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她望着床上那个蜷缩的背影,这身影勾勒了模糊,不真实的感觉愈加强烈。
阿衡心里空荡荡的,她知道言希知道她在这里;她知道有她在,这少年不会放下戒备,好好休息。
但她却抱着熏了烟的油灯,不肯放手,手中满是刚刚触碰时指腹被烫得吓人的温度。
她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
阿衡一向觉得自己笨,可是这少年的心思,她一眼望去,竟清楚得再也不能。言希在固执地坚持自我的尊严,他宁愿发着烧也不愿意一个陌生人随意走近自己。
于是,她叹了口气,静静地扭头欲往外走。
这时,少年却在被中闷闷地发出了一声*。阿衡心口发紧,仓促转身,想要走出船舱,去唤渔夫。
“等一等。”沙哑而略带隐忍的声音。
阿衡回头,那少年双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月光下,双唇发白,映得脸色益发嫣红。半晌,他才虚弱地开口:“温衡,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你病了。”阿衡轻轻开口。
言希有些烦躁地低头,语气稍显不安:“我不喜欢陌生人靠近我。”
复又攥了指下的被褥,半晌,他才虚弱地开口:“温衡,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你需要,休息。”阿衡摇头。
言希淡淡笑了笑,并不理会阿衡,兀自开了口:“温衡,你多大时学会说话的?”
阿衡静静看着他,不语。
“我是一岁的时候。李警卫当时抱着我,让我摸着他的喉咙听他发音。他教我说的第一个词是‘妈妈’,我学会了,于是对着他,高兴地喊‘妈妈’。可惜,他却没有夸我聪明。”
言希微微一笑,呼吸有些粗重:“真是的,对这么小的孩子,不是应该鼓励的吗?”
他的声音强装着轻快,可听着,却像浸到水中的海绵,缓缓沉落。
“一岁半,学走路的时候,我家老头儿蹲在地上等着我靠近。那个时候,太小,感觉路太长,走着很累,可是又很想得到他手里的糖。那是思莞和……都没有的美国糖,是那两个人——抱歉,我不太习惯喊他们‘爸爸妈妈’——寄回来的。我想,如果拿到的话,就可以炫耀给思莞了。”言希语速有些快,说完后,自己伏在被子上笑出声来。
阿衡嘴唇有些干涩,她靠近少年,抬起手,而后无力地放下,轻轻笑道:“然后呢?”
言希笑得不止,半天才抬起头,额角已经渗出一层薄汗:“我闹着让李警卫抱我去思莞家,手里拿着糖,沾沾自喜地准备给他看。然后,张嫂告诉我,温叔叔和阿姨带思莞去儿童公园了,晚上才能回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细碎的缓缓流动的光,像潮水,拍打过,流逝去。
“我一直等到晚上,才看到思莞。可是,那小子还敢对我笑。于是我把他打哭了……”少年微微合上眼,睫毛有着轻轻的颤动。
阿衡嘴角干涩,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时候的她尚在襁褓,每日只会躲在妈妈的怀中抓着她的手睡觉。虽然妈妈不是亲妈妈,但却是所有希望和热爱的源头。
“言希……”她迟疑着喊他,语气抱歉。虽然不知抱歉些什么。
少年却没有答话,他靠在床上,已经睡着,双手一直蜷缩紧握着,婴儿的姿态。
阿衡叹气,把自己床上的被挟了过来,盖到了言希身上。确认他在熟睡,她才轻轻地把他安置平躺在床上,看着他的头缓缓沉入软软的枕头中。
半夜,阿衡烧了热水,拿毛巾敷了几次。所幸只是低烧,出了一层汗,快天明时,少年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
