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谭意哥也没话说了,只笑了一笑道:“别看他身上穿得寒酸,手头可散漫呢,成千上万的银子,大把抓来,随意送人。”
亚芹又哦了一声,谭意哥道:“总之,我今天要请的客人,都是很了不起的人,他们不喜欢跟外人接近,你把宴席开在后面的花楼中,然后就到前面守着,今夜我不见任何客人,不管是谁都给我回了。”
亚芹道:“是,婢子知道了,其实婢子已经回了两处的堂差了,早知道小姐今天不会应酬了。”
谭意哥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打发亚芹走了。
近黄昏的时候,丁婉卿带着客人回来了,看她满脸的喜气以及她对穷九先生不避形迹的亲热,就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进展得很快。
穷九先生对她尤其体贴,连跨过门槛,都要伸手扶她一把,像怕她摔着似的。
这使谭意哥瞧着了很高兴,也很安慰,丁婉卿毕竟找到了一个爱护她、怜惜她的人。
而更使谭意哥感动的是周三两口子,老夫妇斗气分手了二十多年,昨夜才言归于好,欢聚重逢竟比少年新婚夫妇还要亲蜜,一直手挽着手,连坐下来时,两个人都挤在一起,舍不得分开。
周大婶还有点不好意思地推开周三道:“老鬼,你少肉麻好不好,也不怕人笑话!”
“谁会笑话,穷鬼跟丁大妹子这会儿自己也热络着呢,那有精神来笑我们!”
“不算他们,还有谭姑娘在呢。”
“谭姑娘,她跟玉朗那小子还不是跟蜜里调油一样,老伴,我们已经白白地放过了二十多年,该好好地亲热一下,才能补回来,谭姑娘,你不会笑话吧!”
谭意哥感动得两眼盈泪,忙笑着道:“怎么会呢,晚辈对你二位这样至情流露,只有羡慕。”
周二大笑道:“也别羡慕,你跟玉朗也不是一样的吗?咦,玉朗呢,那小子躲着还不出来!”
“他走了。”
“走了?上那儿去了?”
“上京师去了,要把今年的官茶送上京去。”
“那也不必这么急呀,晚个三五天动身也来得及,又没人指定他限期。再说这笔生意已经承接了多少年了,也不怕破人抢走,干嘛要这样子赶法呢,大夥儿说好了今天再聚的。”
谭意哥道:“他是急着要走的,正因为要走,才找到了三位,把他未竟之事相托。”
周三道:“这我知道,可是也不用这么急呀,我们还说是借今天这顿酒替他饯行呢,想不到他倒溜了。谭姑娘,则是你们俩闹了什么扭了。”
谭意哥摇摇头道:“没有,我们好好的。”
周大婶道:“我想也不会,前天他跟我们谈起你,把你捧成个天仙似的,只恨不得扶个神龛把你供起来,他也不敢得罪你的。不过这小子走得叫人起疑,平时他是最爱热闹的,只要有热闹可赶,他可以把身上的正事都放下来。”
谭意哥只得解释道:“他这次上京,不仅是送官茶,而且还要应试,秋比之期已近,他虽是现成的身份,还得去登记报名办手续,同时还要把试业略温一下,因为他已经放下很久了。”
“我说呢,这就难怪了,要是去应试,这会儿赶去,也嫌太迟了,人家为了求得一榜及第,三更灯火五更鸡,手不释卷,十载寒窗苦读,才博得那点荣誉,他却从来也不摸书本。”
谭意哥道:“这个在乎各人的天份与领悟,死读书是没用的,而且还有点运气,现在取士以经义策论为主,而且往往是从冷僻的地方,挖出一章一句来作题,有人把书都翻烂,偏就漏了那一章,也有人偶而一翻,偏偏就翻到了那一处。玉朗的底子很够,记性也好,略略读一下就行了。”
周大婶笑道:“宝宝,你跟我们谈八股文章,可说是对牛弹琴了,我们是一窍不通。”
谭意哥道:“晚辈也不懂,只是听人说过如此而已!”
