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朗道:“这个小侄万万不敢,小侄只是申述自己的旨趣所在,却没有菲薄老伯的名山事业,不朽文章。”
陆象翁笑道:“得了,你别来灌迷汤了,你的会试落第,你老娘就该逼得你更紧才是,怎么就放过你了?”
张玉朗一笑道:“那倒没有,不过小侄略施小计,使老人家相信这是命数使然,以后就没有再逼我读书了。”
谭意哥道:“那张公子用的又是什么妙策?”
张玉朗道:“那年的考官是先父的好友,他在考后,感到十分惋惜,特别把卷子带了到我我家中,问我一篇绝佳文章,为什么只作了一半就缴卷。”
“是啊!你对此作何解释呢?”
张玉朗微笑道:“我没有怎么说,只说我作到一半时,精神忽感困顿,乍一闭眼,就看到先父来到面前,满面怒色,骂了我一句”逆畜“举起手中的板子,对我当头击下,醒后便觉文思枯竭,连原先想好的文章也都忘得精光………”
陆象翁道:“这是什么鬼话,你老娘会相信吗?”
张玉朗道:“这话谁都不会信,但是家母会相信的,因为她老人家求神拜佛的,最信求卜问卦,方士巫人之言,听了我这个话之后,她立刻就四出求卦,结果都是一样的答案,说是我家本当绝嗣,只因上苍怜我父母终生行善,才在晚年赐下一子,以续香烟,不可以妄求富贵,否则上天必将把我收回去,以惩其贪。”
诨意哥道:“真有此事吗?”
张玉朗道:“假的,我认识的朋友多,三教九流俱全,打个招呼下去,若是我家去的,都只准这样说。”
陆象翁禁不住骂道:“你这小子太不肖,对堂上老母,怎么可以说谎,做这种事。”
张玉朗道:“家母如有老伯这样开明豁达,小侄自然可以据实为告以求得谅解,可是家母只信方士之言,小侄没办法,只好出此下策了。不过小侄也没说谎,如果考上了进士,进了翰苑,家母必然更不放松我了,再逼我个两年去争大挑,小侄一定非死不可。”
陆象翁道:“胡说,那有人读书读死了的?”
张玉朗笑道:“我小时侯捉到一头狐狸,用个竹笼关在家里,三两天就它吃一只鸡,不到一个月,它就郁郁而死,我实在想不透,在我家里石屋舍可蔽风雨,有充分的食物,为什么反而养不活它呢?”
及老博士道:“这是物性使然,物各有性,这是不能勉强的,也许你认为快活的事,对它而言却是痛苦无比。”
张玉朗立刻道:“及老伯说得对极了,那头狐狸是自由自在惯了,骤入牢笼,在那里转个身都很困难,如何能习惯呢,我这人也是野惯了的,一旦把我圈了起来……”
陆象翁道:“总不成你就这样野一辈子……”
张玉朗道:“小侄虽然喜欢在外游历,却也不是无所事事,小侄家中世代供奉官茶,多少年来都是供奉的一种茶,可是小侄后来在遍游了邻近一些乡邑山城之后,发现了几种新品,较以往的贡茶品种尤佳,只是那些山民不懂采撷与焙制之法,小侄就留下教给他们,然后全数由小侄的茶庄来承购,去岁小侄以新种进贡,还受到特旨嘉勉,而且收益也较前多了两倍。”
陆象翁道:“这也算是事业?”
张玉朗道:“老伯这话小侄就不敢苟同了,百工之业,都是事业,唯有读书一事,当不得事业,因为读书为致仕之道,所以一般人都以读书为终身所职,舍读书之外,别无他务,如果每个人都往这条路钻,则田地无人耕种,布帛无人纺织,大家不饿死也冻死了。”
陆象翁不由得一叹道:“玉朗,你绝顶聪明,辩才若泻,任何事到你口中,都滔滔不绝,引经据典说出一番大道理来,可见你不是不读书,否则说不出这番道理的,只是你不肯读正经书,不肯在功名上求出身而已。”
张玉朗笑道:“老伯说的是,这是小侄天性如此。”
谭意哥笑道:“张公子的志怀高洁,奴家是十分佩服的,只是有些话奴家无法同意,张公子一再强调是天性中不喜求功名,所以不肯读书,这是违心之论。”
张玉朗诧然地道:“意娘有以教我?”
