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朗叹了一口气道:“我要说的自然不止是这些,但这是最重要的,一定要让你明白了,才可以说下去。”
谭意哥道:“这没有什么难以明白的。”张玉朗摇摇头道:“不!你不懂,我到京师,往返不过一个月,到了京中,解交茶货都有人专司其职,那用不着我,我的工作是在应酬那些有关的人。”“我明白!这本来就是正经的事。”张玉朗苦笑道:“并不正经,因为我应酬的对象很多,兴趣各异,但大多数有个共同的兴趣,无非是酒色二字,所以我在京师的日子,生活会很放纵。”谭意哥明白了道:“你是怕我听见你的什么闲言闲语,对你不谅解?”张玉朗道:“是的,我的确怕这个。”谭意哥笑了起来道:“你未免多虑了,就是这几天,在我面前说你闲话的人也不少,我并没有怎么样呀。”张玉朗道:“那不一样,现在他们怎么说,我每天都规规矩矩在你身边,那些闲话不攻自破,我若是离开了,那些话传到你耳中,就是不同滋味了。”谭意哥一笑道:“我没有这么小气。”张玉朗有点失望地道:“你难道一点都不在乎?”谭意哥道:“我应该在乎吗?”张玉朗道:“是的,除非你根本没有把我看得有多重,才能淡然处之。否则,任何一个人都不会高兴听见那种事的。”谭意哥一笑道:“那你对我太小看了,我知道你是逢场作戏,不会太放在心上的。”张玉朗沉吟良久,才嗫嚅地道:“意娘,不是逢扬作戏,在京中有个粉头,叫韩玉娘。”谭意哥居然一笑道:“我听说过这个人,色艺双绝,在京师很有名气,达官贵人,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大有人在,而且听说跟你很不错。”“你也听说了?”“我不是说过吗,这几天有关你的事情我听说了不少,人家说每年你一到京师,她就为你闭门杜客。”张玉朗道:“这是实情,蒙她青眼独加,特别看得起我,所以我到了京师,都是住在她那儿。”谭意哥道:“那没有什么不对的呀,这个韩玉娘是个可人,听说很活跃,对你的事业很有帮助吧?”张玉朗道:“是的,跟我有关系的那些人,多半是她的相识旧交,我得她的帮助很多。”谭意哥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你究竟要说些什么?”张玉朗想了半天才道:“今年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到京师去。”谭意哥道:“为什么,韩玉娘不是很好吗?”张玉朗道:“她能做的,我相信你都能做得到,今年我不想再借重她了,所以,我要求你你一起去。”谭意哥脸色沉下来道:“去替你应酬那些客人?”张玉朗道:“不是客人,是影响到我生意的有关人士,你也不是去应酬他们,是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待他们一下。”谭意哥道:“为什么你要我去做这份工作呢?”张玉朗道:“因为韩玉娘去岁就跟我提出条件,今年前去,除非把她接回家去,否则她就不肯再帮我的忙了,她在风尘中混了多年了,想要找个归宿。”谭意哥道:“这是很正常的要求,风尘中的女人老得很快,不趁在风头上找个归宿,等到年老色衰时,再去择人而事,就没什么机会了。”张玉朗道:“是的,你去年也是这么说的,要我作个决定,要就是把她接到家里去,要就是让她另择所事,她不能一直等我下去。”谭意哥笑笑道:“很对,难道你不想接她回去。”张玉朗苦笑道:“意娘,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如果那样做了,置你于何地?”谭意哥道:“玉朗!你是打算把我接回家去!”张玉朗道:“当然了,难道你不打算终身跟我在一起?”谭意哥道:“玉朗,我们之间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讲通,不错,我是对你十分中意,你是我一生中最接近的男人,也是最后一个了,此身靡他,非君莫属,不过,我要求的不仅是跟你在一起。”张玉朗道:“你还要什么?”谭意哥道:“我也没有什么奢求,只要求一个规规矩矩的名分,我要的是嫁人,不是从良。”张玉朗道:“没问题,我带你回家去,我母亲一定会承认你这个媳妇的。”