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老博士诧然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的?”
谭意哥道:“我看过一本前人写的笔记,就是关于如何调理鹦鹉的,因为这种鸟不产于中土,都是由西方进来的,十分珍贵,所以我也特别注意,当时看了,心里就在想,几时也能有十只,自己来养养多好。”
及老博士笑道:“你住下来才会发现可爱好玩的事情多着呢,我每次来这儿小住,玩玩这个,弄弄那个,也舍不得回去呢,现在咱们先歇口气,回头就去钓鱼,一面垂钓,一面就去掏蛐蛐儿,然后回来,婉卿去弄鱼,咱们爷儿俩就斗蛐蛐儿。”
谭意哥一听更乐了,道:“咱们是坐车子来的,又没走路,一点都不累,还歇什么呢,这就钓鱼去。”
拖着及老博士就走,丁婉卿道:“丫头,老爷子上了年纪,那有像你这么个疯的,你也让他歇歇呀!”
谭意哥笑道:“不用歇了,老爷子虽说有了点年岁,可是一些年轻的人还赶不上他精神,走吧,老爷子!”
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吃不得捧,给谭意哥这一闹,及老博士也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似的。
避理田庄的老长工叫李忠,跟他的妻子李妈、媳妇儿李嫂,还有个十来岁的小孙女儿桂花。
他们都出来见过了,轨叫桂花拿了钓具,跟着他们去侍候,李妈婆媳则接了行李去整理房间了。
鱼池就在院子后面,是一片宽约亩许的大水塘,桂花帮他们挖了蚯蚓,三个人就坐在池边上钓起鱼来了。
没多大工夫,谭意哥首先钓起了一尾寸来长的鲫鱼,乐得她跳了起来,直叫小心别弄死了,要养着带回去。
别花很可人意,到屋子里去捧了个大白瓷盆出来,把鱼养在里面,谭意高就蹲在旁没看着,舍不得离开了。
丁婉卿也钓了两条大的青鱼上来,每条都有两斤多重,乐得她也是阖不拢嘴,忙着用网子接了,放在竹篓里;然后笑道:“老爷子,这儿的鱼真容易上钓,以前我也钓过鱼,从早到晚,才钓了两条小鱼,还算是运气好的,同去的人,连一条都没钓到呢。”
及老博士道:“那才是雅士之钓,志在钓而不在鱼,我这儿的鱼是特地养来垂钓用的,每年来不了几次,鱼却越来越多,越大,才然容易上钩了,不过这个钓法,也能供我们这种俗人取乐,真正有修养的钓客,宁可到更远处的洞庭湖畔去垂钓。”
丁婉卿道:“为什么呢?老爷子,那儿的鱼容易上钩?”
“不!正好相反,那儿的鱼不但不容易上钩,而且还十分聪明,经常会把饵吃掉了,而不上钓,前年我带个朋友来,他最喜欢钓鱼,每天一大早,骑了卢子到湖边去,深夜始归,钓得了两斤不到的小鱼,他还乐得很呢,我笑他傻,在这小池里,半个时辰,所获也不止于此,他却笑我太俗,根本不懂得钓中之趣。”
谭意哥过来道:“老爷子,钓中之趣又是什么呢?”
