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意哥道:“贵人,听说是临时才拈题拈韵的,预先作好了有用吗?”
淑贵妃笑道:“有用的,只要多准备几首,以及把一些佳句预先构思好,总能想法子用上去的,我再宣布一个大秘密,往年我们年年夺标。”
“……有一个最大的因素,就是我们先有了准备,那些题目固然是临时出的,却有个范围,总离不开花去,但是韵签却是我这儿制出去的,我能叫那几个韵在预定的题目中出现。“
连太后也都感到奇怪了,忙问道:“还有这些花样,你倒是说说看。”
淑贵妃笑道:“其实这是皇上教我的,他要我在写签条时,在预定的几个韵中,用另外的墨汁书写。”
“另外的墨汁是什么?”
淑贵妃笑道:“另外的墨汁就是通常所用的墨,倒是其他的那些条签是用云南的贡墨所书,这种贡墨中内含铁粉,写在纸上,不畏水浸火炙,原是用于书写重要的军机文书的,却没想到还有另一个用途,就是遇见磁铁,会黏附分离,我用来盛放签题的盒子,底部托了一块磁铁以为稳定重心,谁也没想到它能把那些含有铁粉的签纸也给吸住了。”
太后听得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难怪我们每次抓阄,皇帝总是抓到最好的,我还以为他真是九龙天子,有诸神护佑呢?”
淑贵妃笑道:“藏边蒙巴夷族,时常为了酋长继位的事起争执,闹到要我天朝来排解,因为他们的习俗都是在老王弥留才指定新酋的,而老酋经常来不及指定人选就驾崩了,如果只有一个儿子,事情也简单,如果有两个以上,问题就来了,皇上想了个办法,把所有够资格继统的人,名字都写在纸上,放在盒子里,祭告神明后,再当众抽出一人。”
太后道:“就用这个办法,拈出一个内定的人。”
淑贵妃道:“如若酋位传在一个好勇逞斗的家伙手中,势将不安份,而犯我边境,这是权宜之计。”
太后道:“那为什么不乾脆指定他们的继统人选呢?”
淑贵妃道:“如经本朝指定,恐怕那些桀傲的人不服气,失意之下,滋生祸乱,如此托之神意,那些人就心悦诚服了。”
太后摇头道:“我想觉得这么做,有欠公平,而且心机太深,似非上国之道。”
淑贵妃不敢作声了,还是谭意哥道:“老菩萨,意见以为谋国之道,倒是不怕用些手段,只要不失天心,仍是上国天邦之仁,就拿这抽签定储的事来说,不能完全靠着运气的,如果不加控制,抽到一个好战肆杀的部酋,连年兵灾,不知要死多少人呢?现在只要稍微动点心思,却能保百年平安,这又何损于上国之尊严。”
太后这才连连点头,道:“说得好,意宝宝,你这一说,我才完全明白了,你们大家是否也明白了?”
