肮脏而凹凸不平的地面,让行人步履蹒跚。沿街叫卖的商贩公然挤到马路上,造成交通的拥挤不堪。街道的居民和店主将一盆盆污水直接往路面上泼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冬天,街上游荡的流氓较少,但何衷知道,他们像苍蝇一样,一到春天就会从各个地方冒出头来。自己的同学们,不知是由于自己太孤僻,还是人人如此,永远像是貌合神离似的,何衷在他们中间很难找到真正的朋友之间的默契和亲情。他一步步地捱着,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还太年轻,不知道应该追求什么,只知道无论做什么事最终都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原来,他以为,自己想要的是姬玲的好感,现在他知道自己想要的其实是姬玲。她已走了,象一只云雀一样飞走了。所以,自己无论再做什么,已经没有用处,一点用也没有了。
联欢会已经开始了,何衷在教室后门的窗上,黯然看着自己一班的人在联欢。他第一次认真地看清了每一个人。校男篮队的那几名小伙子最为活跃,又歌又舞。他们时而正义感极强,时而离经叛道,何衷想,也许他们心中也在进行着此起彼伏的斗争,思想也在经历着和自己同样的磨难,只是他们自己还不太清楚。他们只知道高兴的时候就爱,不高兴的时候就恨,不在乎自己的未来,只喜欢痛快。这大概就是人们最艳羡的青春活力。几名班里公认的书虫直到将要开始唱歌或是演小品的时候才放下书,他们也许更象何衷。班上那几名关系生,又聚在一起互相吵闹着,似乎在比谁的声音更大,除了恶作剧和惹事,这也许是他们唯一能引人瞩目的方法了。女生们也在又说又笑。对于女孩,何衷恐怕还不能将她们细致地区分,她们忽而沉静,忽而热烈,既喜欢热闹,又爱宁静。性格似乎都大同小异,但何衷心里明白,她们也彼此完全不同,但他无法分辨,也不想去分辨。就让她们像一大团彩云一般罩在教室里好了,何必硬分这一朵和那一朵呢。这样就挺好了。
何衷好几次闭上眼睛,想象姬玲正笑颜如花地坐在她们中间,但不知怎地,他始终无法做到。教室里传来的一阵阵喧闹在何衷的耳中越来越不真实,在那次球赛时出现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何衷的眼前。他感到一阵空虚,头枕在墙壁上,叹了一口气,转身毅然离开了教室。
第二章 少年篇 第四节
报志愿是初三生们很重要的时刻。因为每一笔写下的都是自己未来的命运。老师们不得不千叮咛万嘱咐:不得涂改,下笔谨慎。初填的那个晚上,何衷问父母的意见。母亲将一张学校简介放到何衷面前。“这是我中学时的母校。看!”母亲不无得意地说。何衷默然接过这张简介,前后翻看了几页,看到了照得极漂亮的校舍和公园式的环境。但他知道照片的效果和真实情况相差一定很大。“那儿的环境怎么样?”何衷漫不经心地问。“好啊!”母亲大声说,“你妈妈的母校是全城最棒的。校门对面就是公安分局,治安可好了。市教委就在学校里面。老师都是第一流的优秀教师。妈妈以前的老师有几个还在呢。妈妈一届的同学有的也回去当老师了,她们都会照顾你的。”何衷心猛地跳了起来。治安环境好,就意味着不必再担惊受怕地上学了。他眼前浮现出同学们在讲述沿街欧斗死伤情形时苍白的面孔,和老师凝望窗外在校园中游荡的流氓时尴尬的神情。不必担惊受怕的人群一定是快乐的。生活在快乐的人中间是会多么幸福啊!何衷回想着自己灰暗而死气沉沉的初中岁月:“我的初中生活毁掉了,一塌糊涂。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何衷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也许在那个中学我可以让自己重新开始,也许可以享受到真正的所谓的黄金岁月。