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如道:“别人不知道他是皇帝,有什么不敢的,在京里那些大家子弟们横行闹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当街挥拳是常事,一直到我哥哥接长了执金吾,狠办了几个,才算好得多。“
张玉朗笑道:“舅兄自己当年也是经常打架的,怎么好意思去办别人呢?”
湘如笑道:“可不是,大家都如此说。而且办的对方父兄,都是朝中重臣,他们不服气,就以这个理由托御史上章弹劾我哥哥,结果奏章到了皇帝手里,批下来更绝,上面只有一个”知“字。”
“这是什么意思呢?”张玉朗问。
“这表示他知道了!”湘如笑哈哈地回答。
谭意哥也不解地道:“光说句知道了怎么行呢,他至少要表示一下对这件事的态度。”
湘如笑道:“妹子,你没有做过官,所以不清楚。皇帝批一个知字,表示他知道了,却没有进一步表示,就是告诉上表的人,这件事不必再追究,他们自己也要识相,如若再要喋喋不休,就是自讨没趣了。”
谭意哥道:“他难道不怕被人批评说包庇国舅老爷吗?”
湘如笑道:“敢于士表奏刻我哥哥,自然也是有点后台的,所以皇帝才批那个字,这就是暗示,不过也的确有位老御史,受了对方的力恳,不甘服气。再上第二道劾章,要求皇帝撤办我哥哥。皇帝见了表章,只是笑笑把那位老御史留在朝房里,等到退了朝后,着人把他请到御书房里去,密谈了片刻,那位老御史出来,满脸苍白,没多久就上表乞休告老回乡去了。”
张玉朗道:“我听说过这件事,大家传说是那位老御史被府上斗下去的。”
湘如叹道:“外面的误解是难免的,皇帝把那位老御史请到御书房中,很不客气申斥了一顿,说他三代老臣,言在朝廷,是何等的崇高,却不该替一些豪门来管这种小事而自降身份。”
“这话太重了,那位老御史或许有偏私,但所劾的事实却不无道理。”
湘如道:“世家子弟在京畿恃势闹事,迭有所闻,执金吾出来惩治正是善尽职责,他身为御史,应该对这件事大加赞扬才是正理,而且更应该弹劾那些人的父兄管教不严,才是他言官的职责,现在这位老先生却来弹劾主事的官吏,不是明显的为豪门作伥吗?再者皇帝已经批了个知字,他还要追究下去,皇帝只有把他请到御书房,直承当年我哥哥打架时,皇帝自己也在场参加了,若要追究责任。皇帝也有份,他请那位老御史先去研究一下,该如何来弹劾他这个做皇帝的。这么一来,这个老先生只有挂冠求去了。”
谭意哥一叹道:“伴君如伴虎,这话倒是一点不错,看来做官的滋味并不好受呢。”
湘如道:“不过凭良心讲,这个皇帝还算不错。虽然没多大的魄力,至少不糊涂。”
张玉朗道:“他虽在深宫,对民间疾苦却并不隔膜,他命舅兄组织这个密探制度,主要的就是要了解天下各地的情况,尤其注意各地的民生及灾情,唯恐那些地方官为了粉饰太平,隐而不报,而且为人也平易可亲,没有什么架子。”
湘如笑道:“看来你对这位姐夫皇帝很心折。”
张玉朗坦然地点头道:“是的,他的确有许多令人心折之处,最难得的是他很虚心,绝不固执成见,肯接纳别人的意见。”
湘如一叹道:“就一个皇帝而言,已经算不错了,不过也因为他的命好,生下来是个皇帝,否则他这个人真可说是一无可取,既无文才,又没武艺,样样俱通,却又样样稀松,无一技之长……”
张玉朗道:“湘如,这话可不太公平,天生我才必有用,他这人材,恰好就适合于做皇帝,他不需要每一门都精通,自然有别的人会给他适当的辅助,他只要懂一点,选择一个最恰当的意见来作决定就成了,这就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湘如道:“我就不信,如果由我来做皇帝,一定会比他好。”
张玉朗道:“这个我无法同意,你绝不如他。”
两口子顶上嘴了,谭意哥在旁笑而不言,湘如拉住她道:“妹子,你来说句公平话,究竟是谁对?”