她一直在思索着言希对她说的这些话,又有几分是愿意让她知道的。
生病的人太过脆弱,脆弱到无法掩藏自己。可不加掩饰的那个人,不在尚算熟悉的她应当看到的范围之内。
她不确定,言希清醒的时候,是否依然期待她得知这个事实。
多年以后,尘埃落定,问及此,言希笑了:“只是发烧,又不是喝醉了。”
那些话,确实是真切地想告诉她的。
阿衡摇头,她不觉得言希是乐于倾诉的人。事实上,很多时候,因为埋得太深,让她颇费思量。
言希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阿衡,虽然我从不曾说过,但当时,确实是把你当作未来的妻子看待的,即使你并不知晓内情。因为,我始终认为,夫妻之间,应当坦诚。”
阿衡苦笑。
言希恢复意识时已经是清晨,湖面起了一层淡淡的雾色。
他轻轻动了动指,想要起身却觉得身上很重。
一层被,两层被,还有……一个人。
言希挑了眉,恶作剧地想要推开女孩,却发现女孩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左手,瞬间,静默在原地。
他皱了眉,半晌,散了眉间的不悦,笑了笑,轻轻推开女孩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他伸了懒腰,觉得自己一夜好眠,可惜,身上黏黏湿湿的满是汗气。
言希厌恶地嗅了嗅衬衣,鼻子恨不得离自己八丈远,无奈不现实,于是长腿迈出船舱,对着船头喊了出来:“啊啊啊,我要上岸,少爷要洗澡!”
戴着稻草帽的老渔人笑了,朝他招了招手。
阿衡也笑了。她刚刚就醒了,但是怕言希尴尬,便佯装熟睡。
可是,这会儿,是真困了。
Chapter 14 谁忘云家小女郎
终于上了岸,湖中的雾也渐渐散了。
言希说:“我送给了你那幅画,你给我当背景模特好不好?”
阿衡点头说:“好呀好呀。”她脸红紧张地想着,哎呀呀,自己原来漂亮得可以当言希的模特。
结果言希说:“一会儿给景物当背景,你不用紧张,装成路人甲就好。”
“哦。”阿衡满头黑线。
她照着言希的吩咐走到梅树旁,其实是很尴尬的。可是,拿人东西,手自然容易软。
“再向前走两步,离树远一点。”少年拿着黑色的相机,半眯眼看着镜头。
“哦。”阿衡吸吸鼻子,往旁边移了两步。
“再向前走两步。”
盘曲逶迤的树干,娇艳冰清的花瓣,看着旁边那株刚开了的梅树,阿衡向前走了两步。
她在为一棵树做背景。
“再向前走两大步。”少年捧着相机,继续下令。
一大步,两大步,阿衡数着向前跨过,有些像小时候玩的跳房子。
“继续走。”少年的声音已经有些远。
她埋头向前走。
“行了行了,停!”他的声音在风中微微鼓动,却听不清楚。
“不要回头。”他开口。
“你说什么?”她转身回头,迷茫地看着远处少年嚅动的嘴。
那少年,站在风中,黑发红唇,笑颜明艳。
“咔。”
时间定格。
1999年1月13日。
多年后,一幅照片摆在展览大厅最不起眼的角落。
朴实无华的少女,灰色的大衣,黑色的眸,温柔专注地凝视。她做了满室华丽高贵色调的背景。
许多慕名前来的年轻摄影师看到这幅作品,大叹败笔。言希一生天纵之才,却留了这么一幅完全没有美感的作品。
言希那时,已老,微笑着倾听小辈们诚恳的建议。他们要他撤去这败笔,他只是摇了头。
“为什么呢?”他们很年轻,所以有许多时光问为什么。
“她望着的人,是我。”言希笑,眉眼苍老到无法辨出前尘。只是,那眸光,深邃了,黯淡了,“我可以否定全世界,却无法否认她眼中的自己。”
“你要不要去乌水?”当言希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阿衡时,她正抱着矿泉水瓶子往肚子里灌水。
当模特很累,尤其像她这样的路人甲。梅花的背景,纸伞的背景,天空的背景,船坞的背景……
阿衡心不在焉,反应过来时,一口水喷了出来。
言希眯起黑黑亮亮的大眼睛,笑了:“你不想去?”