也许我可以在那里找到新的希望和寄托。”何衷再仔细看了一眼简介,转头问母亲:“真的?门对面就是公安分局?”“真的,妈妈不会说错的。”这时,父亲插进话头:“儿子,想清楚再填。你现在的学校和你妈的学校同属于市一级重点校,如果你的第一志愿没考上,你已经来不及转回原校了,因为你的学校肯定名额已满。所以你只能再报次一级的中学。也就是说,一旦你考不上,你连现在的学校也……”父亲的话还没说完,母亲就接过话茬:“小衷,你只管放心去考,妈在上面有熟人,你如果差个一两分,要上也没问题。但是你爸说的也对,如果你差太多,妈也没办法,所以你还是……”父母两人此起彼落,不停地在分析说明判断解释,何衷的耳中只听到初夏蟋蟀的叫声。他拿起笔一口气写下了那个学校的名称,将笔一撂,背靠在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这几个字写的真是漂亮。
“我劝你还是再考虑一下。”交表的时候,何衷的班主任满面严肃地说。何衷看到她脸上有一丝焦急而恼火的神色。他知道,许多班上的同学和她关系不好。因为她对学生严厉到了苛刻的程度。为了一个同学的过错,她可以处罚所有的同学。但是,何衷心里总是对她存有莫名的敬意。他知道她是一个好老师,只是教学的方法让人受不了。他知道她很有责任心,也很关心自己,甚至想象她也许是舍不得这样一个学生离开这座学校。他不得不让她失望了。“只有你一个人报了高一级学校,其他很多好学生都报考了本校。你真的有把握考中么?如果没考上,后果我想你也清楚。”她的神情越发显得有些焦急。何衷知道她一定以为自己被几次考试的名列前茅冲昏了头脑,才作出这个“轻率”的决定。为了让老师明白自己的决心,他坦白地说:“老师,我对这里感到非常……厌倦。每年的夏天,我总会遇到几次莫名其妙的殴打。李敬忠(他的同班同学)被这里的流氓打伤了眼睛。很多同学遭到勒索,抢劫。也没人管。这里社会风气太坏了,能把好好一个人毁了。老实说,我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即使不考好一点的学校,我也不会在这里读高中的。”班主任立刻理解了。她了解何衷虽然沉默寡言,却心高气傲,这里的风气是不适合他的。一瞬间班主任倒有些羡慕何衷,至少他比自己要自由,而且他有效地行使了取得自由的权利。她点点头,说:“好吧,那老师祝你成功。你可以出去了。”何衷感激地谢了老师,过分礼貌地鞠了个躬,走出了办公室。房外是春天明媚的阳光,杨树,榆树都发出了新芽。淡蓝色的天空中有小鸟飞翔。何衷的心再一次充满了希望,他感到自己也象已长上了翅膀。他想起了飞到香港的姬玲。他当然没有对老师讲出离开的原因中,还有一部分是为躲开周围的景色带来的对姬玲的思念。他对姬玲的模糊而强烈的感情已云淡风轻,只剩下对她真诚的祝福。虽然,他仍不知道此时自己对姬领怀有的感情是爱情还是友情,抑或是一种奇妙的亲情。但是他体会到这种感情的纯洁真挚。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考好中考,让父母开心满意,得到同学们的艳羡,还有姬玲(也许她会通过某种途径知道)的祝贺和敬意。
日子又一天天在苦学中度过。何衷因为全力地复习,整个人麻木的似乎只剩下一个躯壳。这种情形,使他的父母和老师担心他的身体是否挺得住。