谭意哥含笑摇头道:“这个问题从来也没人敢谈论,也没有那一本书上有记录,我实在难以作评论。”
湘如笑道:“当然,这种话如果传出去,将会构成大不敬罪,不过现在是关起门来说体己话,妹子,你可不能学乡愿,多少要表示个意见。”
谭意哥仍然在踌躇难决,想了半天才通:“湘姐,我没见过皇帝,也很少听人说起过,不过今天入宫,听皇后娘娘跟刚才玉朗的口中所叙的印象,我倒觉得玉朗的话较为正确,那位万岁爷比你更适合当皇帝。”
湘如不服气地道:“为什么,你们将皇帝看得了不起,我却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可取之处,我在宫里的时候跟他比赛过诗词、古典、经书,他没有一样能强得过我的,那时我还只十四岁,他却已经三十四了……”
谭意哥笑道:“湘如姐,我说的道理就是根据于此,你绝顶聪明胜他百倍,但你一个人却无法把天下的学问都装在肚子里吧,你也不可能把天下事尽收眼底,处理国事,千头万绪,你更不能每一桩都能都强,势必要有许多能臣为你辅弼。”
湘如道:“那当然,否则要朝廷何为,文武百官三司六部,就是为了帮辅皇帝理国的。“
谭意哥道:“这就是了,那些大臣们都是饱读经书,屡经疆场,一步步地渐次晋升,才能爬到佐弼皇帝的大员地位,经验学问都很丰富,所以才能各称其职。”
湘如通:“那也不见得,尸位素餐的草包也不乏其人,你不要以为大官们都是能干的。“
谭意哥笑道:“这个我也承认,可是那些身司要职的尚书侍郎们毕竟把所部的事情办得很好,没出笑话吧。”
湘如道:“你这笑话是怎么个说法呢?”
谭意哥道:“我说的笑话是指大纰漏的,比如说户部算错了帐,把银两算成了铜钱,刑部判错了案子,把有罪的人当庭释放,把无罪的人送上了法场。”
“那倒不至于,户部三司。刑部三堂,要经过层层的审核侦讯,倒是不会出大纰漏的,就是一两个人糊涂,也会有别人指出来……”
谭意哥笑道:“这就是了,主官虽然平庸,只要有一批精明的智囊幕僚替他参赞。反而能把事情办得很好,倒是太精明的主官容易出错了,因为他总以为自己比人高出一筹,不听别人的意见,刚愎自用,必至偾事。做皇帝也是一样,一个平庸之君,自知平庸,尊重臣属的意见,终至有所成。倒是精明能干的,成不了事,有一个最显明的例子,楚汉相争之际……”
张玉朗忍不住道:“高明,高明,项羽以才华而言,无论文武谋略气概,无不胜刘邦百倍,然而结果却命丧乌江,让刘氏得了天下,这就是聪明与平庸之用。”
湘如为之语塞道:“这么说来,倒是笨蛋才是做皇帝最佳的材料了?”
张玉朗不便接腔,谭意哥却毫无顾忌地道:“以情理而言,的确是如此,只不过你指的那种笨蛋却不行,一个好皇帝,至少要是平庸,但这个庸材还必须具备几项优点,如知人而善用,从善如流,明辨是非忠信,不以已专,不为情动,执法峻严而仁慈为怀……”
湘如笑道:“好了!好了!这么说起来,那该是圣贤了!那里还是庸材?”