阿衡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少年:“可以去吗?”
言希淡淡回答:“温衡,你的‘温’的确是温家的‘温’,可‘衡’却是云家的‘衡’。”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他们让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扮演着什么样的人,却没有人在乎她什么样的过去和什么样的将来。
阿衡眼角有些潮湿,望着远方,有些怅然。
一团粉色轻轻挡住了她的视线,少年懒洋洋地开口:“你能看到什么?”
她哑然。
言希笑:“不向前走又怎么会清楚!”他不再转身,一直向前走,背着大大的旅行包,背脊挺直,像一个真正的旅者走进了她生命的细枝末梢。
她和言希再次坐了车,好像他们这次的旅行,三分之二的时光都在车上耗着。中国人旅游的良好传统——上车睡觉下车尿尿,阿衡履行了上半部,言希履行了下半部。
阿衡睡了一路,言希下了车,拉着阿衡找厕所找得急切。什么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杨柳依依王孙家,全是文人闲时嗑牙的屁话!对言希来说,这会儿,西湖二十四桥明月夜加在一起,也不抵厕所的吸引力大。
“言希,乌水镇这里,没有,公共厕所。”她言辞恳切,深表同情。
“那怎么办?!”少年张牙舞爪,像极狰狞的小兽。
“到我家上吧,我家有。”阿衡很认真、很严肃,像是讨论学术性的论题。
“你家在哪儿?”言希大眼睛瞪得哀怨。
阿衡吸吸鼻子,抓住言希的手,猛跑起来。
言希跑得脸都绿了,那啥,快……出来了……
小镇很小,阿衡和言希上气不接下气跑回云家时,云母正在和邻居黄婆婆聊天。
“阿妈,快拿手纸!”阿衡一阵旋风,急匆匆地把言希推进自家茅厕。
云母愣了:“黄婆婆,刚才是我家丫头吗?”
“作孽哟,我还以为只有我出现幻觉了!”黄婆婆抽出手帕擦拭不存在的泪水。
“阿妈,手纸!”阿衡吼了。
言希看着满桌精致的饭菜,笑得心满意足:“云妈妈,您真厉害!”
“家常的东西,上不了台面。”云母温和开口,“言希……是吧?你多吃些。”
阿衡抓了筷子想要夹菜,却被云母训斥:“女儿家,没有规矩!客人没有吃你怎么能动筷子?”
阿衡吸吸鼻子,委屈地放了手。
就这样,在言希的搅和之下,她的回来一点也不感人肺腑、赚人热泪,反倒像是串了门子后回到家的感觉。
“云妈妈,您喊我阿希或者小希都可以。”言希极有礼貌,笑得可爱,他自小被称作“妈妈杀手”可不是浪得虚名。
“你,听得懂?”阿衡有些好奇,言希怎么会听懂这些乡土方言。
“我爷爷教过我。”言希一语带过。
阿衡纠结了,她之前还自作聪明地做言希的翻译,言希当时在心里不知道怎么偷笑呢,肯定觉得荒唐。
只是,言爷爷怎么也同乌水镇有瓜葛?
云母凝视了言希许久,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晦涩,看着阿衡,淡淡开口:“阿衡,去喊你阿爸回来吃饭。”
言希可有可无地笑了笑。他来之前大概就猜到了,温衡的养父母是知道当年的那个约定的。
阿衡不明所以,点点头,起了身,轻车熟路地到了镇上的药庐。“阿爸!”阿衡望着在给病人称药的鬓发斑白的和蔼男子,笑得喜悦。
云父愣了,回头看到阿衡,眼睛里有着淡淡的惊讶。
阿衡跑到男子的面前,仰头看着父亲:“阿爸。”她的声音,像极了幼时。
“阿衡,你几时回来的?”云父放下手中的药材,和蔼问她,“你爷爷也来了吗?”
