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婴大笑道:“这才像你的为人。”
袁盎苦笑道:“只是怕剧侠士看透了我而耻于为伍了。”
剧孟笑道:“大人错了,剧孟最重者乃为人性,人性本私,大人因私心而泽及姬妾,才
能发而为公悯及天下苍生,爱人以德,是大人可敬之处,剖腑直言,是大人器重剧孟之故,
假如大人一定要坚持前言,剧孟反而不敢深交了,割爱而市义,虽无亏于德,却是忍人之所
为,太上忘情而谓之圣,圣人却是天下最危险的人。”
窦婴大笑道:“拜兄!我与剧侠士交往虽得数日,却已领教了他胸中的邱壑,山藏海纳
而烛人如炬,所以一定要逼你说出实话来,否则晁错不杀我们,剧侠士也一定会取下我们的
首级,因为他关心的是吴楚的生灵,你假如没有点人性,他将认为你是最危险的人了。”
袁盎悚然而惊,这才发现自己那番自以为很得意的侠举,竟没有获得剧孟的一点褒赞,
原以为投其所好的,却差一点自作聪明而误了大事。
经此一来,他对剧孟更为恭敬谦虚了,虚心求教,在剧孟那儿得到了不少的教益。
酒并不好,菜也很粗陋,但窦婴与袁盎在剧孟家里,竟然渡过了一个最愉快的长夜。
第二天,袁盎陪同窦婴人觐吴王刘濞,楚王也没有走,他们依照剧孟所授的锦囊妙计,
赞景帝有意借楚而略吴,果然得到了预期的效果,刘午虽一再保证重视兄弟手足之情,不听
侄儿的摆布,多疑的刘濞却心存顾忌,对楚王的态度不再像以前那样热切了。
楚王也怕刘濞反脸无情,先发制人,匆匆地结束了访吴之行,回到楚国去了,袁盎这才
自请随窦婴秘密回京师长安,为吴王力陈忠贞,刘濞一口答应了。
窦婴也曾在吴国为相,两人对刘濞都很了解,知道他庸儒多疑,反覆易变,所以取得他
的首肯之后,立即成行,刘濞为了示好,临行赠送二人金珠十斛,玉斗各一双,两人也接受
了下来,因为他们不敢推辞,否则刘濞一多心,反而连吴国都离不开了。
带了吴王的厚赠,窦婴与袁盎在剧孟的护送下向长安进发,这批金珠却替他们惹来无数
的麻烦。
财帛动人心,而吴宫又是最不能保密的地方,沿途拦截的强梁之徒,竟有十几起之多,
若不是剧孟随行,剑下无敌,恐怕两个人的性命都无法保全,硬要断送在这批财货上面了,
将近长安时,京师传出了一个惊人的稍息。
景帝在晁错的唆使之下,不顾利害,发出了削地之诏,不过晁错也是相当聪明的,削地
之议,只先及吴楚,胶东胶西,济南,赵,临邕等七王,也是最跋扈的七个王国,而忠于王
室的淮南,梁,卢,江,衡山诸王则备受奖励。
这一招很厉害,至少靠近京畿的诸王在天子的奖赏下,成了一道坚强的屏障,可以阻遏
远来的侵伐。
剧孟听见了这个消息,立刻告辞,要回吴去设法阻止吴王轻举妄动,以免祸及灾黎,窦
婴与袁盎再三恳留都没有用,袁盎没有办法,只得向剧孟道:“侠士回吴,盎别无所求,只
求将来不会与侠士为敌。”
剧孟明白他的意思,笑笑道:“大人放心好了,剧孟不会帮助吴王造反的,但如果阻遏
不成,剧孟也有一个请求,伐吴之师,必须由二位担任主帅,因为二位都是在吴地居留过,
与吴城百姓有了感情,当不至造成杀劫,如果换了别人,剧孟纵不为刘濞而战,亦将为吴地
父老而战了。”
这意思很明显,窦婴与袁盎是了解他胸中的谋略,由他们统军,除了对吴王作战外,不
会也不敢纵兵扰及民间,假如换了别人,对吴地的老百姓不加顾恤的话,那后果是很严重的,
光是剧孟一个人,就抵得过千军万马。
窦婴与袁盎悄悄地回到京师,吴楚的联军已发,以诛晁错为口实,北渡淮水,首先遭逢
到梁王的抗拒,在睢阳陈兵耗持。
而晁错知窦婴与袁盎回京,以他们曾受吴王的馈赠为口实,诬陷他们与吴王相通,要诛
杀他们。
幸而窦婴是景帝的母舅,而袁盎为先帝旧臣,与诸王交谊颇深,尤其是最卖力的梁王跟
袁盎是生死交情,因此景帝也不敢加罪他们,但宫廷为晁错挟持,他们根本见不到景帝,只
有空自嗟怨。
忽然一个机会来了,晁错的父亲自杀了。
晁错的父亲也是反对削藩的,他曾经数说他的儿子道:“自古疏不间亲,诸王与天子是
一家人,你以一个外人,虽得天子宠信,却去挑拨人家骨肉相残,自招祸怨,到底为的是什
么呢?”