谭意哥一笑道:“不错,圣贤是为人修己的境界,没有一个是天生的,因此与才智聪明无关,孔夫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就是这个道理,但是从古到今,却又出了几个圣贤呢,史册上所记绝顶聪明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成为圣贤的。”
湘如顿了一顿才通:“妹子,你很少说这种圣贤的大道理,突然对我发了这么一大篇议论,想必是有所目的,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谭意哥想了一下才道:“湘如姐,我是把你当作自己人,才劝你这句话,你们一家也许是跟皇帝太接近了,所以对皇帝渐失敬意,连在宫中的皇后娘娘在内,言谈之中,都对皇帝欠缺敬意,这实在是件危险的事。”
湘如忙道:“怎么,你听见什么了?”
谭意哥道:“没有,这种是我的一种感受,但是我想一定还有很多人有这种感受,你们一家人的气势太逼人了,那不但会招人忌,也会引起人的受感的……”
湘如道:“是的,我也有这种感觉,常劝父亲跟哥哥,要他们注意收敛一点……”
谭意哥道:“最应该注意的不是老太师跟国舅,而是皇后娘娘。”
“我大姐,她很守本份呀。”
谭意哥轻叹道:“是的,娘娘注意礼数,把后宫处理得井然有序,连太后都十分称赞,可是太后在言谈之间,无意中也流露出一点不满,那就是娘娘的礼数虽无缺,人情上却太薄了。”
湘如默然片刻,才道:“我也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大姐治理宫中太过于严峻,使得那儿全无生气……”
谭意哥顿了一顿才道:“这话我也是在私室中言之,我觉得这些问题的确结在娘娘对皇帝的敬意不足,所以你多少也受了点影响,没把皇帝当回事……”
湘如默然。谭意哥道:“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优点,若是详细地推究一下,皇帝可能都具备了,由此证明他在为人君的这一方面,确有其可敬之处。”
湘如诚挚地道:“是……是的,仔细地推究一下,我这位姐夫还真是有着这些优点,为他人所不及,也真的达到了接近圣贤的境界呢,我居然没有发现……”
谭意哥又道:“这番话我希望你能说给娘娘听,让她在心里对皇帝萌生敬意,否则很难有所改变的。”
张玉朗道:“意娘,你才入宫一天,居然观察到这么多,真是不容易,你从那儿看出来的?”
谭意哥道:“只是娘娘跟我私下闲聊了几句,说皇帝并不能算是个明君,有很多地方还要她的辅助……”
湘如道:“那是因为我们的关系不同,她才在你面前偶而说几句心里话,对别人是不会的。”
谭意哥道:“我晓得,正因为这是她心里的话,我才觉得严重,正因为她在心里就瞧不起皇帝,才会有那番话,虽然目前皇帝对她敬爱有加,但无可讳言,那敬爱中有一半是敬畏的成分……”
湘如点点头,表示同意,谭意哥道:“令丈夫爱你、敬你是做妻子成功了,但若使丈夫怕你,就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她郑重地又道:“在平常人家,这样的夫妇也绝非佳耦,而如若在帝王公侯之家,就更为影响深远了。”
她没有说出是什么影响,可是湘如与张玉朗都倏然而惊,他们都明白这影响是如何的严重。
那不但关系到刘家的权势、盛衰,也可能牵连到生死,甚至于连张玉朗都难免会受到波及。
湘如考虑了半天,才诚恳地道:“谢谢你,妹子,若不是你指出了这种危机。我们都蒙在鼓里呢。”
她叹了一口气道:“我以前总是担心外面的人与事会影响到宫里,连大姐也是这样以为,还经常叫我们大家注意,现在听你这一说,才知道问题出在她自己……”
谭意哥道:“这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未必就正确。”
湘如道:“不会错,以前我们是想不到,你一说,我立刻就有相同的感觉。可见这是错不了的,而目前这话也只有我跟大姐去说,明天我也进宫丢。”
谭意哥望着她隆起的肚子道:“你……行吗?”
