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老博士笑道:“你们都有理,我老头子反倒没理了,好在我总算还见过一点世面,晓得蚌壳是怎么个走的,否则岂不叫你们这两个小毛丫头给比下去了!奇怪!别花儿,你爷爷跟你爹是从小在乡下长大的,他们怎么连蚌壳游水都没见过?”
别花道:“逼我就不知道了,他们说没见过,大概就是真的没见过,否则也不会骂我胡说了。”
谭意哥道:“逼我倒相信,蚌壳的胆子极小,感应又灵敏,略有惊动就合上了壳不动了,只有在它自认安全时才自在地行动,见到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再说蚌壳只在水中才会行动,一般略大的蚌壳竖起来,总要在很深的水中才会游行,有那种小蚌壳才会在一点浅水中游行,他们没有闲心,弄个小蚌壳在缸里玩玩,自然不可能看得见了,若是在水里,即使看见了蚌儿在游行,也不会想到是蚌壳的。”
别花道:“可不是,小蚌壳在水里游时,根本看不见背上的壳,又薄又透明,就跟河水是差不多颜色,我也等他停下来时,碰巧注意到。”
及老博士道:“意哥,怎么任何事情到了你嘴里,总有一番道理呢,就是你不知道的事,在了解一点头绪后,立刻就能说的头头是道,比别人都懂得深了。”
谭意哥笑道:“天下事无二理,殊途而同归,由常理度之,总是差不多的。”
说着丁婉卿高兴,不禁笑道:“你们这爷儿俩也是的,又野又疯,下了车就没停过,这会儿天已经黑了,怎么还没完没了的!”
及老博士道:“我们正在讲道理呢。”
丁婉卿笑道:“再大的道理也没吃饭重要,除非你们讲道理能把肚子讲饱了,当初孔老夫子有个学生颜回,就是为了学道理,学得三餐不继,纵然博得老夫子满口称赞,又有什么用呢?三十岁头上就撒手而去,都是教道理给害的,他要是不去学读书明道理,至少不会穷死饿死。”
及老博士大笑道:“婉卿,你这番话叫孔老夫子听见了,也能把他给活活气死。”
丁婉卿道:“本来就是嘛,他说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想他是在陈蔡断粮挨饿的时间不够久,要是多饿他几天,他很可能就说不出这番话来了。”
及老博士道:“他说的是人臣之节,可不是妇人之节。”
丁婉卿笑道:“人臣之节是那些士大夫们的事,他们再不济也不会挨饿,这分明是跟我们女人过不去,我知道我们这种人是不配谈什么节操,可是我觉得要一个女人为了守那一点节,就要活活饿死,实在是没道理的事。”
及老博士笑道:“你是从那儿听来的这些怪理论?”
丁婉卿道:“是两个读书人在我那儿高谈阔论,大谈贞操之道,听得我实在火了,忍不住蔽了他们一顿,同时也训他们说,你们要求女子守节,自己就该守义,抛下老婆在家挨冷清,跑到我这儿来饮酒享乐,居然还好意思大说节义之道。这种人难道还不应该骂骂他们?及老博士笑道:“骂得好,骂得好,这种口是心非的伪君子,遇上了我老头子,照样也会骂他们一个狗血淋头。我知道你今天一定表演几道拿手好菜,所以才来催我们吃饭去,再不走,恐怕连我们也要挨骂了。”
于是大家笑着向听中走去,果真已摆了一桌子的好菜,一尾鲤鱼是用辣椒豆酱红烧的,两条鲫鱼穿了汤,还有几条梭子鱼则用油炸得黄脆脆的香气扑鼻。
及老博士一看就乐了,道:“难怪你催得急,这三道鱼可都是要趁热吃的,一冷就变味了;来!来!”