谭意哥道:“你错了,我并不打算那样子到你家去。”张玉朗一怔道:“意娘,你……”谭意哥道:“我知道我的职业为人所不齿!但是我自己问已无愧,因为我不是自甘下贱,是环境所逼而致。所以我虽然沦落风尘,却一直守身如玉,未尝轻易许人,我自觉并不逊于一般高贵的女儿家。”张玉朗默然片刻才起身一揖道:“是的,意娘,我为先前的要求而抱歉,是我不对。”谭意哥道:“玉朗,我也很抱歉!使你为难。”张玉朗忙道:“是我不对,我根本就不该向你提出这个请求的,这次我回家之后,禀明母谭意哥摇摇头道:“那倒不急,我也了解到你家里的状况,你们是书香世家门弟,而且你是举人的身分,恐伯很难允许娶我这样一个女子进门的。”张玉朗道:“不会的,我母亲是个很开通的人。”谭意哥笑道:“这不是开通不开通的问题,而是一般世俗的观念,老夫人如果未能免俗,我绝不见怪。”张玉朗道:“那我们两人岂不是不能在一起了?”谭意哥道:“也不是,我既然此身许君,断然不作他念,现在还是身在籍中,我不能禁止别的客人上门,因此我也不能对你特别,目前,我们的关系仅止于此,我把你当个客人,比较亲密的客人,仅此而已。”张玉朗了气道:“仅仅是一个客人?”谭意哥道:“也许在形迹上,我会对你较为亲蜜,但是绝不会更进一步了,你要我的身子,却必须要等我脱籍之后。”张玉朗默默无语,他看了谭意哥那一脸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满腔的热情与绮念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恭敬地道:“意娘,我对你这种心思,只有尊敬,我也绝对会尊重,这次我到京里,我把韩玉娘接回家去,叫她侍候我母亲,因为她老人家年纪大了,的确应该有个人在跟前侍奉她,我既不能长时间在膝下尽孝道,就须要为她老人家找个人。”谭意哥道:“可以,不过以后呢?”张玉朗道:“韩玉娘只望能有个归宿,倒不争什么名份,她只要跟着我,并不要我娶她,所以这绝不会影响到你的地位,我也希望你能快点脱籍。”谭意哥道:“我早已有这个念头了,前几天也跟娘说过了,她也同意了,只是官方恐怕一时不得准,娘是官伎,我顶了她的缺,才使她能够脱身,我要脱身却没有那么轻松。”张玉朗道:“我可以为你想想办法的。”谭意哥道:“不必了,我自己想办法,找个适当的机会,同主官恳求一下,大概没问题。”张玉朗道:“意娘,那也得要快,我家里总得等你脱籍之后,才能央人来求亲,这倒不是我歧视你这份职业,而是在一般人观念中,这究竟不是成家立业的好对象,我了解你的冰清玉洁,别人可不知道。”谭意哥脸上的神色一阵激动,但她没有发作,她知道张玉朗的话没有错,的确是一般的情理。张玉朗道:“而且,你如果仅仅是择人而事,自然从那儿出去都可以,但是你如果要男方纳采而聘,鼓吹亲迎,至少不能在曲巷中吧,也不能在这个门户中,设若你没有脱籍,也是不准嫁人的。”谭意哥笑了道:“这我当然知道,我也不会做那种荒唐事,在成了人妇之后,还是抛头露面,出去应酬去。”张玉朗道:“那我就这样说定了,你尽快地脱籍抽身出来,我一回去,就跟我母亲禀明。”谭意哥道:“玉朗,假如老夫人不肯答应呢?”张玉朗道:“她老人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的,你是那么美好,又是那么的温和娴淑。”谭意哥道:“我是说她听到我的出身后,不会赞同的,你不必吞吞吐吐,我从你说话的口气以及神情中已经能瞧出来了,你不是那种能由人左右的人,除非是你绝对无法违抗的人,否则你不会有那么多的顾虑。”张玉朗叹了口气道:“是的,意娘,我的母亲是个很开通的人,但是有些地方可能执着一点,我如果把你娶回去,她绝不说一句,但是要明媒正娶,却有点困难了,因为她还希望我去做官,所以我一定要你脱籍后,才敢向她老人家去提出来。”谭意哥道:“你打算为我捏造一篇身世?”张玉朗道:“是的,等你到了我家……”谭意哥立刻摇头道:“不行,玉朗,千万不可以这样子,对堂上尊亲,绝不能作欺瞒之事,尤其是这种事,因为我过门之后,还要去侍奉她老人家的,如果骗了她,给她知道了,我们之间还能相处得好吗?既为人妇,如果不能善事翁姑,娶妇何为?我不要做这种媳妇,也不要你做这种儿子。”
张玉朗道:“那要怎么办呢?”