周大婶道:“玉朗博个正途出身,我们很赞成,他那一身聪明在江湖上混实在是可惜了,不过你也别期望太切,考场上,一半要靠命,有人满腹才华而潦倒终身的多得很。”
谭意哥道:“是的,我并不指望他这一第就能中,他虽然聪明是有的,但是没下周苦功,努力不够,以前中秀才举人,都只能说是运气,进士就没有这么轻巧了,我倒是希望这一第不中,杀杀他的骄气,下苦功读它个三年,三年之后,再去应试。”
周大婶道:“三年后他就一定能中进士吗?”
谭意哥想了一下道:“三年后如若能然不第,最多还可以等三年,如果三试不第,就老老实实地开他的茶行吧。人过了三十岁仍与富贵无缘,那是命中注定了。”
穷九先生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白首穷经也很多,有人五六十岁还在赶考,而且你到京师去看看赴考的举子虽有不少年轻人,但中年人也占了一半,大相国寺跟报恩寺的客房,几乎全住的是外地的举子,一第未取,也不再回去,就住了下来,等候下一第,有人住了十几二十年了……”
谭意哥道:“玉朗却不是那样性情的人,他如若一连两比都没中,就会把意气磨尽,恐怕连参加第三次的兴趣都没有了,所以我想,这一第如不中,我还会鼓励他一下,好好用功,三年后如若再不第,我就看他自己了,他有意思,不妨再试一次,没意思也由他。”
周大婶接道:“这么一说,如若今岁不中,你至少要等他个三年,读书跟练武一样,是分不得心的。”
谭意哥道:“是的,他今年带个帐房去,准备接下他家的官茶生意,他自己则下帷苦读去,若是今年不中,他就留在京师,找个清静的所在,用它个三年苦功。”
周大婶怀有深意地道:“谭姑娘,那么你呢?”
谭意哥道:“我想尽快地脱籍,然后静居等他。”
周大婶道:“脱籍是对的,我跟丁大妹子谈过,她要是嫁了穷酸,就无法再照顾你了,你一个人支撑着门户怕应付不过来,何况又不少钱用,何必还在这儿混呢,我们都同意你就跟了玉朗,就算他在京里念书吧,也要人照料起居的,而且那小子我们最清楚,从小就是独养儿子,总不免骄宠了一点,要有个人在身边督促他,他才肯上进的。”
谭意哥道:“我要等他来迎娶。”
几个人都微微一怔,谭意哥庄容道:“我虽然身在风尘。但是一向洁身自爱,而且娘也爱护我,没有把我像一般倡家的女儿那样,当作棵摇钱树,所以我要求的是一个正经的归宿。”
周大婶道:“玉朗跟我们很接近,他的师兄胡天广虽是四君子之一,倒是很少跟我们在一起,可是四君子始终没要他补上这个缺,就是我们了解他的家里,有些事他自己作不了主。”
谭意哥道:“我知道,玉朗跟我说过。”
周三道:“那就好,谭姑娘,张小子的为人我们可以保证,不是个没良心的人,他要敢欺负你,我们几个老东西拼了命也能摘了他的脑袋,可是他上有老母,就不是我们能为力了。”
谭意哥一笑道:“多谢各位老人家关心,你们可是担心他的母亲不同意?”
穷九先生叹了口气道:“那位老太太我见过,人倒是挺和气慈祥,只是有点固执。”
谭意哥笑着道:“这些玉朗都说过了,他也表示过,他母亲那一关上可能有问题,不过他将尽最大的努力去求得堂上的同意。”
周大婶道:“万一说不通呢?”
谭意哥道:“那就等着,等到她老人家回心转意。”
周大婶:“可是玉朗是独子,要承祧香烟,不可能容许他拖下去的,如果老太太硬要作主替他定亲呢?”
