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没有作何表示吗?”
“皇后亲口指示过,而且淑贵妃又是如此的捧场,我想她们就是不高兴,也不会放在脸上吧。何况我还真是下了一番心思,经过润饰后的字句,绝对比原来的要有意思得多,因此她们是无法加以挑剔的。”
张玉朗轻轻一叹道:“意哥,你在京中虽然没几天,但风头是出足了,上自天子,下迄百姓,可以说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你了,只不过你是以才气而闻名的,那并不是好事,因为你使男人们感到很没面子。”
谭意哥微微一震道:“我并没有存心想如此的。”
张玉朗道:“是的,我知道,但你的才气横溢,压倒群伦,也是令人难以招架,所以连皇帝都把你当作一个大敌,今年诗会,期在必胜,连几个没有功名的白衣才子都着人带进京来了,为的就是对付你。”
谭意哥道:“对付我,这是怎么说呢?”
张玉朗道:“那还不是皇后跟太后以及那位淑贵妃吹嘘的结果,今年比赛的方法特别严,是太后自己提出来而且要亲自监督执行,也是为了你!”
“这……怎么是为了我呢?”
“她们都太相信你的才华,认为你必可胜过他人,还怕有人有意压制你,所以才采取这个办法,以示公平,也杜防人存有私心扬贬,评阅者不知作者,去了人情的因素,就只有以诗论诗了……”
谭意哥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公平之法……”
“意娘,办法是绝对公平了,但是我却担心着,要是榜揭出来,你一个人包去了大半的鳌首。”
“那会有这种事,你真以为我是天才了。”
张玉朗道:“的确是的,京师这些人才我很清楚,他们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要想压过你的人不多,因此我希望你略略收敛一点,别锋芒太露。”
谭意哥点点头,张玉朗又道:“今年皇帝也兴致大发,他要亲自参加比赛,自己用了一个假名,作了五首绝句,两首律诗。”
“哦!写得怎么样?”
张玉朗道:“这位皇帝倒是真有点才气的,诗作得的确不错,朝臣中及得上的还不多。以前他不轻露,是怕评试的大臣们故意抬他,再者一个人得了太多的奖赏也没意思,今年为了你,他也破格参加了,你可得给他稍有点体面,我也是一样。”
谭意哥笑道:“这是怎么说呢?”
张玉朗道:“我跟皇帝的诗都还过得去,除了你之外,大概还不会输给别的人,所以找才请你手下略略留情,我们参加的这几首,你就别参加了。”
谭意哥点头道:“那当然,你们真把我想成这么能干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做成这么多的诗啊!”
张玉朗一笑道:“别人不知道,我却最清楚不过,你的才思之捷,有如白驹过隙,快得令人无法相信,往往才一看题目,佳句已成,彷佛这些诗句早已生成在你肚子里一般,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别说是只做十首,就是要完成二十首,你也是游刃有馀。”
谭意哥一笑道:“瞧你把我说的,诗快未必就好,急就章的东西有欠思考推敲,难有佳作。”
张玉朗摇头道:“这话可以用在别人身上,却不适合用在你身上,因为你恰恰相反,信手拈来,珠玑天成,倒是经过推敲斟酌之后,有了人工斧凿的痕迹,反倒失去了天然的风韵了。”
谭意哥柔媚地朝他一笑,心中的确是高兴的,那并不因为张玉朗对她的赞美,更不因为张玉朗是她所爱的人,而是因为张玉朗对她的这份了解。
举世之间,只有张玉朗一个人对她说这样的话,看出她的优劣之所在,这才是一种真正的了解。
人生最难处在得一知己。就为了张玉朗对她的知己,她觉得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了。
最近一连串的奇迹似的异遇,在别人认为是难得的幸运,在谭意哥,却认为是一种痛苦,一种牺牲。
这种优遇,并不是她所期望的,人们把她当作一个了不起的奇才,她很痛苦,因为她知道自己,只是能吟几句诗而已,虽然她诗句清新脱俗,却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像许多前人的作品,或以言志,或以隐讽,或以明道,具有不朽传世的价值。
而且这份才华,如果在一个男人身上,那人最多成为一个名士,一个略有名气的豪门食客而已,想以此博个小小的功名都未必能如愿,因为她绝不是经世济国的材料,她之所以成名,只因为她是个女孩子,一个长得美丽的女孩子,大家宠她、喜欢她,却不是尊敬她。