谭意哥:“没什么难办的,老老实实的说,求得堂上的首肯,否则你就做个孝顺的儿子。”
张玉朗变色道:“那要我放弃你了?”
谭意哥道:“一定要如此,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你放心,我这一辈子是守定你了,绝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绝不会另作他念。”
张玉朗握着她的手:“意娘,如果我们不能同在一起,我情愿终身不娶。”
谭意哥一笑道:“别说孩子话,你一脉单传,承继宗祧的重任未尽;岂可存此念,岂要成千古的罪人了。”
张玉朗急急道:“我把韩玉娘接回去,就是为了尽人子之责,母亲可以不接受你,但不能强迫我去娶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意娘,我也向你保证,此生非卿莫娶,如若负卿,当遭天诛地灭。”
谭意哥的手掩得虽快,但张玉朗的重誓已经出口,她抽回了手,幽然地一叹道:“玉朗,你这是何苦?”
张玉朗激动地道:“我是说我心里的话,如果我不能娶到你,这世上再世不会有我值得爱的女人了。”
谭意哥望着他,没有说话,却慢慢地把身躯靠近,张玉朗很自然地拥着她,两人紧靠在一起,良久无语,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依偎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谭意哥才惊觉地推开他,道:“你一宿未眠,应该去休息了!”
张玉朗道:“我不想睡,一点睡意都没有。”
谭意哥道:“但我却不得闲,今天下午我有两处局要去,都是事先定下来的。”
张玉朗道:“意娘,能不能推辞掉?”
谭意哥皱皱眉道:“推辞固无不可,但恐怕会引起人家不高兴,今天一家是孙翰林的生日,另一处则是鲁御史的粥会,这两位老太爷虽已退致在家,脾气都大得很,动不动就要骂人的张玉朗一笑道:“他们总不会来骂你吧?”
谭意哥道:“那当然不会,事实上我就是真的不去,他们也最多心里不痛快,不会骂我的,倒很可能迁怒骂别人,尤其是鲁御史,在任上十五年,一清如水,两袖清风退仕回家,还是仗着家中几亩薄田过日子,操守清廉,着实使人尊敬,所以本城的诗文中人,每有宴会,总不忘记请他去坐首席,他吃人家多了,不好意思,才举办了这个粥会回请,只叫了我一个人的局,去帮他招呼一下,所以我实在不好意思推辞,倒是孙翰林的寿辰,去不去没关系。”
张玉朗道:“鲁御史的粥会倒的确是应该去一下的,这位老先生极受人尊敬,这样吧,他家的粥会最多也只是小聚,不会拖得很久,从那儿出来,孙翰林家你就告个病,然后到城东的妙贞观去吃素斋去,那儿的女道士别具风情,有一个叫妙真的,不仅人长得好,而且还有满腹才华,谈吐不俗,你不妨去认识一下。”
谭意哥道:“那个地方我听说过,那些女冠们精擅诗词歌赋,颇具才情,只是她们不出来应酬。无由得见,你怎么会摸到那儿去的呢?”