玉桩凑趣地道:“可不是,本来我们觉得那些安邦定国的大道理,一定是十分深奥,难以令人明白的,所以男人家才不许我们闻及国政,刚才听谭姑娘一说,可就完全明白了。”
太后叹道:“光有好的道理,不能解说明白,还是没有用的,正如刚才咱们说的那件事,要是不经谭姑娘说明,大家都以为不好,甚至还极力去反对,可见光是明理,还不算好学问,一定要能够使人也明白道理,这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可惜了你这孩子,生为女儿家,若是个男孩子,怕不是庙堂将相之材。”
叹息着又说了阵闲话,淑贵妃忙着人整理了一下卧榻,让太后去休息了,然后才约了谭意哥到了她自己的书房里,拿出她的诗稿来,请谭意哥改正。
谭意哥先前还谦辞着不敢,在她一再的固请下,才翻开看了一下,觉得这位淑贵人的内涵实在不如她的外表那么灵秀,难怪湘如论宫中诗才,没有特别提起她。但是谭意哥却看出了她的一点长处,那就是她极为用功,为了一个字,她会推敲良久,换了又改,改了又换,只是才气不足,却使换了多次,仍然不见佳而已。
谭意哥好在跟陆象翁共同切磋过一阵子,对于诗的评述与看法已深入个中三昧,那可是几十年经验累积,自非宫中一般人所能企及的。
因此她一面把诗中的缺点提出来,一面加以夸奖,一而加以润饰,万至于还能把她涂抹掉的那些不妥的字句,都能循着痕迹摸索出来。
这一来使得淑贵妃大为佩服,高兴万分,连声地感谢,语出内心地道:“意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你实比娘娘跟湘如她们高明,她们虽然也能改我的诗,改完后,自然比我原来的好,但是绝对没有你这样妥切,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语毕又深深地一叹道:“我真羡慕湘如,可以整天有你作伴,要是你能留在宫里多好。“
谭意哥笑笑,淑贵妃忽又道:“其实你就留这儿一段日子也没关系,太后那么喜欢你,回头我跟太后说去。”
谭意哥道:“不必了,我一定要回去的。”
“为什么呢,难道宫里不好?”
谭意哥道:“也不是说宫里不好,但我不是宫里的人,就没有理由留在这儿。”
淑贵妃道:“我叫太后出头留你,看你还走得了吗?”
谭意苦笑笑道:“淑贵人,我们交浅而言深,恕我不客气地说一句话,宫里的人都把权势看得太重了,以为有了这两个字就无所不能了,我尊敬太后,只不过因为她确实是个明理慈祥的老人家,我既不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也不求她什么,因此,我就不必太委屈自己。“
淑贵妃从没听人这样当面斥责过,这一次,她居然受了,而且是十分倾心地受了下来,她握着谭意哥的手道:“意哥,听了你的话,我真惭愧极了,也羡慕你极了,当年,我要是有你这份勇气就好了。”
“勇气!淑贵人,莫非你进京时并不情愿?”
淑贵人低下了头,压低了声音道:“是的,这话我只告诉给你一个人听,你也千万别说出去。我从小就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大我两岁,我们一直情投意合,两家的上人,也都有意思联姻,就是没有举行文定的仪式。那是我父亲的意思,说定了亲,反倒拘于形式,不便来往了,可是等到我十六岁那年,恰好是圣上选后,京师十六岁以上的未婚女儿,都要入京听选……”
“贵人就是这么被选上了?”
淑贵人点点头道:“是的,也不知是什么孽缘,那次入京听选的女孩于有十几个,个个都比我漂亮,一共才册选三个人,一位皇后,两位贵妃。偏偏就把我给选中了,我回家之后,听到了消息,差一点就想自杀。”
谭意哥道:“那个时候自杀也太迟了,根本在一开始就不该入京听选的。”
“这可由不得我,京中四品以上的大臣家中,那一家有及龄未嫁的女儿,虽是由自己选册进览,其实早有人调查清楚了,故意隐而不报,有欺君之罪的。”
谭意哥道:“那就该在听见消息,初露风声时,立刻嫁娶,宫中要册选京女,消息传出,民间有女而不愿入宫的,抢在期前嫁人的事,也多得很。”
淑贵人低头道:“是的,京中有些人家也是如此的,那一年遣嫁的特别多,可是官位较高的都不敢如此,被皇帝知道了,到底不太好,而且这是选后,与民间徵选宫女不同,有些人家还多方运动,想叫女儿入选的。初选时是由京中的画师前来图容,他们就重贿诱画得美丽一点。”
谭意哥一笑道:“那时贵人倒是该贿赂画工,昼得丑一点。”
淑贵人一叹道:“其实真要想办法,就是被选中了,也还可以改悔的,只不过我父亲没有那个魄力,我又在他们的力恳要求之下,没有勇气反抗而已,就这样把自己的终身拖了进来。”
谭意哥也不知如何去安慰她才好,因为这种事实在是很难置喙的,淑贵人一叹道:“问题还不全在我父亲身上,我那位表哥那年也刚点的翰林,他是二甲第六名进士,前程似锦,怕受了耽误,这也是一层原故……”
谭意哥忽然道:“贵人,你自己呢?”