所以,谭意哥心里一直觉得很委屈,但她没有告诉给人知道,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地开心了。
张玉朗能从她的诗中看出她的人,虽然没有说得很明白,但是毫无疑问,他是绝对地了解她这个人的。
谭意哥婀娜地走了,张玉朗却在发呆为了那一笑,那一笑实在太媚了,美得令人心动。他的心目中,谭意哥始终是个美丽的女人,但从没有像今天这么美法。
香燃完了,诗也交卷了,现在大家都关心地希望从懿宁宫那边传来的榜文了,每个人都很紧张,连皇帝也在内,因为他用了个化名,也参加了角逐。他同样地希望能在绝对公平的情形下,测试一下自己的能力。
第一首的姓名揭昙了,皇帝立刻开心地笑了,第一名不是他,却是张玉朗,他易名的朱圣扬排名第二。
第三名才是谭意哥的,这是一个好兆头,他觉得能够排名在谭意哥之上,已经十分满意了。
前三名的诗笺逐条地张贴出来,也不断地发表出来,皇帝更高兴了,因为他领下的男方占了六个第一。
皇后和湘如各得一首,难得的是淑贵妃居然也得了一首头榜,乐得她直笑,笑得嘴没停过。
淑贵妃的人虽美,诗才却不高,这次得了一首第一名却并不为过,因为她的诗浑厚自然而饶古风,用字简易无华,却十分妥贴,想用别的字去更易固然不行,想根据她的意思,另用别的说法也不行,绝对无法像她这样天生自然而尽得其趣的。
所以这首第一评得极为公平,也极有眼光,不但无人不服地无人不赞,难怪乎她要笑不拢口了。
但是最妙的是谭意哥,她虽然一个第一都没得,却得了五个第二,五个第三,在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她每题都做了,而且每题都能入选。
评阅是绝对公平的,她的作品虽佳,看来总有一点小小瑕疵,以至影响了她的成绩,但是是更为惊人的是她这十首律诗中,居然表现了十种不同的语气与风格,若不是把原诗笺张贴在榜,有笔迹可凭,谁也看不出是出于一人之手。
这才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虽然没有人会怀疑那些诗中的瑕疵是她故意留下的,因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就十章,很难有推敲的馀暇了,这些小毛病及疏忽之处,自是难免的。
但是从谭意哥所表现的功力来看,说她能把这十题的第一至抢下来,也没人怀疑。
因为谭意哥在这十首律诗中,运用了十种不同的风格与语气,看过谭意哥作品的人都明白,没有一种是谭意哥自己的风格。
换言之,她虽非故意藏拙,却的确是放弃了自己的长处,就是如此,她所得的奖采也比任何一个人多了,因为她每一题都列上了名。
第二项是绝句,七言五言各半,一首虽只有四句,比律诗少了一倍,但难的程度也高了一倍。
因为律诗重对偶,构思较易,现成的有许多典故可用,绝句不必对偶,要须连成一气,在短短四句中,又必须道出题意,这就困难得多了。
所谓困难不是在乎成诗而是难以做得好,绝句是学诗的入门,不识字的村夫乡妇,信口哼来,也可以成咏,正因为成诗易,所以才难以成佳作。也最难表现才思,因为章句太短,使得满腹才华,无从发挥起。
在这一部份,女将们由于经验欠缺,成绩未免落后一点,只得了三项第一,但是谭意哥得了两首。
第三项词曲上,则是男女平分秋色,而谭意哥又在小令上抢了两个第一。
总计成绩下来,是皇帝所率的男方占了优胜,而风头最健的,仍数谭意哥,以个人才华而论,也是谭意哥最佳,这是在最公平的情形下评核出来的,使得每一个人都对她心服口服。
但是皇后与湘如的心中却更为明白,谭意哥的光采尚不止于此,她们姊妹俩只得了三个第一,四个第二,也都是谭意哥的力量,因为他们俩一直忙于谈话,根本就无心去构思撰作,一首也没交,这根本就是谭意哥代作的。另外还有淑贵妃心中也明白,她除了第一之外,还得了两个第三,每篇都是经过谭意哥润饰的,虽然改得不多,却使全篇有了精神,有了生命。
已往,她能挨上个第三就很不错了,今年突然得到这份光采,使她把个谭意哥佩服得无以复加。
宴终席散,大家都赋归时,她兀自握着谭意哥的手,离情无限,真舍不得放她归去。而且再三的叮咛,要谭意哥过两天再到宫里来盘桓一阵。
萧湘月……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回到探花府,湘如叫人把一大堆的奖品送到谭意哥的屋里,谭意哥则又提了几件,送到她那儿,张玉朗也刚从外面回来,随行提着一个金盒,里面放着好几件她得来的奖品。
谭意哥道:“湘如姐,这几件你弄错了,不是我得的,你怎么也拿回来了?”