谭意哥道:“那可不敢当,奴家只是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张公子若是真的天生淡泊功利,就该到山野之地耕渔而生,远离尘世,过真正无拘无束的生活。可是你对富贵荣华,未必能全不动心,只是因为知道要求致这些东西,势非经过一番苦修勤持,而以前的日子过得太优游了,突然拘束起来,感到很不自在而已,物各有性是不错的,但是最可塑可变的就是人的性情。”
陆象翁道:“说得好,说得好!”
张玉朗诧然地望着谭意哥,这个女郎倒是切切实实地说中了他的隐密,不知她是那儿来的这种敏锐的感觉。
谭意哥笑道:“据奴家想,张公子从小一定是绝顶聪明的一个人,而且也一向自由自在惯了。”
张玉朗道:“绝顶聪明是不敢说,只是记忆力还好,我七岁上丧父,家母对我未免纵容一点,虽然要我读书,但又怕我太累着了,请了个先生在家,只教我半天,下午说出我自行温习,虽然每天规定了进度,但是我因为读两遍就能背了,因此每天都有很多时间流荡嬉耍。”
谭意哥道:“老夫人难道就不管你了?”
“家母要到茶庄去照料店务,而教我读书的那位老先生上了年纪,精神未免不济,只要我第二天的窗谋不耽误,对我也不作更多的要求,所以我那无拘无束的自由性情,就是那时侯养成的,不过在那几年中,我也的确读了不少书,比那些整天呆在书馆中的人只多不少。”
陆象翁叹道:“各人的聪明才智不同,就学时也自然会有进境多寡、速缓之差,以你的才华,如果全力攻读,成就当倍于他人。”
张玉朗道:“老伯,经世致用、入世开科那几本该读的书,我都读完了,也能背了,如果要我把那些烂熟的东西再从头背起,那简直是浪费时间。”
陆象翁道:“光是能背就行了吗?必须还要懂、能讲,你说过读书在于明理,你完全能懂其中的道理吗?”
张玉朗顿了一顿才答:“老伯,小侄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那些书中的话,小侄都还明白,有些固然是至理名言,有些却是狗屁不通。”
陆象翁道:“住口!你才念了几天书,居然信口黑白至圣先贤起来。”
谭意哥笑道:“老师,弟子要说句公平话,张公子的话并没有错,十三经中固然大部份都是先哲的至理,可是有些话放在今天,实在是不太相通。”
说罢对张玉朗笑笑道:“张公子,恕我说句放肆的话。你的书是读得够精了,却不够博,书上是有些话很不合理的,那是因为时间及环境的缘故,前人对事物的研究,自然不如今人之透澈,所以庄子说腐草化萤,那是他观察所得,萤卵产于腐草之内,孵化而成萤,这是研究所得,这是一个简单的例子,还有很多,有些是当时的习俗,今已推移,有些是当时所有之物,今已灭绝,有些则是地理上的差异,南北寒温相距极大,论语中暮春三月,春服既成之句,到了极北之地就会斥为胡说,那儿的三月,不过是才微透春讯,仍然是天寒地冻,所以要批评一件事、一桩道理,必须再加上时、地、人的因素后,如果仍是狗屁不通!才是真正的狗屁不通!鲍子那一句话,下得太草率一点。”
陆象翁鼓掌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玉朗,你最喜强辩的,再找出理由来辩呀!”