晁错的回答很坚决道:“不如此则天子不受尊,宗庙不安,刘氏的帝业不固,儿这样做
乃是为皇族作永远的打算。”
他的父亲黯然长叹道:“刘家的天下安了,我们晁家就遭殃了,只要诸王入京,刘家的
天下不过换人不换姓,仍是刘家的,晁家却死无孑遗,谁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睢阳告急,晁错的父亲为了怕吴楚兵至,满门抄斩,连个全尸都得不到,故而服毒自尽
了。
晁错不得不去料理父丧,趁着这个空隙,窦婴悄悄地把袁盎引见了景帝,袁盎不愧为名
政客,对景帝陈说厉害,七国之乱,以吴楚为首,而吴楚之变,乃以晁错为借口,取得天下
的同情,请陛下杀晁错以遂其请,然后令他们退兵,假如他们不退,则必失民心,不攻自破
矣。
景帝是个很懦弱的人,事情已经做了,却没有收到晁错预期的效果,七国联军进迫京畿,
战局越来越不理想,他也有点害怕了,袁盎又说:“臣为相吴楚,在两地颇得民心,吴王以
诛晁错为名,臣无以为言,如陛下诛晁错,而吴楚仍不退兵,则臣率军以破之,吴楚俱臣之
旧属,臣师发有名,不难召之来归,晁错不死,天下冲怨,为患无穷。”
景帝实在是怕了,不得而已,答应了衰盎的要求,下了一道莫名其妙的诏令,诛杀了晁
错全家。
其实晁错只是个牺牲者,削地之意,出于景帝本意,朝臣知道其中利害,不敢赞同,只
有晁错能迎合上意而已。
晁错最大的错误是不该把袁盎与窦婴二人视为政敌,终于死在他自己的愚昧之下。
晁错被杀之后,景帝要袁盎与窦婴二人贯彻前言,设法使吴楚退兵,乃任命袁盎为太常
使,窦婴重领大将军职,带着兵马,半为游说,半为拒敌,去见吴王,另外则派遣条候监军
相随至军前以侦悉敌情。
袁盎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向窦婴要了一部份军卒,在条候的伴同下去见吴王刘濞
希望他退兵。
这是个很渺茫的希望,但袁盎还是去了。
见到吴王后,袁盎以旧日的交情,再三劝谕,吴王的态度却一直很暖味,没有明确地表
示态度。
但在乱军之中,他很幸运地又碰见了剧孟,他是混在吴军中前来,目的就是在设法使吴
王罢兵,在吴城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始终未能成功,只好混杂在军中,设法使吴军早日
瓦解,以保全吴地的子弟。
在困厄中乍见故人,袁盎的心情是万分高兴的,连忙迎到帐中,向条候介绍了剧孟。
刘濞对袁盎似乎很客气,派遣了一名都尉,率五百人携带了酒肉牛羊,前来犒赏袁盎与
条候的从人,剧孟就是混在这五百人里面来的。
借着送来的酒肉,衰盎盛情地款待剧孟,席间剧孟十分感慨地道:“晁错已诛,吴王仍
然暖昧不肯退兵,看来一战难免,明公这一次来,实在太冒险了,剧孟唯恐吴王将不利于明
公,特地前来护卫明公。”
袁盎感谢万分地道:“多谢侠士,老朽何尝不知道刘濞骄横,退兵之望,渺茫不及万分
之一,所以冒死而来,只是为贯彻前日对壮士的诺言,冀能保全吴楚生灵于万一而已,现下
进退维谷,老朽实不知将如何自处,望壮士有以教我,平息战祸,共挽狂澜。”
剧孟叹息了一声,然后道:“战局如必不可免,剧孟唯稍尽棉力,使吴军速溃,以期早
日恢复太平。”
即席间,他剖析战局,指出吴军的缺点虚弱之处,何为速取之机,也指出了梁王军旅之