阿衡眼睛垂了下来,摇摇头,不敢看父亲的脸。
“你偷跑回来的?”云父皱了眉,声调上扬。
阿衡不吭声,杵在药庐前。旁边的行人窃窃私语,她尴尬得手脚不知往哪里摆。
起初是心中难受,她才不顾一切跟着言希回到了乌水镇。如今,想到b城的温家,心中暗暗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太不懂事,他们说不定已经像思莞失踪那天一样,报了警呢?
“你这个丫头!”云父气得脸色发青,抓起台上的药杵就要打阿衡。
阿衡呆了,心想阿爸怎么还用这一招呀,她都变了皇城人镶了金边回了家,他怎么还是不给她留点面子呢?可药杵不留情地挥舞了过来,阿衡咽了口水,吓得拔腿就跑。
“你给我站住,夭寿的小东西!”云父追。
“阿爸,你别恼我,阿妈说让你回家吃饭!”阿衡吓得快哭了,边跑边喊。
“嗬,我就说,人家住机关大院的,怎么着也瞧不上这傻不愣登的丫头。瞅瞅,这不被人退了货!”开凉茶铺的镇长媳妇冬天开热茶铺,边嗑瓜子边看戏说风凉话。
你才被退了货!阿衡吸了鼻子,心里委屈,眼看大药杵马上上身,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一个追,一个逃,乌水镇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大人小孩都笑开了。
瞧,云家丫头又挨打了。
从小便是这样,阿爸打她从来不留面子,满镇地追着她打,别的人追着看笑话。撒着脚丫,阿衡终于跑回了家,冲回堂屋,带着哭腔:“阿妈,阿爸又打我!”
“我让你跑!”身后传来了气喘吁吁的声音。
阿妈望着她笑,拍了拍她的手,对着云父开口:“她爸,孩子一片孝心,刚回来,别恼她了,啊?”
云父“哼”了一声,转眼看到了言希。
这孩子正津津有味地托着下巴看戏,大眼睛弯弯的。
“这位是?”云父搁了药杵,细细端视言希。
云母淡淡开口,语气颇有深意:“言将军的孙子,言希。”
空气有些凝滞,云父的脸愈加肃穆,看着言希开口:“就是你?”
言希纤细的手握着筷子,笑意盈盈:“应该是我。我弟弟在美国,比温衡小太多。”
阿衡有些迷怔,他们在说什么?
云父沉吟半天,对着云母招手:“佩云,你跟我到里屋一趟。”随即淡淡看着阿衡说,“丫头,你好好招呼客人,饭菜冷了的话到厨房热热。”
言希拿起筷子轻轻夹起一块肉放在口中,嚼了嚼,眉上扬,对着云父笑道:“不用了,饭菜刚刚好。”
云父脸色有些不豫,但也没说什么,大步走进了里屋。云母深深地看了言希一眼,随之跟着走了进去。
阿衡呆呆地,用手遮了嘴小声对着言希开口:“发生什么了?”
言希嘴中嚼着一根棍的排骨,腮帮鼓鼓的,漫不经心地开口:“大概,你阿爸看我不顺眼。”
阿衡悄悄地觑了少年一眼,小声说:“我阿爸,看我,也不顺眼的。你别生气。他是医生,只看病人,顺眼。”
少年轻飘飘地吐出骨头,幽幽开口:“人傻是福。”
“哦。”阿衡稀里糊涂地点头赞成。
晚上,阿衡黏着云母要同她睡一间,云母拗不过她,便应了。
言希睡到了旧时阿衡的房间。云父则是睡到了云在的房间,云在正在南方军区医院治病。
“阿妈,你想我不?”黑暗中,阿衡缩在被窝中,眼神带着渴盼。
“不想。”云母手轻轻摩挲着阿衡的头,温柔开口。
阿衡难受了,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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