三个人坐了下来,丁婉卿还温了一壶乡下自酿的米酒,满满的给及老博士斟了一盅,他立刻就干了,谭意哥笑道:“老爷子,又没人找你拼酒,慢点喝嘛。”
及老博士笑道:“这是乡下的土酒,味道淡得跟水差不多,非要大口喝才过瘾,以前我一喝就是二三十斤的。”
谭意哥端起酒盅来,浅了一口,果然只有一点淡淡的酒味,也带着一点淡淡的甜味,倒是十分的爽口,于是也一仰脖子喝了下去道:“果然是要大口才得味。”
及老博士道:“这才是真正的老米酒,别看它味道淡,香醇爽口,后劲可大着呢,真要是醉了的话,两三天都不易醒,不过喝上个三两斤倒是绝对醉不倒的。”
丁婉卿笑道:“难怪我请李婆婆烫酒时,她就拿了这个大壶出来,我还说太多了怕喝不完,她说壶小了来不及烫新的,原来这酒是像蜜水似的,这么个好喝法。”
老少三个人都吃得很高兴,菜蔬是新鲜的,鱼也是新鲜的,吃来别有一番风味。
丁婉卿母女都喝了有两三斤酒,显得酒意盎然,再加上白天的旅途劳顿,很早就睡了。
一梦香甜,第二天清晨,她们是被鸡叫声催醒的,一看天已泛亮,连忙起身,才穿好衣服。桂花已经打好水给她们送来了,谭意哥一试水是热的,不由得笑道:“桂花,你倒真早,已经起身下灶火热汤了。”
别花笑道:“谭姑娘,我们起来老半天了,连早饭都煮好了,老太爷在等着你们吃早饭呢。”
谭意哥啊了一声,匆匆梳洗已毕,赶到外面,果然看见及老博士在院子里使拳踢腿,调弄身手,谭意哥在一边拍手笑道:“好功夫,老爷子,我不知道你还有一身好功夫呢?”
及老博士停下了拳脚道:“学医的人,总要会两手拳脚,也总练过一些吐纳运气之法,功夫未必见得好,但是火侯却够差不多了。六十五年来,我没闲过一天,那怕是刮风下雨,我都要在屋子里照练,只要能出来,我一定在屋子外,盘弄偶一刻光景,所以打从我懂事到现在,没病倒过一天,多半也是仗着这点工夫,你别瞧我年纪大,寻常小伙子十来个还不在我眼下。”
谭意哥笑道:“难怪长沙城里那些世家子弟,见了你一个个都乖得像老鼠见了猫,大概不单是为了你跟他们长辈认识,恐怕也在你手底下受过教训吧。”
及老博士笑道:“你怎么知道的,是那个多的嘴?”
谭意哥道:“没人说,我猜想出来的,他们在街上横行阔步,遇上别的人,他们吃得了的自然不在眼下,吃不了的,就避在一边打个照呼,唯独遇见您,来得及的赶紧回头跑,来不及的总也往两旁的店家里躲,唯恐被您看见似的,所以我知道他们一定在您手下吃了苦。及老博士笑道:“不错!我是狠狠的教训过他们一顿,有一回我在街上碰到他们拦住了一个女孩子调笑,要脱那个女孩子的衣服……”
“该死!懊死!这实在是无法无天了……”
及老博士道:“论他们的本性倒也不太坏,那个女孩子也并不好看,只是生得很胖,像个泥菩萨似的,他们都喝了点酒,说要瞧瞧肉菩萨是怎么个样子……”
“那更该死,只为了自己的好玩,就不管人家死活了。”
及老博士笑道:“我倒不是为他们辩解,他们也不是真有什么坏心眼儿,只是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平时家中疏于管教,略为任性一点,刚好就教我给遇上了,平时他们对我也颇为客气的,那天大概有了酒意,居然不卖帐起来,斥我多管闲事,叫我滚开一点。”
读意哥道:“对尊长如此无礼,真该掌嘴。”
“不劳姑奶奶吩咐,我已经惩戒了,当时就给了他一巴掌,打掉了他两颗大牙。”
,谭意哥道:“打得好,打得好,您应该每个人都结结实实的赏他们两巴掌的。”
及老博士道:“我给他们的不止两巴掌,其他几个见我动了手,就一哄而上,欺我年老人单,那知道我这块老姜可不好吃,一顿拳脚下来,每个人都脸青鼻子肿,趴在地上不能动了。”
谭意哥道:“打得好,这下子可够他们受的了。”
及老博士道:“还没够、我当时就向人借了块板子,当街抓下每个人的裤子,重重的每个人赏下十板,直打得一个个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后才通知他们家里的人,要他们的家长亲自来领回去,如果不来,我就送官究冶。”
谭意哥呵了一声:“他们的家长肯来吗?”