谭意哥居然很平静地道:“我想到有这可能的,真到那时候,我就终身不嫁。”
“宝宝,你这是何苦呢,只要你不争名份。”
谭意哥道:“不!一定要争,当初我就要求娘,说我要嫁人,绝不为侧室,娘满口答应了,绝不勉强我,我自己又怎能自毁诺言,自甘下流呢。”
周大婶道:“那你就别死心守定他,如果玉朗那边不成,他另娶了,你也可以另嫁。”
谭意哥笑笑摇头道:“不,虽然倡家女子不受人重视,我要自己看得起我自己,二三其德,那算什么?”
大家都愕住了,三个人都看着丁婉卿,谭意哥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笑笑道:“娘,是你要他们来劝我的,难道你还不知道女儿是怎么一个人?”
丁婉卿的眼角有点润湿道:“意哥,娘一直把你当作像亲生女儿一样,怎么能不关心呢?”
谭意哥一笑,道:“你关心的只是女儿的终身,玉朗不是个很好的对象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丁婉卿道:“对玉朗,娘是十二万分满意,只是怕事情不能尽如人意。”
谭意哥笑道:“事情没到那个田地,现在急什么呢?再说果真到了那个光景,女儿也打算好了,最多这辈子不嫁人罢了,反正有你跟几位老人家在,总不愁会冻着我,饿着我,我们别为这个事儿烦心,还是谈谈目前的事儿吧。”
周三叹了口气道:“不谈也好,吉人天相,老头子不信什么红颜薄命的话,像谭姑娘这么好的女孩子上天也不会太亏负它的,咱们还是谈妙贞观的事吧。”
周大婶道:“那还有什么好谈的,那是一批黄巾余孽妖人在幕后作怪撑腰。纠合几个侠义道上的朋友,给他们来个扫穴犁庭,最干脆的了。”
谭意哥道:“大婶,这可使不得,观里的女道士有的并不知情,有的是受了胁迫。”
周大婶道:“她们怎会不知情,在出家人清静之地,奸淫谋财害命,这些事她们都知道不是好事吧!”
谭意哥道:“她们虽然知道不是好事,可是在淫威之下,不敢反抗,这也难怪。我想首恶固然不可饶恕,但是一些从犯,却应该予以自新之途。”
周大婶道:“这就麻烦了,如若出其不意,我们只要掩杀进去,见一个砍一个,最后再来上一把火,烧了那个地方,既干净又省事,照你说的。就得先弄明了那个是主脑,那些又是从犯,就不免要拖延时间,打草惊蛇,很可能会了风声,逃脱了主犯。”
穷九先生道:“大嫂,谭姑娘的话有道理,我们不能滥杀无辜,更不能因为怕费事就乱杀一通,吾辈行侠除害,虽不为名,但也不能落人言诠,留下个口实来给人非议,虽不为王法所拘,但杀人也要杀得合情合理。”
周大婶一笑道:“穷酸,以前你做事是最鲁莽,最图省事的,现在居然也讲合理了。”
穷九先生笑道:“这都是婉卿化育之功,昨夜我们借了你们的宝舟在湖上漫游了一夜,也谈了一夜,说起我们的种种,她并不反对我们今后行侠。但是力主慎重杀人,替天行道,因无不可,但是我们要杀死一个人时,一定要弄清楚,这个人是不是万恶不赦,是不是除了我们之外,别人无法除得了他。”
周三道:“这话我赞成,我一直觉得我们过去杀孽太重,虽然杀的都是坏人,但究竟有为恶轻重之分,不见得每个人都是该死的,只不过你最后那句话我不懂,怎么说是除了我们之外,别人无法除得了的人才该杀。江湖上行侠的同道,又不止我们这几个,我们也不是天下第一的无敌高才,非要别人除不了的恶人,才能轮到我们。”
丁婉卿笑道:“周三哥,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举凡能把罪状揭发出来,而由王法会处置的恶徒,还是由王法去处置的好,那样对警惕人心,效果还大一点,锄奸惩恶只是消极的作用,最主要的还是让别人看了,心生畏惧,不敢作奸犯科,那才是大功德。”