淑贵人一怔,道:“我,那时只存了侥幸之心,而且我知道同时受册的女儿家中,貌美多才的很多,我绝无选中的可能。”
谭意哥道:“这就是了,这种事不能有侥幸之心的,据我所知,在画册初选后,临到入宫前,还有一次复选。由宫中派出老太监来,到每一家当面相看,中意的就指点一下入宫的仪节,贵人如有下情,在那个时候,只要说一声,也就作罢了。”
淑贵人低头叹道:“我知道,可是你叫我怎么说呢?”
谭意哥道:“我知道,贵人那时或无攀龙之心,却有一股不输人之气,怕在那时提出,被人视作落选而丢脸,因此没肯开口。”
淑贵人道:“是啊!这是我最难对人解释之处,我那位表哥就为此而怪我,使我欲辩无由,在我快要人宫之前,我们见了一面,他以此责问我……”
谭意哥道:“那他也太小气了,到那个时候,大家应该互相祝福,使彼此长留记忆,保留一个美丽的回忆不是好得多吗,那有心情来追悔怪责呢。何况他自己因循怯懦也有责任的,开始时他若来迎娶,不就没事了吗?”
淑贵人道:“是的,也就在那时候,我看出了他自私卑劣的一面,以前的好印象一扫而空,于是我反问他,说他只要敢娶我,我可以不顾一切,推拒宫中的册选而嫁他,因为我只是被选为嫔妃,还能够退婚的。但他却没有那个魄力跟胆子,弄得不欢而散……”
谭意哥道:“这也好,至少贵人心中没有负担了。”
淑贵人叹道:“是的!我进宫之后,倒是不再想他了,而且连他的样子都差不多忘记了,看来这份感情并不是十分深刻,所以也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只不过我的心情,却一直不开朗,落落寡欢,所以宫里的人都说我冷,就是如此形成的。”
谭意哥道:“那是贵人自苦,既然已经接受了这种命运与生活,就该打起精神来,寻求自己的快乐。”
淑贵人道:“是的,我也是这样想,可是就难以丢开,宫中的生活,不深入体验是难以意会的,那一份寂寞就能把人给困死,连找个谈谈心的人都没有。”
“宫闱虽深,但是人也不少呀。”
“唉,意哥,你不明白,宫中的人是不少,但是能够倾诉心事的,却少之又少,我对你说的这番话,若是换了个宫中的人,立刻就会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去,无风尚且三尺浪,更何况是我亲口所述呢!”
谭意哥叹道:“这倒是,湘如姊也对我说过,所以她不羡慕她的姊姊,说娘娘虽贵为一国之后,却未必有她生活得逍遥自在。”
淑贵人道:“皇后娘娘的生活,倒是比任何一个人都快乐,那并不是她的地位尊贵,而是她的性情,似乎生来就适合这种生活。”
谭意哥道:“人没有天生就适合那一种生活的,只是有些人能以绝大智慧与毅力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使自己过得很愉快,娘娘在这一点上,就表现了她的过人之处,那是任何人所不及的。”
淑贵人默然片刻,才道:“也许你说得对,是我自己的修养太差,过了这么多年,始终还未能适应……”
谭意哥道:“淑贵人,请恕我又要交浅言深,我觉得你如此做法,都只是心里面放不开的原故,那可是很危险的事,积怨于心,有如山洪之积,日久而势壮,终至一发而不得收拾,身在曹魏而心存汉阙,在汉而言则是孤忠之臣,在曹言则何尝不是贰志之叛,你由于平日即落落寡欢。已经树敌很多了,一旦不慎泄之于口,很容易获怨于人。”
谭意哥一叹道:“贵人,我劝你一声,还是把心情放开朗些,不要自己钻牛角尖,人的苦乐完全是自己去取决的,明明是苦事,你能以享乐的心情去做它,自会乐趣横生,你看那外面……”
外面有两个小宫女在扫花径上的落叶,有气无力,显得一点劲儿都没有,淑贵人骂道:“这两个小鬼,整天只知道玩,叫她们做这点事,就无精打采了。”
谭意哥道:“这倒不能怪她们,因为她们并不懂得扫叶的情趣,视为苦事,换了你我去代她们,就会快乐得多。”
说着拉了淑贵人的手,两人出去,两个小宫女看见她们来了,立刻提起了精神,淑贵妃道:“别装了,我刚才在窗子里看你们两个,连竹帚都没沾到地,这会儿却又装个什么劲儿,拿过来!”