及老博士笑道:“当然是不肯来的,可是他们敢不来吗?我好得是在京里做过御医,交游广、熟人多,他们惹不起我,如果我真的出面,把人往官里一送,岂仅是小的免不了充军,老的同样也会落个纵子横行、管教不周之罪,那顶纱帽就保不住了,所以我在一家茶楼里坐不到一个时辰,所有的家长全来了。他们也知道他们的子弟挨打的原因,不但不敢跟我理论,还满口称谢。”
谭意哥道:“只怕是心口不一吧!”
及老博士笑道:“有的固然是满心的委曲,有的却是真心的感谢,他们并非是不想管,而是家里面宠得厉害,再者平时闹事,家里面就设法撕掳了,根本就进不了他们的耳朵,现在知道儿子居然无法无天到如此地步,正好借机会回家去,对老婆家人大大地发作一顿……”
谭意哥一叹道:“这倒也是实情,据我所知,长沙城里,还没有一个事理不明白的家长,更没有故意纵容子弟的家长,有的是,有人家有老母,祖母对孙子自不免溺爱,有的是家有悍妇,把老公管得紧,对儿子又特别松,那些不肖子弟,都是这样养成的。”
及老博士笑道:“好在这种年轻人并不多,经我那一次教训后,他们也不敢出来胡闹了,即使有一两个故态依旧,毕竟收敛多了,怕再度碰上我。”
谭意哥笑道:“你不但是能治人的病,还能治街市上的病,这着手成春四个字,可真是当之无愧了。”
及老博士笑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多亏我还练过拳脚,要是那天被他们揍得脸青鼻子肿,那就惨了,不仅治不了他们,反而会加深了他们的气焰,更加无法无天了。”
“你又谦虚了,就凭您这拳脚过处,落叶不惊的这份火候,也不是那些毛躁的小伙子们所能及得的的。”
及老博士微惊道:“意哥,你居然看得懂?”
谭意哥笑道:“使拳弄腿我虽不行,但是瞧瞧功架,辨别高低的眼力总还是有的。”
及老博士道:“不!你能够从落叶上看出高低,这就不简单,绝不是一般泛泛的看法,功夫是假不了的,外行看热闹,行家看门道,你说的是行家话。”
谭意哥笑笑道:“你总不会以为我也是身怀绝技吧!”
“那倒不会,你的岁数还不到,也没有看你练过,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你要真是个会家子,绝不会把功夫,下这么久的,可是你的眼光……”
谭意哥笑道:“我至少可以看书啊!有些书本上就谈到练气强身,延年益寿的方法,我身子弱,原想学来壮壮身子的,可是没长性,练了几天就搁下来了,因此只懂得一些方法皮毛,却没有一点实在的。”
谭意哥又道:“其实也不能算书,是一个过路的客人,看我身子太虚,要教我健身之法,拿了一本小册子,叫我抄录下来再还给他,篇名好像是叫易筋洗髓篇。”
及老博士哦了一声道:“那是一种很难得的秘岌,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却有一本手抄本。丫头,你知道这一本东西的价值吗?”