张玉朗劫肃容拱手道:“张某受教,多谢姑娘开导。”
陆象翁笑道:“玉朗,你也有被折服的时候。”
张玉朗道:“老伯说得小侄太不堪了,小侄并不是好辩,更不是强词夺理,只是折服于至理而已,真要有理,小侄一定心服口服。”
陆象翁道:“那么你以前老是要跟我辩,就是我说的话没有道理了!”
张玉朗笑道:“小侄可不敢这么放肆,只是老伯有老伯的理,小侄也有小侄的理,老伯的理压不倒小侄的理,小侄虽然尊敬您是长辈,不便跟您硬争下去,但是要小侄更弦易辙,照老伯所说的去做,心里总是不太服气的。”
陆象翁道:“意哥批评你的话呢?”
张玉朗道:“完全在情在理,小侄自然心服口服,小侄以往读书虽然不少,也懂得其中的意思,却没有详细去推敲其中的所以然,总是功夫做得不够,才有此失,以后当在学问上多下苦功,还望老伯不吝赐诲。”
陆象翁很高兴地道:“你来向我执经问难,我固然欢迎,只是我的口才跟捷才稍逊,很可能当时给你问倒了,要翻阅群书,才能回答你,你不如去向意哥求教去,她是我们长沙的书篓子、女才子,多少人都被她考倒了……”
张玉朗忙道:“是要请教,是要请教,明天我就踵府执弟子礼以叩教,万望先生不弃粗顽,收录门下。”
陆象翁道:“玉朗,这可不能开玩笑的,既要执弟子礼,就得规规矩短地磕头拜师的。”
张玉朗道:“当然,小侄怎敢废礼僭越。”
谭意哥忙道:“张公子要这么说,奴家就不敢当了,张公子如果不弃,常来坐坐指教一二,奴家万分欢迎的。”
陆象翁道:“当得起,当得起,意哥,这个后生高傲得很,极少服人,对你却是服了输,可见你是当得起的,趁此机会好好教训他。”
座中一阵大笑,这一餐自然很热闹,因为明天是正式的寿辰,大家倒没多耽搁,酒到差不多就告辞了。
及老博士笑道:“张贤侄,平时在外面有所酬酢,都是我送意哥回去的,今天我可离不开身子,只有麻烦你了。”
张玉朗道:“小侄当得效劳的。”
及老博士笑道:“贤侄答应得可别这么爽快,这趟事却不简单,随时都可能遇上个找麻烦的,甚至于可能要当街挥拳打架,以前老头子揍了几次人,他们见到我就躲了,换了你,他们可不认识你呀。”
张玉朗笑道:“这个老伯放心好了,小侄的文不足取,拳脚倒是未敢荒疏,十多年来,天天都要练上两个时辰,所以要打架时,寻常三五个汉子还能应付,人多了可就招架不住了。”
及老博士道:“人不多,讨厌的也不过三五个。”
张玉朗道:“长沙是三湘首邑大府,难道还有人当街拦劫不成?”
及老博士笑道:“那有这么严重,不过是几个纨裤子弟,倚着父兄的财势,经常喝酒聚众闹事而已,大事情是闹不出来的,最多也不过拦住了那些女孩子,调笑一番。”
张玉朗俊眉一挑道:“这种行为就直该打杀。”
及老博士笑道:“那倒也不能说,年轻人总是有点喜欢闹事的,他们也不敢如何,最多是拦住轿子,把姑娘们截下来,陪他们喝两盅酒,唱一首曲子,博个哈哈大笑。”
张玉朗轻叹道:“老伯,像这样自然是没有什么大关系,可是此时若不加惩处,胆子就越来越大,终至无所不为,无恶不作,据小侄所知,有好多士豪劣霸,所是如此养成的,所以小侄在外,遇见此辈,定不轻恕。”
及老博士笑道:“贤侄说的也是,老夫以前抓到他们当街就褪去他们的裤子,给他们一顿板子,打得他们不好意思上街见人,只有乖乖躲在家里念书了,这些人并不是真坏到那里,不过是因为父兄在外地为官或经商,家中没人管教,才无法无天起来,贤侄如果遇上了,好好管教他们就是。”
张玉朗笑道:“老伯的方法好极了,打出他们的羞恶之心,让他们知道礼义规矩,小侄若是遇上了就照老伯的办法,如法炮制。”
说着使出了门,谭意哥因为今天不是出堂差,没有乘轿子,张玉朗要叫人为她雇轿子,谭意哥笑道:“好在路也不太远,公子如果不太累的话,我们就走了去吧。”
张玉朗笑道:“我是不怕累的,经常是在深山野地,跑上一天,也没当回事,我是怕姑娘走不动。”
谭意哥道:“公子把奴家也看得太娇弱了。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家居的时候,上楼下楼,前院后院,每天也要转个几十次,算算路程,总也有十来里了。”
张玉朗笑道:“那又是干什么呢?”