一个初夏的下午,狂烈的日光无情地照射在学校附近破旧不堪的街道上。燥热使所有人都有些暴躁不安。而街头的流氓只知道一种发泄情绪的方法。何衷不幸又成为他们发泄的对象。由于一个何衷永远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原因,一个流氓将他当胸一脚,踢倒在地。那个流氓对其他同伙叫道:“妈的,老子不知怎的,瞧见这小子就有气。”“算了,别欺负小孩子。”另一个流氓笑道。何衷坐在地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面无表情地爬起身,他的心灵此刻也是麻木不仁的,他不允许自己生气,他不允许任何可能会阻止他中考的事情发生。那群流氓再一次围了上来,仿佛仍未能打得过瘾。何衷狠狠地咬着牙,拼命压抑着还手的冲动。“只有忍了,”何衷心想,“他们对我做的,必须用血才能偿还。但是即使我将他们一个个都碎尸万段又怎么样呢?我的人会被毁了。我只能沦为和他们一样的货色。我不可能会让父母感到骄傲了。也不会赢得姬玲的敬意。生活会永远失去意义。”直到此时,他仍然想到了姬玲,仿佛她是自己的一个亲人。
突然,本来聚集在太阳附近的彤云此刻遮住了光芒万丈的太阳,一阵阵充满潮气的冷风吹来。这群流氓立刻对何衷失去了兴趣,疯狂地叫嚣着四散而去。何衷感激地望着满天密布的乌云。乌云再一次将他从困境中摆脱。他心中回忆起童年类似的一幕雨景,那是一段何等美丽动人,无忧无虑的岁月啊!何衷怀念不顾一切地爬在窗前看雨景的幸福。此时此刻,他感到了同样的幸福。他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街头。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看着街上急急忙忙向各个方向涌动的人群。暴雨倾盆而下,他悠闲地在雨中缓步而行。任凭寒风冷雨肆无忌惮地吹打在身上。他感到了只有在童年时才有的单纯的快乐。他知道这种可贵的感觉像昙花开放一样短暂,于是尽可能慢地慢慢地踱步,让这种感觉哪怕是慢慢地消逝。
回到家中,妈妈惊叫着责怪何衷因不带伞而浑身湿透。不一会儿,何衷换了衣服,倒上一杯热茶,又坐到书桌前复习。父亲看到何衷胸前的红印,小心翼翼地问道:“又挨打了?”何衷不耐烦地点点头。随即他听到了父母相顾无言的叹息。他转过头对他们说:“爸妈,这一切就要结束了。我不会再在这所破学校读书了。我一定会考好。一定会离开那里。到那时我会重新做起。我不再会做一个书虫了。我会积极参加集体活动,我会去做干部。我会有丰富多彩的课余生活。一切都会不一样了。我一定会考好。到那时再不会有痞子流氓,再不会担惊受怕,再不会让你们操心了。”何衷自豪地大声说。这是他生平所作的第一篇宣言。言辞稍感有些幼稚,但是对于一向沉默寡言的他,能够如此坦诚地直抒胸臆,总算值得怀念。父母惊喜地互望了一眼。他们不得不以全新的目光看待自己的儿子。当他们的儿子面色苍白地向他们递上苦学而得来的好成绩,并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时,他们只感到由衷地心痛。当他们看到班主任带着怜悯的目光不住地夸儿子用功时,他们只感到心酸。直到今天当他们的孩子说出这一席话后,他们才真正感到了三年前曾天天围绕他们的骄傲。
中考在一场又一场大雨中进行着,何衷几乎怀疑自己是否要游泳才能回家。关系生们半个小时后就交了卷,在考场外又敲锣又打鼓,欢庆解放。当最后一门考完之后,何衷只感到一阵虚脱。中考的担子压在身上实在太久了,使他甚至不能轻易地撤下。
几天之后,何衷在午睡中醒来,终于得知自己被录取了。兴奋的父母高兴到几乎忘乎所以的程度。在客人们面前一夸起他来就收不住口。而他沉默了。