及老博士笑道:“最雅的一种,完全是借此修养心性,像渭水之滨的姜尚太公望,他的钓子是直的,根本钓不到鱼,要等鱼儿愿者上钓,天下还没有这么笨的鱼。”
谭意哥笑道:“可是他却钓到了周文姬昌,钓到了周室八百年的天下,收获比鱼可大多了。”
及老博士道:“那是智者之钓,另有一种,意境较低,叫做勇者之钓,那是培养人的耐性、勇气及斗志,越难钓的鱼越感兴趣,人跟鱼去斗智、斗耐性,所以偶而有所得,便乐而无穷,他们享受的是胜利的乐趣,这种太容易得到的胜利,便不值得一顾了。”
谭意哥笑笑道:“这倒也有道理,不过对一个初次钓鱼的人而言,这才能提高兴趣,今天我是第一次来钓鱼,真要叫我枯坐良久而一无所获,我可没这么好的兴致,说不定会把钓竿都摔断了。”
及老博士笑道:“正是这话,我的性子最急,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何况我觉得怡情养性的方法很多,何必一定要藉钓鱼而为之!既然钓,就一定要有收获,所以我这儿以后就不接待那些雅客,而宁可接待一些俗客了。”
谭意哥道:“而且连那种人都不可以跟他深交,您想一个人如果能静坐在那儿半天,眼睛瞪着丝而不动,等着鱼上钓,这个人也太可怕了,如果他想整你,不知道会采取什么样厉害的手段呢。”
及老博士哈哈大笑道:“意哥,你真有两下子,老头子几十年磨出来的一点心得,叫你几句话就套了去,你说得一点都不错;善钓、精奕的人,都是心机极工、城府很深的人,因为他们冷静,能思索,虽然不一定就会害人,但是也索然寡味,绝不是我这种直性子的人可以深交的朋友,所以对此类诸公,我也是敬而远之。”
谭意哥道:“老爷子,这么一说,你这个人也是令人不敢亲近了,你的钓下去了半天,没见动一下,一定有什么古怪在上面?”
及老博士笑道:“不错,什么都瞒不过你这鬼灵精,只不过我的鱼钓上没有饵,所以它们才不来上钓。”
谭意哥道:“为什么呢,难道你也在修养心机吗?”
“我此刻与世无争,还修养什么心机,我钓上无饵,是不愿意分心而减少了快乐。”
丁婉卿道:“老爷子,你一向是个麻利的人,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了,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来表示自己有学问。”
及老博士笑道:“不错!别看我这个人平时很俗气,但是一到这片天地里,我就变得有学问了,像刚才那番话,我若不加注解,谁都听不懂。”
谭意哥忍着笑,走到他身边一恭长揖道:“弟子恭请教诲,万请夫子不弃,启我茅塞。”
及老博士也装成一本正经的样于道:“孺子可!小子汝其有疑乎?且对老夫道来。”
谭意哥道:“夫子不饵而渔,云有钓者之乐,小子请问,夫子之乐在何?”
“在乎二三子之间。”
“二三子为谁?”
“此间共得四人,舍老夫外,皆二三子也,观汝等因得鱼而乐,吾乐与共焉,而吾之乐,尤胜汝等。”
别花莫名其妙望着他们道:“老太爷,你跟姑娘说些什么话呀,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及老博士大笑道:“这是有学问的人,说的有学问的话,你没有念过书,所以听不懂。”
谭意哥笑道:“读过书的人也听不懂,因为我们的话太有学问了,上穷天机,下罗万有。”
于是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桂花也傻呼呼地跟着笑,丁婉卿笑着拍拍她的头问道:“小别花,你笑什么?”
别花道:“我看见他们这么高兴,我也高兴起来,所以才跟着笑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好笑的在那里。”
谭意哥笑道:“说得好,桂花,你也是个有学问的人,跟老爷子一样,是钓鱼时不用鱼饵的聪明人。”
及老博士益发大笑,笑了一阵后才道:“她是不会懂的,因为她的年纪还小,连你们也未必懂,只有到了我这年纪,才知道从别人那儿分享到的快乐,才是世上最大的快乐,就以这钓鱼来说,我是明明知道这儿的鱼太容易上钓,而且他钓了不知多少次了,钓鱼的乐趣已经不太浓厚了,倒是你们这些新学钓鱼的,钓起一条后,那种满心欢喜的样子,实在不是言语能形容的,所以我宁可在一边看着你们高兴,比我自己钓鱼要快乐得多。”
谭意哥道:“那你干脆就看看好了,又何必下空钩呢?”