陈兵缺漏所在,促请袁盎转告梁王与窦婴,加意防范,以免为吴所乘。
用手指沾着酒,他在军帐中简陋的桌子上,将两军的虚实,历历指明,侃侃而谈,直听
得两个人张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拢,这时候,他身上穿的是小校的衣服,可是他的气度,俨
然尊以王候,他的策略之精,观察之微,比任何一个将帅都高明。
袁盎倒还好一点,条候则简直无法相信,这个汉子会是个游侠,一个好博而逞侠市井的
平民。
聆听长篇的言词后,条候长揖道:“侠士用兵之精,不逊于本朝的淮阴候韩信大将军,
而韬略之深,可直追子房先生(留候张良),吴王仅用为帐前小卒,实在太委屈壮士了,如
果用壮士为将相,则王师早溃,京师也早已在吴王之握了。”
袁盎道:“剧侠士乃湖野的豪杰,天子不能臣,富贵非所欲,如果有意仕途,早已位极
人臣了。何况刘濞一勇之夫,鄙薄小人而已,也不会重视剧壮士这种英才的。”
剧孟笑笑道:“吴王倒不像明公所说的这么浅薄,为了劝阻他罢兵,我去见过他,虽然
未能说动他罢兵,却差一点被他说动了,他准备以吴楚联军统帅之位见任,如果我不是先答
应了明公,恐怕会考虑的。”
袁盎先是一惊,继而笑道:“刘濞这个人,老朽很清楚,他要借重的不是壮士的才干而
是壮士的声望,壮士在吴楚青年子弟心目中,已经成了一尊偶像,如得壮士为用,则吴楚少
年,争相效命,声势之盛,必可所向披靡。”
他不愧为老于世务的名政客,一言中的,剧孟微微一笑,然后带点慨叹道:“明公说的
是,吴王言辞虽卑,但他所望于剧孟者,不过如此而已,他若是真是为重视我这个人而求贤,
那怕仅是一个帐下谋士,剧孟也会膺命的,因为吾辈游侠之士的一腔热血,原为报知己而洒
的,但吴王只重视我的这点虚名,所以我就不屑受之利用了。”
袁盎哈哈大笑道:“吴王自己许为不世奇才,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比他用兵高明。”
条候笑道:“也幸亏他如此刚愎自用,如果他也像高祖一样礼贤下士,则不仅剧壮士将
入其网罗。袁大夫恐怕也会成为他开国的元勋了。”
这番话十分深刻,剧孟倒无所谓,袁盎却悚然而惊,自悔失言,条候是为观察他而来的
而刚才的那番话,无异是怀疑他的忠贞了!连忙道:“君候言重了,盎受先帝隆恩,忠心皇
室,何敢萌怀异志。”
条候笑笑道:“大夫不必多心,小候也不是怀疑大夫的忠贞,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自古
才人,有几个甘心受冷落埋没的,大夫屡受先帝重寄,幼主继统之后,因为宠信晁错,对大
夫一直就没有重视过,这一点大家都为大夫不平,国局垂危,大夫能不怀怨懑,忠心王室,
已经是很难得了,小候见到圣上时,当极力为大夫进言。”
袁盎虽再三称谢,却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连忙改转话题问道:“吴王既知壮士之名,何
以仍令壮士屈居下卒呢?”
剧孟微微一笑道:“我是易名而投军的,吴王根本不知道。”
袁盎道:“可是壮士在吴军中,谁人不识。”
剧孟道:“我寄身在庄护的帐下,不跟外人见面,所以不怕被人认出来,哦!对了,明
公还不知道庄护是谁吧?”