在回校领取录取通知书的路上,何衷再一次仔细地看着这条给予他无数次屈辱与恐怖,粉碎他一个又一个梦想的街道。在他的心目中,这是一条邪恶的街。他仍然见到那些闲荡的流氓散在各个街角,旁若无人地高声聊天吵闹。中学里的学生们路过他们旁边,无不偷眼观看,目含恐惧和懊恼。他第一次仔细观看道边的绿树,他发现它们是如此碧绿动人。在街角处的一座花坛里,他竟是第一次发现:里面长野了的月季和美人蕉,鲜花盛放,别有情致。何衷心里猛地一震,究竟有什么,又有多少自己已经错过了。自己的初中岁月在记忆中到底留下了什么?挣扎,苦痛,忍耐,失落,心痛,成功后的虚脱和惆怅。“这一切都应该归罪于那些站在街头无知无识只知道伤人的流氓,还有那森严酷厉的中考制度么?”何衷拼命将这个念头甩到九霄云外,他的心已经太累了,不想再思考这些恼人的问题。
步入学校,这座已变得静悄悄的学校第二次引起何衷的注意。第一次的注意是在入学的时候,何衷怀着喜悦而好奇的心情仔细打量着这座未来的学校,希望找出与小学校园有某些相似的东西。他发现校园不如小学广阔,很脏,有很多树,树荫很密,但比起自己的小学来,树可是太少了。以后,何衷再也不想细看这个校园一眼。直到今天,何衷怀着淡淡的离愁,细细打量着它。教学楼和食堂将南北和西方的天空全部挡住了,只有日出时阳光才透过层层树荫照进校园。教学楼和食堂当中的空场布下了四个篮球场,而教学楼北侧则有一个广阔的足球场。那里,何衷曾有过迷人的经历,也曾有过深重的心酸。
教学楼中的楼道黑暗而狭窄,只在每一层的楼梯附近才豁然开朗,那里有宽敞的大厅。挂着很多学生的书画作品。何衷常常在这里驻足观看。他对这些作品的作者怀有很深的敬意。能在中学生沉重的课程负担中,抽出时间挥毫泼墨,这不但需要过人的精力,还要很大的勇气。何衷目光呆滞地望着这些充满了勃勃生机的作品,感到自己既没有精力,也没有勇气。他不想在这个最轻松愉快,最得意的日子里被自卑困扰得太久,于是他迫不及待地踱出了教学楼。
来领通知单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班里的同学们都陆续来了。很多人考入了本校高中,也有人不得不去念次一级的学校,还有去读中专和技校的。这是一个既激动又伤感的时刻,离愁来得虽顺理成章,却仍很突然。当何衷取到通知书,同学们真的向他投来艳羡的目光,甚至为他拍手欢庆时,他忽然强烈地感到这是与同学们相聚的最后一天。望着这一张张鲜活生动的面庞,他诧异地发现自己对他们了解得太少了。
岑渐平和吴鹤都考入了本校高中,他们正和班上的几名男生高声畅谈,看见了何衷,便将他一把拉过来。“听说你高升了。”岑渐平不无羡慕地说。“嗨,也就那么回事儿。”何衷摇摇头。“离开这儿也好,离开这儿也好!”吴鹤理解地点点头。岑渐平轻轻地叹了口气。何衷默不作声,他们还将继续在这里上学,一想到这些他不禁有点难过。而吴鹤和岑渐平却为何衷就要离开而略有伤感。“算了不谈这个,呆会儿咱们去踢球!”吴鹤一拍何衷的肩膀。“有球么?”何衷惊喜地问,“当然有,走!”
何衷的初中时代在一场班级友谊赛中结束了。这一天,他踢了一天的球。从上午到下午,一直到日落西山。当所有的人都散尽了,路灯都点亮了,他独自一人,坐在足球场边的花坛上,黯然注视着西方天空如火如荼的火烧云。良久,他突然失声痛哭了起来。那一瞬间,他心中仿佛压抑了三年的情感顷刻间爆发了,他哭得像一个错过心爱的电影上映的孩子。
第三章 非黄金岁月 第一节
一个暑假在期盼焦灼中度过,使得这个本该最轻松的假期竟有些压抑,而且没留下任何值得怀念的记忆。“也许,不会有任何珍贵的记忆在无所事事的岁月中留下。人在忙于学习,忙于工作,忙于事业中才能感到生活的美。”何衷喃喃自语。“嘿,得了!你太乐观了!”随即,他又模仿着吴鹤的语气笑道。何衷自豪于自己的乐观,是的,值得自豪。也许在新的学校里,没有一名新生比他更充满期望。
八月三十一日,报到的日子。这个新学校离家不远也不近,何衷选择了住校。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