张玉朗一笑道:“我是个花花公子,只要是玩的地方,我没有不熟的。”
谊意哥道:“那可是人家出家人修真的所在,你怎么好说个玩字呢,你也不怕罪过。”
张玉朗一笑道:“像我那样玩法,还算是恭敬的,有些人在那儿玩得更不像话呢,那儿虽然供的三清,只是做做样子,实际上不定有多荒唐呢。”
谭意哥一怔道:“有这等事,我怎么不知道。”
张玉朗道:“你怎会知道呢,你应酬的都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先生,要不就是老头子……”
谭意哥道:“我的客人中也有不少是生意人。”
张玉朗笑道:“那些生意人上你家可不是寻欢作乐的,多半是去请求婉姨帮他们出个主意,或是要求跟官府中人搭上关系的,还有一种人则是慕你的才华而来的。”
谭意哥笑道:“慕我的才华?你别说得那么好听了,有几个人大字不认识两三个,还来跟我谈诗呢,前些日子可笑话了,有个衡州来的客人,是个大丝商,到了我家,举手缠头就是五十两,手笔也够大了,他也说是慕我的才华,想要请教一番,我瞧他的样子不俗,倒是很客气地招待他。”
张玉朗道:“衡州丝商中颇有几个不俗的。”
谭意哥笑道:“你听我说嘛,我款待他坐了一回儿,他就请我弹筝,我就连弹带唱,演了一曲李白的长相思,曲罢他的毛病就来了,极力地夸说青莲居士的意境高操,声调悲壮,可惜这样的一个才人不遇。”
张玉朗道:“说得很不错呀,那儿不对呢?”
谭意哥道:“对,没什么不对,只是说到络帏秋啼金井阑那一句时,可把人笑掉了大牙,他说那妇人,拿了窗帏子到井畔去浆洗,准备收起来,看见满眼秋光,想起了良人远别,悲从中来,于是哀哭起来,这是何等哀怨动人的景象。”
张玉朗道:“这也没什么不对呀,照字面上讲是差不多这个意思。”
谭意哥忽然看看张玉朗,满脸都是怪样子。
张玉朗笑道:“若是在五年前,我来解这首诗,不会比这位仁兄解得更好了,因为我们入学也学诗,多是从绝句十律诗学起,前面的老师还讲讲,后来自己入了诗境,就不太需要讲解了,有许多的东西,就自以为是地这样错了下来,我知道你笑那位仁兄络帏一词解错了,五年前,我也不知络帏为何物,照字面看,可不是络住窗帏的带子吗。我只把这句诗,读成了妇人秋怨,在窗前整理窗帏,忽见窗外落叶入井,不禁悲伤时光之逝,良人远去,归期难卜,因而长相思,摧心肝……”
谭意哥笑道:“你倒也怪会诌的。”
张玉朗笑道:“直到五年前,我送茶到京师,也是歇在韩玉娘那儿,他养了几笼蝈蝈儿,我说太吵了,她说我太俗,说这东西还入诗呢,就举出了长相思为例,我才知道络帏敢情是一种会叫的虫,这一来可把我自己给冤苦了。”
谭意哥道:“难道你以前不知道?”
张玉朗道:“我上那儿知道去,络帏是北方人的称法,我们南方人可没有叫这个的,李白用了这么一个俗名儿,我又从那儿知道去!”
谭意哥笑道:“其实韩玉娘也错了,络帏是虫没错,可不是她养在笼子里蝈蝈直叫的叫哥哥,而是那种在秋夜草间,习习作鸣的纺织娘,样子跟蝈蝈儿倒差不多,只是头小,肚子大,鸣声不同而已。”
张玉朗一叹道:“意娘,你实在博学,我以为已经不错了,那知仍然被你挑出毛病来,那就更不能笑那位足不出湘的仁兄了,他究竟还不是那种俗不可耐的人。”
谭意哥笑道:“我也股有笑他,说由他说去,我也没有说穿他,免得他面子上下不来,但是又实在忍不住,所以在他叫我送他一张昼的时候,我就昼了一幅长相思,特别把那头秋虫昼得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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