及老博士笑道:“人到了我这种年纪,必须要多做些不讨人嫌的事,才能使人高兴,也使自己高兴、我当然可以在一边看看,可是你们的趣味也就不同了,一人向隅,举座不欢,这个道理我已经很明白了。”
丁婉卿道:“这倒是,老爷子如果只在一边看看,我们玩起来就有拘束了,总要想到你老人家是不是不喜欢钓鱼,便在陪着我们,这一来兴味就索然了。”
及老博士笑道:“所以人老了之后,必须自己见亮识相,这样不但能给人快乐,也使自己快乐。年纪大的人,世事都经历过了,很少再有什么能使他激动的事了,因此能享的乐趣也不多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分享别人的快乐,但是要分享别人的快乐,就必须要使别人快乐。”
谭意哥不禁感动,过去依偎在他的身边道:“老爷子,做你的儿孙实在是福气,因为你这样明白事理,怜惜别人的老人家实在太少了。”
及老博士却轻轻一叹道:“人都是这样,身在福中的人不会知道福气的,我处处体谅别人时,别人却以为我儒弱好欺,渐渐的就想爬到我头上来了。”
丁婉卿知道他又想起了他跟媳妇们之间的不愉快了,连忙笑道:“老爷子,我想还没人敢这样子的。”
及老博士笑道:“这都是处置得法,不让他们得寸进尺,在容忍到了一个限度后,多少总要发作个一次,摆出点长辈架子,让他们知道我还没老到要听人摆布的程度,所以我最反对的就是古人说的一句话,女子无才便是德。说这句话的人,真该打下第十八层地狱去,要是我的那个宝贝媳妇能像你们一样读过书,识得字,就不会那么不明事理了。”
拉杂说闲话的时候,丁婉卿又钓上了两尾鱼,她看看收获已足,鱼够了,多了也吃不了,糟蹋了可惜,就这样,今天晚上已经可以煎炸炖煮,来一桌全鱼大餐了及老博士道:“好!那你就去调理去,作料什么问李妈婆媳俩去,我们尽避等着吃现成的,这你可不能偷懒,李妈做事情很勤快,烧出来的菜可不敢恭维,既舍不得放油,又舍不得放酱,又不化她的钱,也不要她省钱,可是她就舍不得放作料。”
丁婉卿道:“这也难怪,乡下人嘛,节俭成了习惯,怎么样都改不掉的,而且一粒米,一颗麦,都是他们手里种出来的,知道要多少辛苦,舍不得花费。城里的人因为没经樯稼之苦,所以才不在乎,我这就弄菜去,你们爷儿俩就掏蛐蛐儿去吧,可别弄得满身的呢。”
于是叫桂花把钓得的鱼,连同谭意哥要养在白瓷皿中的那尾小鲫鱼都捧了回去,却带了掏蛐蛐儿的竹筒跟翻罩、水漏子、小铜揪来了。
那一老一少,已经等不及,在石块间翻了起来,谭意哥双手合捧在地上叫道:“桂花,快来,我逮到了一个好大的,必然是头长胜将军。”
别花过去用纱罩慢慢套进去,罩住了一看才笑道:“谭姑娘,这是油葫芦,个儿虽大,却不会打架的。”
谭意哥有点气地道:“这不是蛐蛐儿?”
及老博士笑着过来道:“油葫芦又叫夜盗虫,形状跟蟀蟋差不多,只是体躯庞大几倍,你看我这头才是蟋蟀。。”
他把虚捧着的手轻开了一条缝,让她看进去,一条褐色的虫伏在掌心,头上两根触须,威武地摇着,似乎毫不为它身处的困境而畏惧。谭意哥一见就乐得不知怎似的,连忙叫道:“老爷子,这一头子送给我。”
及老博士笑道:“现在已经过了白露,衰秋余劲,蛐蛐儿已经不值钱了,否则的话,我这一头怕不值个好几千呢,从它的身形骨架看,就是一头勇将。”
谭意哥道:“那就卖给我好了,价钱随你开。”
及老博士笑道:“你买了去干什么?”
