,一定有人走了消息。”
那中年汉子排众而出,朝聂政打量了两眼,然后笑道:“朋友想是聂壮士了,在下吕去
恶,一向在韩城栖留,没想到乡里间出了这么一位少年英雄。”
聂政冷冷地道:“吕去恶,陈甫掳了我的姐姐,送到你这儿,这事情有吗?我齐鲁之地
都是慷慨豪直之辈,敢作敢当,有没有就等你一句话。”
吕去恶笑笑道:“事情是有的,但其间有点误会,陈总管的意思并不想留难令姐,只是
想借这个机会结识壮士。”
聂政冷笑道:“聂政乃一介草野鄙夫,不敢高攀。”
吕去恶笑道:“壮士太谦虚了,壮士乃草野奇土,埋没市井屠沽之间太可惜了,以壮士
的身手应该大有作为。”
聂政冷冷地道:“在下生性疏懒,非肉食之器。”
吕去恶笑道:“壮士在陈总管门前踏石留痕,足见高明,方今韩傀相父求贤若渴,虚心
下士,壮士如果有志去投效,吕某当力为保荐,必然大有前程。”
聂政漠然问道:“这是陈老儿扣留家姐的本意?”
吕去恶笑笑道:“壮士精明干练,如果吕某强自云然,壮士也不会相信,起始是这位薛
公子与壮士小有芥蒂,怂恿陈总管的令郎行此失礼之举,但吕某得知后,觉得像壮士这种人
才,不应埋没乡闾市井之间……”
聂政这才拱拱手道:“吕前辈肯如此坦诚见告,聂政深感知己,只是聂政生性疏野,不
耐豪门的繁文缛节,有负抬爱了,只请前辈将家姐放出。”
吕去恶道:“令姐在这儿没有受到委屈,吕某虽在韩地食禄,身家仍在齐地,自然也不
会欺凌一个谊属乡亲的弱女子,一定会平安送她回家的,只是敝人的建议……”
聂政朗声道:“人各有志,这件事不必谈了。”
吕去恶笑笑道:“那就不谈了,现在说令姐的问题吧,如果壮士以礼叩门造访,吕某必
然向令姐弟道歉,着令车马送二位回去,可是壮士破门而入……”
聂政道:“是你们先强留了我的姐姐。”
吕去恶道:“那是陈府的人失仪,吕某却把她当客人般迎进门的,于礼上无亏,如果就
这样放令姐回去,吕某日后在韩城也难以混下去了,壮士以为如何?”
聂政哼了一声道:“阁下的意思怎么样呢?”
吕去恶笑道:“如果壮士肯接受邀请,彼此俱为同僚,自然好说话,否则只有两途,一
个就是请壮士拿出真功夫击败吕某,技不如人,自然没话说,如若壮士胜不过吕某,就只好
将令姐带到韩城作为人质。”
聂政变色道:“这是什么意思?”
吕去恶冷笑道:“没有什么意思,敝人在韩相府中任首席护卫之职,非常需要壮士这种
人材为臂助,一定要达到目的才肯罢休,壮士如果放得下令姐,自然不能相强,否则到韩城
来,在下也必定有个交代。”
聂政怒道:“你们这种手段不是太卑鄙了?”
一名武士道:“吕大人,这厮敬酒不吃吃罚酒,未必有什么真才实学,让卑职去教训他
一下。”
吕去恶笑道:“你为什么不在中午找他一斗?”
那武士顿了一顿才道:“我们是到齐地来作客的,闹市之中,到底不便太过放肆,现在
就没有顾忌了。”
吕去恶笑了笑道:“你说得有道理,但是你胜得了吗?”
那武士傲然道:“他只不过内力练得可以,卑职却是受过正宗击技训练的,怎么会输给
他?”
吕去恶笑笑道:“你愿意出去试一下也未尝不可,只是我先把话说在前面,吃了亏可别
怨我。”
那武士跳出来一摆手中兵刃叫道:“聂政,过来,本老爷赐教你几手,要让你知道什么
才是正宗的击技功夫?”
聂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聂政虽未受过正宗的击技传授,但是也未必会怕你们这种
狐假虎威的豪门走狗。”
这句话骂得太见骨了,连吕去恶都勃然变色,那名武土更是怒不可遏,冲前狠狠一刀劈
下,聂政侧身让过了,那武士却得寸进尺,横地一刀撩来,出手凶狠无比,聂政依然移步退
后避开道:“我们并无深仇人恨,你何必一定要拚死拚活呢?难道你们练了武功,就为了欺
负人用的吗?”
那武士连击不中已经大是不耐,运刀如风,蒋聂政逼得团团直转,一连七八刀俱以径寸
之差,被聂政闪过,吕去恶看得一皱眉道:“下来吧,胜负已分,人家连一招都没有回,你
却精招尽出,难道还不够丢脸吗?”
这武士那里肯听,挥刀更急,恨不得将聂政一刀斩成数段,才扳得回面子,当然,他能
为豪门所录用,也非不学无术之辈,刀法之劲力,腕力之深沉,亦非一般庸手可比,聂政连
番闪让,也颇为吃力,忍无可忍之下,举起手中的长剑,连着剑鞘,当头就是一击,蹈虚而
入,又准又稳,那武士只吭得一声,抛刀扑地,昏厥过去。
聂政才仅一出手,就使得对方弃兵而败,吕去恶虽然明知实力悬殊,也感到脸上无光,
冷笑一声道:“聂壮士真是好身手,不知令师是那一位高人?”
聂政默然不答,那另外的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