湘如一笑道:“没有错,要是冒占了别人的奖品还得了,大家都把这当作宝贝呢,那怕是得到一件小东西,都是供在大厅上让人观赏,逢人夸说一遍,要是叫咱们给冒领了来,他们不怕早就吵上门来了。”
“可是我记得这几件不是我得的。”
湘如笑道:“不是你得的,却该是你的,那是我跟姐姐名上所得的,我们今天都交了白卷了,托你的福,居然在榜上列名,没有丢人。已经十分感激了,所以这点实惠,我们实在不好意思再掠美了。”
谭意哥忸怩地道:“湘如姐,这么一说我就不好意思了,我是见你们谈得高兴,没写一个字,每次你们都是此中健者,这次却一首未见,怕引人议论,才替你们斗胆代作了两首,你倒是没关系,我一直在担心着娘娘见怪,怕做得太冒昧了……”
湘如忙道:“没有的事,姐姐高兴极了,她本来也想到没有一首东西,怕引起别人奇怪,可是那时心思又太乱,实在做不出东西来,那知道你竟代我们交卷了,她看了那几首作品,满意得不得了,说就是她自己用心来作,也不会比这更好的了,更难得的是你学她的语气笔调,居然那么神似,若非是她知道自己今天没动笔写过一个字,她实难相信不是自己作的。”
谭意哥道:“那是娘娘太客气,我昨天只看到她自题在寝房中的几首小诗,实在很难以模拟的,因为她那种母仪天下,傲睨四海的气概,是任何人难以揣摩的,所以找只有拣比较怡淡一点以及不着边际的题目上着手,代作了两首,娘娘不怪罪,我已十分感激了。”
湘如道:“感激的是我姐姐,你代她作诗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你规劝她的那些话,使她得益太多了。今天她就亲自体会到你的话大有道理,若非你的提醒,她始终不明白自己在别人心目中,已是一个暴君似的人了。”
“那倒不是,每个人对娘娘都是十分尊敬的,娘娘只是重规仪,却并非苛厉。”
湘如道:“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对她畏之如虎,那种尊敬又有什么意思呢?当年的秦始皇也不是生性残虐,只是偏重法治,执法苛厉而已。姐姐说,她只接受了你的意见,作了一个小小的改变,在别人的心中居然能有如此大的影响,实在令她吃惊,因此想到人们平时对她的看法,几乎惊出一身冷汗。”
张玉朗笑道:“其实皇后也不怎么样,她执行规矩严谨,但是都在道理上,而且本身也从没有过失,以身作则,连太后对她都很客气的。”
谭意哥道:“话固然不错,但是严明刚正,何如仁慈和祥,一样具有就人以正的力量,却有亲疏远近之别!”
湘如道:“可不是吗?一味以正,连自己的翁姑和丈夫都对她抱着敬畏的态度,这个媳妇就不能算成功的,更何况是一国之母的皇后,所以经我去一说后,大姐越想越有理,对妹子是十分的感激,那些东西,是表示她谢意的,所以有些并不是诗会的采品……”
张玉朗笑着道:“这可巧了,他们两口子竟是一样的心思了,皇帝这次自己得了两个第一……”
谭意哥道:“皇帝的诗没话说,的确是好,沉健稳练,语壮意豪,一派帝王气象,那是别人所不及的。”
张玉朗愕然道:“你能看得出来了。”
谭意哥道:“知道是皇帝的作品,才能隐隐感觉到他那种君临天下的威严,如若光要我看诗,是看不出来的,这就是我说他的话好的原因,他已能隐感化于无形,深动人心于不知不觉间。”
湘如笑道:“这些年来,皇帝自己说没真正地参加过做诗,偶而即兴咏上两首,被那些臣子们歌颂阿谀,就是真好也见不出来了,何况以我看来,也不过平平通顺而已,妤不到那儿去。倒是今天的几首,吟来确是令人感动,大姐很惊奇,还不相信是他作的呢?”
张玉朗道:“那可假不了,有亲笔的诗篇为证的,再说别的人地做不出那种诗。”
湘如道:“是啊!大姐对他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说是以前从没有真正地了解皇帝过,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弥补一下。”
张玉朗笑道:“皇后在会后,亲到御书房去道贺,那时我还被皇帝留在御书房中论诗,皇后来了后,一面向皇帝恭喜,一面向皇帝道歉埋怨……”
“道歉埋怨,这是怎么说呢?”
张玉朗一笑道:“事情是这样,皇后说道歉是以前对皇帝的种种失礼处,没晓得他是深藏不露,因为皇后一直批评他的话太俗气,太多的富贵气,可不像这次的作品,清静怡淡,徐宛自然。可也埋怨他会装蒜,在自己的妻子面前都要保留一点。”
湘如高兴地道:“我大姐若自己承认是一个人的妻子,那可实在不容易,以前她就是在太后面前也没有忘记自己是皇后,虽不失礼,却也不会有一点失仪的举动,使得太后都抱怨她不近人情,不解亲情,婆媳之间没有一点感情……这次她跟皇帝可亲近多了。”
张玉朗笑道:“可不是,两口子又笑又谈的,几乎等不及要赶我滚蛋……”
湘如不禁红了脸道:“玉朗,瞧你说的,他们都是过四十的人了,何至于如你所说的。“
张玉朗道:“他们比一对小夫妻还亲热呢,两个人并肩而坐,手握着手,低声而谈,相视而笑,根本就忘了我的存在,弄得我好不尴尬,又不能悄悄地离开走掉,到后来还是皇帝看见了我,朝我挤个眼睛笑笑,叫我回家了,同时还叫我把这些给带来了。”
谭意哥检视了一下笑道:“你一共得了三个第一、四个第二,所有的人中,以你的风头最健,可是这些采品却超过了你的份下所得,看来皇帝对你这位大功臣,还另有奖赏呢!”
张玉朗笑道:“奖赏是有的,不过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你的,皇帝只是托我带回来转交而已。”
“给我?这是怎么回事呢,说什么也没有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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