谭意哥道:“我把它养起来,养到明年再跟人斗去。”
及老博士摇摇头叹道:“痴丫头,虫子很少能过得了冬的,他们都是一年见生死的。”
别花把那头蟋蟀用竹筒装了道:“是啊,蛐蛐儿是不过冬的,我爹就最爱斗蛐蛐儿了,前年他得了一头红头、红身子的,叫做红袍大将军,从来没有打败过,他爱得不得了,到了天渐冷时,屋子里用炭火温着,日夜呵护着,可是没能留下,只多活了十来十天。”
及老博士笑道:“凡物都有寿限的,生死之大限,从没有一种东西能越过此理。”
谭意哥也叹道:“我本来以为自己读了不少书,虽不能说万事皆通,也算懂得不少了,现在看来还差得远呢。”
别花道:“谭姑娘,蛐蛐儿虽说不过冬,但是要过了十月,它们才会渐渐地少了,这会儿还活得很好呢,走,有一个地方蛐蛐儿最多,我带你掏去。”
她牵了谭意哥,来到一个小土坡下,士坡上的芦草正白,迎风摇曳,日影虽偏西了,但是离黄昏似乎还早,那些秋虫们叫得正起劲,似乎享受着将逝的生命。
谭意哥听得左近就有瞿瞿的鸣声,就要掏去,桂花拉了道:“这一头不要抓,不经打的。”
“你还没捉到手,怎么知道呢?”
别花笑道:“这是我爹教我的,他说过,像这种鸣声不绝的,一定不是喜斗的种。”
她侧耳静听了片刻,然后道:“听!像这样叫的……”
谭意哥用心去听,果然在嘈杂的虫鸣声中,有一两声特别洪亮的,可是每隔一段时间,才叫个两三声,声音动健有力,桂花道:“这才是好种!”
慢慢地循声而前,才听出声音发自一块大石下,桂花上去摇了一下道:“这恐怕要两个人才能推得开呢。”
谭意哥上前帮着她,两人一起用力,把石头推得滚向一方。桂花的动作很快,飞速到了石头下面,但见一头全身微泛青色的蟋蟀正骄傲地盘踞在中央的地位,既不逃也不躲,似乎在准备迎战即将到来的敌人。
谭意哥过来时,却吓得尖叫道:“哇!蜈蚣!蜈蚣!”
蜈蚣是附在被翻起的石块底部,初时没看见,这时甫从石块的隙缝中爬了起来,一身火
,足有尺来长,百足齐动,看起来很惊人。
别花一面把蟋蟀叩住了,一面道:“谭姑娘别动,也别拿脚去踩它,等我来好了。”
把蟋蟀先捉了起来,然后才拿了小铜铲子过来,看了道:“这么大个儿的蜈蚣倒是很少见,打死了可惜,捉起来送给我爷爷做药油去。”
及老博士也闻声跟了过来,看见了,道:“不错,不错,由我来吧,你也别动,要是弄残了太可惜。”
好在桂花出来时,带的工具很齐全,立刻把一个小竹钳子交给了及老博士,那钳子是用一枝竹片弯过来做成的,两头削平,再刻出齿牙,两排相对,是用来取不便用手拿取的东西,也是为了防备旷野中这种虫蛇之类。
及老博士拿了竹钳,慢慢地走到蜈蚣前面,那条蜈蚣正急于想逃开,找个地方掩护,但又怕受到攻击,随时都在戒备中,因此倒使它的行动缓慢了。
一有人靠近,它立刻挺起了身子,举高了头,作待袭之状,两枚月牙形的大螫也张了开来。及老博士笑道:“这畜生胆子还真不小,居然想跟我打架呢,要是在别处,这付架势还真能吓吓人,只可惜遇上我老头子,算它倒楣了,桂花,你们躲开点,别叫它窜出来咬着了。”
谭意哥早就躲开了,站在自己推开的那块大石上,桂花却笑嘻嘻地道:“老太爷,没关系,我不怕,见多了。”
及老博士探出竹钳,一下子就夹住了那条蜈蚣的颈部把它提了起来,蜈蚣的身子扭动着,桂花连忙把一个竹篓子的盖子开了,凑上去笑道:“老太爷。您下手真准。”
及老博士仔细的欣赏了一下,才把那条蜈蚣放进了竹篓,转头向谭意哥说话,忽然呆住了。
别花才盖好了盖子,居然发出了惊叫道:“谭姑娘……”
及老博士回头狠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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