两个小宫女吓得不知所措,谭意哥笑道:“小妹妹,我们也想活动一下。提提精神,让我们来扫吧。”
她接过竹帚,在小径上轻盈地扫着,姿态轻盈美妙,落帚轻柔,却又很仔细,一片没落下。
淑贵人虽也跟着扫,却始终把握不住力量,不但把地下刮起了深纹,而且还有一两片从帚缝间漏出来。
谭意哥笑道:“淑贵人,这竹帚的运用也有讲究的,用力大了,不一定就能扫得乾净,你淑贵人很痛苦地道:“是的!意哥,我知道,这件事憋在我心里,实在很难过,所以我很想找个人吐一吐,以前我只对湘如一个人吐露过。”
谭意哥点头道:“你算是找对人了,她跟我这么亲近,可是在入宫之前,她连你这个人都没提起过。”
淑贵人道:“这就太不该了,纵然不谈我的事,至少也该告诉一下我这个人呀。”
谭意哥道:“不,这正是她的稳重处,她不知道你我是否相处得来,就不必先在我心里造成一个印象,以免造成彼此尬尴。”
“这怎么可能呢?我还会生她的气吗?”
谭意哥道:“淑贵人,讲句不怕你生气话,她倒不是怕你生气而是怕我生气,因为她并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结交我。如果先告诉我,她跟你如何如何,而我却在你这儿受到冷落的话,很可能会把气出在她身上,出宫后来个不辞而别。”
淑贵人道:“有这么严重吗?”
谭意哥笑道:“会的,老实说我这次晋京,完全是受了她盛情之感,因为我这个人脾气很倔,受不得拘束,与富贵无缘,现在的日子我过得并不自在,若有个藉口给我,我会立刻跑了。”
淑贵人不胜羡慕地道:“你真舒服,能够自由自在的,我也厌透了这个牢笼,却无法越雷池一步。”
必须以诗的心情去对待它。“淑贵人道:“我这人太俗,怎么样才有诗心呢?”
谭意哥道:“这个嘛,完全要靠想像了,比如说:你可以假想自己是九天仙女,此刻正是在--闲踏天门扫落花。不就是飘逸若仙了吗?再以这扫叶时着力来说,你手中运帚时,心中不妨想起--沾花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就如同幼时慈母在一边轻歌催眠,用手轻抚脸颊的情景,你就能把力量用得恰到好处了。”
却见淑贵人两眼红红的,泫然欲泣,忍不住奇怪地道:“淑贵人,你是怎么了?”
淑贵人唏嘘地道:“我听了你所说儿时在母亲怀中催眠的情景,就忍不住想哭了。”
谭意哥叹了一口气道:“那就没办法,因为你专爱我自己的麻烦一定要钻牛角尖,谁也无法帮助你了,你也别老想什么诗句了,就把自己当个守财奴了,把这满地落叶都当成天上飘下的元宝,若不赶快扫成一堆,就会被人抢走了,这样子你就有兴趣了吧。”
淑贵人被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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