谭意哥道:“我是在一本书上看的,说晨起健行千步,可保延年益寿,病健体,我想这个方法倒很简便,就照着做了,只是出门不太方便,家中也没那么大的院于,只有前后上下绕圈于了。”
张玉朗道:“效果如何呢?”
谭意哥道:“开始时自然感到累一点,可是一个月下来,已经习惯了,果然觉得精神旺健,三年下来,一天不走,反而会觉得难过,这三年来,除了前几天因为饮食不慎生了场病之外,连伤风咳嗽都没有过。”
张玉朗笑道:“这是对的,人只有闲下来才容易生病,不管是什么个动法,只要动了,对身体总有好处的,所以找最反对就是把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整天死读书,身子越读越衰,年纪轻轻,就已经头发花白,双目昏,四十不到而齿摇牙落……”
萧湘月……第四章
第四章
两人说着、走着,倒是十分投机,谭意哥心里老着一个问题,就是他与胡天广之间究竟有着什么关系,可是这句话又觉得问来唐突。
如果说他舆胡天广之间完全没关系,则在席上,正要说到胡天广时,他捏了自己一下手掌,叫自己别说下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张玉朗像是已经了解到她的心意,笑笑道:“姑娘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是……是的,只不过又觉得太冒昧了。”
张玉朗笑道:“没关系,姑娘尽避说好了,我这个人最不爱虚伪,事无不可对人言。”
谭意哥顿了一顿才道:“在席间公子也听到奴家为了狩猎而差点失足落下山涧的事。”
张玉朗道:“听说了,那真是好险,若非那位胡老兄及时现身相救,姑娘从绳桥上坠下,可真没命了,即使姑娘会水吧,那绳桥下面,水深不过才过腰而已,姑娘由将近三十丈的高处坠下,那点水深可挡不住的,水下又是尖硬的岩石,撞上一下,很难再有活命的。”
“公子对那里很熟吗?”
“很熟,我的家乡就在这儿,再加上我又爱动好玩,远处的名山大泽,我都要去瞻仰一番,就近的山水自然更为熟悉了,那儿有一个最深的地方,可以跳水,我想那位胡老兄,那天就是在那儿跳入水中以避追逻者的。”
“公子对这位胡侠很熟吗?”
张玉朗笑道:“熟得不能再熟了,他是我的师兄,我们一起在湘江老人门下学武的。”
“原来他是公子的同门。”
张玉朗道:“不但是同门,而且还有点亲戚关系,他的祖母跟家祖母是同胞姊妹。”
“难怪他的脸看起来跟公子有点相像了。”
张玉朗一笑道:“在师门学艺时,也有人说我们是兄弟,不过他的身世比较苦,幼失怙恃,家业又被豪族所占,自小甭苦伶仃。”
谭意哥道:“所以他有点愤世嫉俗?”
张玉朗叹道:“他艺成出师之后,就开始劫富济贫,专门跟一些豪门过不去,自然得罪一些人,于是就有人买动了江湖人来对付他,有次被人围堵在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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