袁盎道:“不晓得,他是谁?”
剧孟道:“他是明公旧属,也是明公义释赠美的庄佑,现任吴军司马,也是这次犒军的
副使。”
袁盎一怔道:“是他!他怎么也投到叛军中了?”
剧孟道:“他原来在广陵薄有微名,吴都侠少,多半是他的知己,吴王领军的将帅,多
半是他的旧交,这次的犒军都尉常朴,更是他的结义兄弟,当然要提拔他一把,本来他也想
一起来的,可是羞见故主,不好意思来。”
袁盎爽然一笑道:“他太见外了,我还会对他怎么样呢?”
正说之间,忽然一条人影,闯进帐中,直跪在席前道:“大人!事急矣,吴王欲杀大人!
请大人急避!”
凝视之下,赫然正是易名为护庄的庄佑。
袁盎扶他起来道:“子游,你我是故人,为什么避不相见呢,林儿还好吧。”
庄护急道:“她很好,大人!小人蒙大人不杀之恩,耿耿于怀,唯苦无以报之,不久前
得到了常朴的指示,这次犒军乃是吴王密谋,把大人的部卒都灌醉了,以便一举而歼,现四
下俱为重兵所围,只有小人所守逻的东方,都是小人的亲信,请大人从速突围。”
袁盎一惊道:“我走了,我的士卒们怎么办呢?”
庄护道:“管不得他们了。”
袁盎道:“那怎么行?这批人都是窦大将军忠心的部属,我这次使命本来就是危险的,
除了他们之外,谁也不肯跟我来,我怎么可以在危急之时,弃他们于不顾呢?”
庄护沉吟再三,最后才毅然地道:“好吧,常朴约定是二更进击,离现在还有一个更次
大人把部属尽快召集,向来路撤退,那儿是小人的守地,到时候,小人假意抗拒一番,就让
大人冲过去,那儿两里外有一条隘道,大人过去后,立刻叫人把隘道堵塞,可以阻截追兵,
事机紧急,请大人立即成行,小人先去布署一下。”
说完就匆匆地出帐去了,条候问道:“这是怎么间事?”
袁盎一声轻叹,把前事约略地说了一遍,条候道:“昔种善因,今收善果,若非大人宽
厚待人,何能致此。”
袁盎急急地传令下去,他这批亲信不过百人,天寒风急,吴军送来的酒又醇,肴又丰,
连不喝酒的都灌了几盅驱寒,一个个都是醉意醺醺,步伐踉跄。
好容易召集齐全,下急令退却,却都是歪歪倒倒的,来到东路,庄护果然严阵以待,人
数却超过他们一倍,剧孟手握长剑,直冲而前,几下子就把人杀退了,庄护带着人假意在后
面吆喝追赶,高山在望,只有一条小路可通,是夹在两峰之间的一条隘道。
袁盎挥军正想进入隘道,忽而灯火通明,两山与隘道中涌出大批的军马,一将当前,正
是犒军正史都尉常朴,他在马上挺着长矛哈哈大笑道:“袁盎!你乖乖的领死吧,本将军早
就知道庄佑受你的恩惠,定会通风报信的,也知道你会在这条路上逃走的,所以在这里等着
你。”
袁盎怔住了,但他在危难时倒还从容,上前一拱道:“将军!老夫与将军俱为吴臣,往
日亦颇称莫逆,尚祈念及旧谊,网开一面,异日必有报之。”
常朴大笑道:“老匹夫,你既为吴相,就该效忠吴王才对,你跟窦婴离吴之日,大王送
了你们那么多的东西,原是希望你们能作内应的,你们却反过来跟大王作对,忘恩负义,万
死而不赦。”
哀盎庄容道:“将军错了,老朽虽然吴相,乃汉室所委,身为汉臣,自当效忠汉室,何
谓负义,吴王为诛晁错而鏖兵,晁错已诛,老夫也算报答过吴王了。”
常朴大笑道:“你清楚,我们也清楚,晁错只是个可怜虫而已,真正跟大王过不去的是
在长安的那个小子,大家都是高祖的后裔,他坐拥天下已经算福气了,居然还不知足,要在
长辈身上打主意,这不是自取灭亡吗?”
袁盎厉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