谭意哥道:“不知道,那个客人说,叫我轻易不要示人,否则就会引来许多麻烦。”
及老博士道:“当然了,如果要给那些练功夫的知道了,他们就会想尽办法来夺取你这本东西的。”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我是年纪大了,要是早二十年,连我知道了都会怦然心动的。谭意哥道:“老爷子,您要真喜欢,我就为您再抄一篇好了,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名贵之处。”
及老博士道:“丫头,那是你不懂得其中之妙,那上面的每一句,每一字,都是进入高深武学境界的梯子,算了,我上了年纪,再练已迟了,你也别再抄给我了,而且这件事你也别告诉谁,如你自己不想练,最好是毁了那木书,免得为之招祸惹灾。”
谭意哥道:“听您这一说,我自然懂得厉害的,那个客人也奇怪,他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及老博士道:“他要是说得那么清楚,岂不是害得你连觉都睡不着了,他的意思大概是要你在懂懂之中练得有了基础,自然就会体验其中之妙而加珍惜的。”
说着及老博士已经打完了拳,回到房里,丁婉卿早已泡好了茶送上来笑道:“你们这一老一小,昨天掏摸了半天,今儿一大早,又在几几呱呱聊个没完,那儿来的那么多话?”
“天机不可漏。”谭意哥和及老博士不约而同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又相与大笑起来。
丁婉卿笑道:“你们不告诉我,我还不想知道呢,老爷子,快喝了茶,咱们就吃饭吧。及老博士接过茶来喝了一口笑道:“婉卿的可爱处就在此地,换了别的女人一定禁不住好奇地追根问底的,她居然能忍得住不追问。”
丁婉卿道:“我也不是没好奇心,而是知道您跟意丫头谈的话,绝没什么了不起大秘密,除非是无关紧要的事,你们故弄玄虚,否则意丫头还是会告诉我的,我紧张个什么?”
及老博士大笑道:“好!好!好计算,婉卿,你太精明了,凡事都料得定是的,看得透透的,固然是先知先觉,不容易受人骗,但是做人到那个程度也太没意思了。”
丁婉卿不禁一震道:“老爷子,难道说我该糊涂一点?”
“及老博士道:“婉卿,我是长了岁数,见得多了,倚老卖老说一句经验之谈,人还是糊涂一点的好,即使心中明白,表面上还是装得糊涂一点,你会从中得到很多快乐,古人说难得糊涂,这四个字的道理太大了,尤其是这难得两字,够你捉摸一辈子的。”
丁婉卿道:“是的!老爷子,我懂了,只可惜我遇见您太迟,得到的教导也太晚了。”
及老博士笑道:“不晚,只要懂了就不会晚,往者已矣,来者可追,日子还长得很呢。”可是我的大部份日子,已经过去了。“及老博士肃容道:“婉卿,这就不对了,连我都没资格说日子过去了,你又凭什么说这话,只要有心,就不算晚,只要活着,就有机会,问题是你要把握住别再放过了。”
丁婉卿母女望着这个老人,充满了敬意,他们发现这个老人,才是真正的智者,他的内心充满了智慧,绝不像他的外表上那么大而化之,不学无术的样子。
萧湘月……第三章
第三章
三个人来到膳房中,只见桌上早摆了几碗热腾腾的菜,有鱼有肉,以及三碗白米干饭,就差没有酒。
谭意哥笑道:“怎么没烫酒呢?”
及老博士道:“早酒最伤人,不宜少年饮。”
谭意哥道:“我不是要喝酒,而是说我们这一大早就吃干饭,不是太正经了一点吗?”
及老博士笑道:“原来是你这小表在说俏皮话,我还以为你是真想喝酒呢,意哥,你还说你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呢,怎么不晓得乡下里人的生活呢!他们早上多半是吃干饭,吃了才有力下田干活儿啊。”
丁婉卿道:“她说的乡下,只是出了城门而已,虽然有几块地都是种菜的,生活也跟城里差不多,只不过略为俭一点罢了。”
谭意哥道:“也不是一年四季都要下田的。”
及老博士轻叹道:“不下田的日子,工作也轻松不了,打谷、舂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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