周大婶道:“大妹子,这话说得好极了,只是我还不明白,像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是王法所不能及,而要我们出手的,什么样的事,我们只要揭发的。”
丁婉卿道:“这个要看情形了,比如说有个江洋大盗,在别处杀人越货,却在家乡假冒伪善,那只要把他作恶的证据,提交官府,官府仍会去惩处他的。至于有些恶霸豪门,财大势雄,跟官府中也有勾结,鱼肉百姓,作恶多端,告到官府里也奈何不了他的。”
谭意哥道:“真有那种人,就一层层地告上去,总有扳倒他的一天的。”
丁婉卿道:“你到底年轻气盛,还不明白世情的险恶,一个巨奸大恶之辈的形成,也不是一天的气候,你如果一处告不倒他。恐怕已经没有第二次告他的机会,先将蒙受其害了,即使能躲得过,一个平民要想告倒一家豪门,谈何容易?我自己就是个例子,我的父亲贪了污是不错,但他只是个小县令,而且是受了一家豪门的请托枉法恂情,在一件官司上偏袒了那家豪门,委屈了一个读书人。”
穷九先生忙问道:“怎么样呢?”
丁婉卿道:“那个读书人不服气,一路告上去,结果案子遮不住了,却推到我父亲的头上,由我父亲顶了罪,把那豪门出脱了。他们上面有人,我父亲竟成了代罪的羔羊,活活的坑在里面。”
穷九先生道:“那个原告读书人该是知道的。”
丁婉卿道:“那个读书人的妻子颇具姿色,一天去烧香被那家豪门的儿子看中了,派人抢回家去留了五天才放了去,那个谭书人不甘受辱,就告县里告了一状,我父亲因为受了豪门的恳托,收了他二百两银子,结果把身家性命都赔上,还连累了儿女遭殃……”
谭意哥道:“他们又是怎么和解的呢?”
丁婉卿道:“那个读书人因为妻子不贞,休了回家,那家豪门则又将幼女下嫁,两家反而结成了亲戚……”
谭意哥道:“这男人也太混帐了,居然肯接受那头婚姻,而且还好意思休妻……”
丁婉卿苦笑道:“那家豪门曾经做过兵部侍郎。在朝中戚友很多,那个读书人虽然中了举。两试进士都名落孙山,富贵之心极重,能够攀上那门亲,自然对他的前程大有好处,可是本身已经娶妻,人家的千金小姐总不能置于侧室,自然只有休妻以便再娶……”
谭意哥接道:“他以不贞之名休妻就是不通,她的妻子是在强迫之下失身的,又不是自己素行不端。”
丁婉卿道:“他的休书上说得好,虽然无力抵抗强力,但尚可一死以全贞,她的妻子不死就是不贞。”
谭意哥道:“混帐,他以为求死是那么容易的事,千古艰难唯一死,一个人要舍弃自己的生命,须要下多大的勇气。”
丁婉卿苦笑一声才道:“我先时并没有认为这休书上的理由不合理,直到后来,我受尽凌辱,发配入官后,几度想一死以求解脱,却仍然鼓不起勇气时,我才知道那个做妻子的多委屈,更从我父亲的事件上,我也才知道有些事是无法求到公平的,王法有时是有难以伸张的时候,所以我不反对侠士仗义,否则那种人若是任其逍遥,岂非全无天理了!幸好上天长了眼睛,听说那家豪门在陪他新女婿上京去活动时,父子翁婿四人都被人杀死了,沉江中……”
周三问道:“那家子叫什么名字?”
丁婉卿道:“姓任,叫任显道……周三哥,莫非是你下的手?”
周三哈哈大笑道:“倒不是我,是几个水上的毛贼,因为他们带的银子太多了,惹人起眼,不过我恰好在当时撞上了,因为他们已经把人杀了,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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