湘如道:“行!明天才是个最好的机会,因为我可以假着赴会唱吟的理由入宫,比较不受注意,也可以放心地私下倾谈一下,若是在平时,进得宫里,到处都要去转一下,弄得人人都在注意着,反倒没有私谈的机会了,我说的这番话,绝不能入第三者之耳,要想把那些贴身的宫娥太监们撇开,还真不容易呢。”
张玉朗道:“湘如,我是担心你的身子能动吗?”
“能!好在我有半付銮驾,可以坐轿子进宫,不必走多少路。更因为大肚子,可以躲个懒,不必去逐一拜候了,这正是个机会!”
湘如很坚持,而且事情也很重要,谭意哥与张玉朗也不便去劝阻她。
谭意哥道:“那你早点安歇罢,明天一早入宫,要起个大早呢。”
第二天,真正起得早的人是张玉朗,因为他还要随班到朝,先觐见皇帝,商讨一下诸般事宜。
朝廷里面,居然如临大敌般的充满了一片紧张气氛,那是由皇帝造成的。因为皇帝昨天回到后官时,太后皇后以及淑贵妃都独独推举谭意哥,许为天下第一才女,不仅才思敏捷,而且见解透辟,所作的诗句,音字铿锵,掷地金声。
太后说好,皇帝只是笑笑,因为太后只要是看见了长得好一点的女孩子,都是好的。
淑贵人也说好,皇帝不免动心,却还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淑贵妃才调平平,诗句不佳,倒是她为人落寞寡交,不轻易跟人交往,也不轻易说人好,谭意哥能够博得她的倾心,足证此姝别有过人之处。
谭意哥为淑贵人改的诗稿,皇后索去看了,皇帝对淑贵妃一再的鼓吹下,也动了好奇心,就带了淑贵人,一脚来到皇后处。
今夜轮宿不在东宫,所以皇后没有准备皇帝来,却正在为皇帝准备的小书房内看诗稿。
她是个很懂得诗情画意中求乐趣的人,焚上一炉香,倚几秉烛,一个小号火炉上烹着茶,一名谙琴的宫女在远远的静室中抚琴。
皇后自己穿了件宽大的衣服,散了头发泄着鞋子捧诗卷,津津有味地品赏着。
皇帝是静悄悄地过来的,还对那些侍立的宫女们摇手示意,吩咐她们不必惊扰,至于值奉的太监们,则都站在外面,根本不让近前的。
在月窗内遥望过去,皇后那一派逍遥自在,怡然自得的样子实在令人羡慕,皇帝轻声笑道:“淑华,你看看,这才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淑贵妃在平时是不表示意见的,但今夜经过谭意哥的开导后,性情柔顺多了,居然应声道:“是的,皇后是个有福气的人,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所以她懂得如何去安排闲中的生活,可不像我这种俗人。”
淑贵人对皇后一向是很尊敬,但从没像今天这样谦虚过,皇帝忍不住看了她一下道:”这是怎么了,宫里自从谭意哥来过一下,似乎人人都变了似的。”
等他们走近了小书房,皇后才惊觉,忙站了起来,有点惶然地道:“妾身不知道万岁爷今贸然前来,而近侍也没有先行通知,以致衣着不整,万乞陛下不见罪。”
她只说不见罪而没说恕罪,因为她是皇后,每一句话都恰如其分,皇帝可不管这套,笑着道:“是朕叫他们别声张的,御妻不必客气,咱们夫妇之间,要哪些虚套干什么,朕是来看看谭意哥为淑华改的诗稿的。”
皇后笑道:“妾身也正在看着,此女实在是个奇才,改得好极了,经她易一两字,顿如昼龙点睛……”
皇帝笑道:“御妻也别客气了,淑华的诗可够不上那个龙字,谭意哥若能改得好,该叫做点石成铁。”
皇后笑了一笑,却忙又看看淑贵妃。显然她心里很同意皇帝用的这句比喻,却又怕奚落了淑妃,那知淑妃竟是笑吟吟的,毫无愠意。这下子连皇后也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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